眉间落(第四部)——(十四)_若虚_新浪博客

眉间落{zd0}的问题在于竟然没法写番外,不比封印,可以编排出无数的前传,眉间落却不行,这些男人女人大多数是在本传里相遇,大致故事也在本传里叙述完整,没有前事留下的伏笔和悬念,若要写前传番外,必须得另外找人物找情节,杯具,眉间落发送完毕,姐姐会很空落的,5555,我该怎么办呢?

八和十三在末路之时的这一场对手戏,素我在一开始就设定了的,写到这里时很杯具的发觉和原来的设想不一样了,唉,真素当你投入一个故事,{zh1}不是你在设计故事,而是故事在牵着你走,杯具。。

{zh1},明天是大结局,5555,我好不情愿!!!!

 

十四 富贵天家憔悴损折 末路帝胄凄惶凋零

砰!一声剧烈的敲击声震得养心殿里暖热的空气为之一荡,仿佛一面两刃钢刀,割得周遭伤痕累累地淌下血来。

雍正铁青着脸在西暖阁内踱步,青皂底踏着临清砖,一声声沉闷而滞重,像磨盘般一圈圈周而复始地碾压。

皇帝这一腔雷霆之火令人胆寒,养心殿内外都屏住呼吸,没一个敢发出一点声响,都把目光缩回瞳仁里,瞧着心湖中央那一寸一尺的紧张水波,允祥也垂手安静地侍立不动,听着皇帝沉重的脚步声起起落落,像乍然掠过的飓风,一忽儿轰隆,一忽儿消散。

雍正压着心头狂躁的火,再次踅到宝座上的红木书案前,用三根手指头掐住案上的奏折,咬着牙合拢起来,却又在忽然间,像是被瞬间爆发的怒火烧掉了理智,闷哼一声,用力把奏折掷下去,“李绂好大的胆子,允禟重病之时,他为什么不报上来,偏等人死了,他才放马后炮,现在外边传什么话的都有,他这是什么居心!”

他咆哮得面红耳赤,实在忍无可忍,砰砰地捶着书案,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弹跳而起,当啷!那砚台受不得这剧烈的敲击,索性纵身跳下,摔了个四分五裂,这可怕的怒吼吓得门外守候的养心殿太监险些晕厥过去。

允祥再不能沉默了,慌忙地跪下,“皇上息怒,臣以为李绂不是故意瞒报,应是事起仓促,允禟自患病到殒命,不过区区几日,想是李绂来不及通报,至于外边谣诼,是有小人怀叵测而起风波。”

那泼洒在金砖上的鲜红朱砂像血一般刺眼,扎得雍正心头的怒火矮了三分,他恼恨地叹了一声,把掷在宝座上的奏折重新拿起,展开了,压了一压,“纵算情实如此,到底是李绂虑事不周,风起于青萍之末,总要有个由头,才惹出是非,终究是李绂太独断了,”他略一思索,“李绂有事不明奏,是为渎职,致使罹难陡生,需以严旨申饬!”

允祥明白雍正的心思,他虽然恨透了允禩允禟,梦寐里都想除之而后快,可他仍然不愿意担上屠戮手足的罪名,允禟当然一定得死,可不能死得太突然,他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要堵住天下之口,便是做戏也得做得让看戏的人信以为真。

这些阴暗念头是不能戳破的,允祥清楚,雍正更清楚,君臣二人心领神会,可都虚伪地藏在不见光的黑暗深处,雍正其实不是不知道允祥向李绂私下传递了灭口的暗号,允禟的死从头至尾就是一场报复性的杀戮,他拿着一面镜子,看得格外清晰,却躲在镜子照不到的背光处,不动声色地旁观着血雨腥风的一幕幕。他之所以发火,绝不是为允禟惋惜,他气的是李绂把事做得太糙,到底是读书人,凭着小聪明揣测圣心,猜到君主的{dy}层意思,猜不到第二层意思,当然,如今人死了,总要找一只替罪羊,李绂首当其冲。

雍正的火气缓缓消弭了,心里却还横着不痛快,不悦地说:“允禟死了,底下谣言沸沸扬扬,抱屈的、申冤的数不胜数,为这么个文才武略,无一可取的孽障,竟让一帮佥壬小人上赶着去谄媚求好,允禟允禩一党到底有什么好,搅合得举朝上下无一安宁,为一己私利罔顾国家公义,便是这等蠹虫祸害,还有人为他们明火执仗地唱冤屈!”

他说得又腾起了怒火,强摁着掐灭了,仰头一思,“允禩身犯不可恕之罪,朕念及手足情分,对他已是宽贷过头了,外边小人还要哭冤诉苦,允禩是他们的再生父母不成,罢了,你明儿去看看他,就说是奉旨,免得一干小人嚼舌根!”

屠刀举起了,挥刀之时,还要被杀者感激涕零,逼着天下人叩头称是,这就是帝王,允祥心底泛起一层寒意,却恭谨地说:“是!”

说完这些血腥味十足的纠葛事,允祥又道:“还有一事儿,内务府总管一职如今空缺着,臣请皇上示下,由谁代掌?”

雍正沉吟良久,目光慢慢地撒在案头的一串念珠上,情不自禁地举手一扪,光润如玉的小珠子仿佛是女子不施铅华的脸,他牵起一抹不为人察觉的微笑,仿佛一束温暖的阳光忽然照进冷硬的心上,在那莽莽苍苍的冰霜覆盖的一隅融化出浅浅的芬芳,那是这个冷酷铁血的皇帝心中{wy}的柔软。

他把念珠轻轻捧在手里,款款说道:“朕的意思是由年希尧代掌,年羹尧虽获罪,但朕不祸及家孥,年希尧一向持重老成,与他兄弟不相为谋。”

他背起手缓缓地踱到了养心殿门口,午后的阳光划破惉滞的空气,霸道地在琉璃红墙间盘踞不去,仿佛一声深纹刻镂的悲叹,因着百转千回的不舍,便深深地插入了皇宫那苔痕苍然的地基下,成了依附于宫殿的一缕孤魂。

允祥本在认真地聆听皇帝上谕,许久却是无声,只听得耳畔阳光流淌,宛若枯花遍地,他一抬头,宫门口雍正皇帝的背影恰被一束冰冷的阳光映照得只剩了模糊的剪影,似乎宫墙边残弃的灰色瓦砾,黯淡得没了生气。

紫禁城的长街上有风经行,如歌如泣亦如那没世时的xx,允祥忽然生出不寒而栗的惶恐感,似乎这空寂而偌大的皇宫里,寂寞得只剩下了他,以及一个形单影只的皇帝。

 

 

风吹过宫殿如隶书一笔的屋檐,飒飒地拉起无形的波纹,宛若隐在青春年华背后的衰老时光。

弗玥惴惴不安地跨进宫门,还没参拜,手心已冒了汗,毓青端坐在暖炕上,微笑仿佛诡谲的谜语,便似那拨不开的一池水,永远只见得到水面的几个涟漪。

“过来坐吧,自家姐妹,又不是在大节上,何必大礼!”毓青亲热地说,她虽说得热乎似暖阳,也不亲自起身迎候弗玥,更不邀她同坐。

弗玥不敢和毓青平起平坐,她斜斜地横行如螃蟹,忸怩地在绣墩上安上半个身体,还有一半悬空,仿佛掉在悬崖巨石上。

毓青暗暗瞧着她张皇的神色,神情自若地说:“我和熹主子有体己话说,你们先退下吧。”

宫女们的退场让弗玥的紧张更甚,两手搁在腿上,悄悄地擦了擦,汗却还是不能控制地冒出来。

毓青从案上的香橼盘里取来一只桂圆,一面剥皮,一面随心地说:“四阿哥今儿一早和五阿哥来给我请安,我瞧他形神消瘦,像是病了,着意询问了,他倒也没什么,或是学业太重,皇上逼得又紧,不免焦虑了些儿。”

开口就提弘历,弗玥不明就里,只得陪笑道:“弘历这孩子就是心思重,他怕皇上责罚,别人还没说什么呢,自己个倒逼上自己个。”

毓青入神地剥着桂圆,竟也不看弗玥,“四阿哥聪明机警,皇上器重,我也心疼,这孩子虽不是我养的,可他从出生到长大,我也没少操心,他怎么着也得叫我一声皇额娘。”

弗玥越发困惑了,毓青莫不是怨怼弘历对她不恭,或是埋怨自己没有把弘历交到她手里么,她猜不出个究竟,忐忑道:“皇后姐姐说哪里话,弘历打小就和你亲,他也是你的儿子,他私下常说,皇额娘大度宽厚,这各宫娘娘里,他最想亲近你。”

甜丝丝的恭维话像过耳的风,毓青似乎失了感觉,面无表情地把剥好的桂圆递给弗玥,自己又拈起一枚,“弘历孝顺仁善,我自然知道,他这孩子伶俐懂事,所以圣祖爷在时,这么多圣孙,偏挑了他亲自教导,皇上又着意培养,朝里朝外都对他青眼有加,他能有今天,不易!”

弗玥拈着那颗白生生软绵绵的桂圆,却像是持握了碰不得的隐痛,她隐隐觉察出毓青话中有话,可她不敢明问,也不敢乱猜,只得装傻充愣地露出干巴巴的笑容。

毓青瞥见她捏着桂圆不吃,也不催促,自己剥好了一枚,也不忙吃,说道:“你能有弘历,多少人羡慕不已,俗话说,知足常乐,养出这么个鹤立鸡群的儿子,真是一生的福气,以后还能指望着他安享后半生,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弗玥的手一抖,指甲在桂圆肉上掐出水来,冰冰凉地舔着她发白的手背,她弱弱地说: “皇后说得是,我很知足。”

毓青把桂圆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取来白绢子擦了擦手,慢腾腾地说:“皇上子息艰难,比不得圣祖爷,我虽养不得儿子,但为皇上计较,眼里心里时时装着皇子们,弘历在他们兄弟中拔尖儿,难得他不骄不躁,你是他额娘,事事儿该为他着想,可千万别犯糊涂。”

汗慢慢地渗出弗玥的鬓角,捏在手指间的桂圆也渐渐沉了,仿佛变成了扎手的仙人球,想丢又不敢。

毓青淡淡地看着她,“朝内的事儿我管不了,但皇上把后宫交给我,这东西六宫是我坐纛儿,我若不管,便是辜负圣恩!”她突兀地说出这一段话,从袖中抽出一封书简,展开了,也不交给弗玥,自己先慢慢地捋平了。

“前儿你宫里的妙棠私运东西出宫,被当场逮下,这事儿我掩了下去,就是怕事儿闹开了,不仅你不好看,也是给弘历脸上抹黑。”

弗玥早已不知自己手里还捏着桂圆,掐得满手的水汁,虚浮着声音说:“多谢皇后思虑周全。”

“为一个宫女坑害了体面,不值!我着人把她关了起来,可恨她竟想不开,今儿早上投缳了。”

弗玥震惊,手里的桂圆掉落下去,她却浑然不觉,自她的贴身宫女妙棠被忽然逮拿,她便忧心忡忡焦虑了许多日子,想不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是好,还是坏?

毓青冷淡地说:“她临死前留了一封信,说她曾受人指使,盯梢年贵妃,做下了一桩诬害致死的大案,她干的事儿可真不少!”

弗玥浑身一个冷战,本想说些话掩饰过去,却像被闷在沙袋里,只觉得窒息般的压抑,所有的声音都压在胸膈里出不来。

毓青把那封书简抖了抖,“这是她留的信,你要不要看看?”

弗玥身子一软,已跪了下去,她终于知道了,妙棠的被逮拿原就是毓青设下的圈套,目的是为了把自己套进去,巨大的恐惧如黑幕遮天蔽日,她一个劲地打着寒战,眼泪不知不觉滑出来,凉悠悠的,她还以为是天顶漏洞吹下来的冷风。

毓青瞧着她的惶恐,又是同情又是气恨,她索性也不掩着了,直率地说:“阿眠到底与你有什么仇,你要害她?”

弗玥说不得,只埋了头低声哭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白兔。

“你大约是瞧见阿眠得皇上宠爱,心里不舒坦,皇上喜欢谁,那是皇上的事儿,我们做妃子的,该守自己的职分,争宠心一生,祸乱无穷,阿眠现在死了,你是不是满足了?”

弗玥还是不说话,哭声稍稍提高了,又被她仓促地压下去。

毓青叹了口气,并不打算追问了,“为了弘历,我不会把这事儿告诉皇上,妙棠而今也不在了,死无对证,你大可放心,只这份供词我不能给你,说白了,我对你不放心。”

“多谢皇后宽仁……”弗玥终于发出了声音,却像是地缝里透风。

毓青折着供词,一板一眼地说:“我再告诉你一句,我是皇上册封的六宫之主,后宫之事一概得经我的手,你不要有非分之想,你若想扳倒我取而代之,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为了你,更为弘历,守好你的职分。”

弗玥低低地匍匐着,唔唔地哼出碎如纸屑的声音,她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可以设毒计害死阿眠,却永远撼动不了毓青的地位,毓青便是太庙里堂而皇之的壁画,岁月磨砺过她丰盛的色彩,她会模糊,会惨淡,可她不会消失,她傲然俯瞰着帷幕间不堪入目的血腥争斗,无声无息,所有的如花美颜都凋敝成尘,只有她岿然不倒,沉默中,千秋万代的xx已潮起潮落。

她才是真正属于雍正的女人。

 

 

秋晚芳菲歇,阔大的池塘上烟水渺茫,残荷枯枝随风旋转无定,庭院处处黄花堆积,也无个人打扫,任由蛛网四结,渣滓渐生。

富贵如锦的廉亲王府已是举目狼籍,往日车水马龙的府邸门可罗雀,锦衣轻裘的贵客嘉宾杳无踪影,亭台楼阁承灰受尘,苑囿花圃杂草丛生,婉转鸟鸣被虫豸嘶声代替,荒凉得犹如一座弃置百年的废墟。

允祥奉旨前来探视允禩,才踏入院门,迎面的秋风扫过微微衰草,顿觉得寒彻周身,恍惚以为自己走入了一口枯井里,看守允禩的兵差衙役眼见怡亲王亲临,又是惊奇,又是揣测,早有主事的打叠起殷勤笑容迎候在仪门外,忙前忙后的给允祥前边带路。

府邸虽然残败不洁,但因为大,反而显得越加空旷荒绝,允祥一路行来,入眼间看得遍地不堪景象,蟋蟀蟑螂蜘蛛耗子不时窜出浊臭污秽的黑旮旯里,门廊下堆满了当日抄家后遗弃的碎布纸屑,雕梁玉砌间飘起肮脏烂污的帷幕纱帐,说不得的凄惨,不禁唏嘘感慨。

这座巍巍宅院以往他也曾来过,次数并不多,每次都匆忙如浮光掠影,也没有好好游览过,直到今日才有机会慢慢逡巡周遍,虽已是物是人非,却仍能想象出当日盛极一时的豪奢景象,想起繁华成梦,富贵成烟,怎不让人陡生悲凉。

没来之前,他已知道允禩生了病,据说是患了呕吐症,吃什么吐什么,朝廷到底给他派了太医,马马虎虎诊脉断病,随意开了些补养的药,由得他吃不吃。家人都被遣散撵走,换了寥寥几个粗手笨脚的太监宫女,伺候得甚不精心,又嫌他病得糟污,生怕沾上晦气,愈加弃如弊帚,每日里三餐饭时送时不送,药也不按时煎熬,反正允禩吞咽不下,便是做得再精心也吃不得,倒乐得他们躲去一边抹xx,可怜天潢贵胄跌落尘埃,竟连寻常天伦亲昵也享受不到。

允禩身染沉疴,日重一日,因怕他哪一日忽然咽气,偌大的府邸纵深幽晦,又没几个人在,他在内院死了,万一没人察觉,捱得日子长了,臭了尸身,看守他的兵差把他挪到外堂的暖阁里,时时能看得着,一旦有个好歹,也好抓紧着裹上席子运去左家庄。

允祥还没进去,便觉浓重的霉味撞过来,险些呛得他憋过去,他别过头去,掸掸袖子,把着门朝里望了望。

光线暗得像墓道,地上杂物堆叠,乱糟糟的插不下脚,墙角爬出一只八脚蜘蛛,慢悠悠地吐丝织网,允禩躺在暖炕上,身上搭着揉得皱巴巴脏兮兮的棉被,昏黄的视线里看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仿佛觉得是蜷曲在街头屋檐下躲避风雨的流浪汉。

允祥掩着咳嗽了两声,因斥道:“这屋能住人么,你们就不能给他挪个地方么,就是住,也得拾掇干净了!”

看管允禩的兵头诺诺答应,“王爷吩咐得是,小的们立马挪!”

允祥也不理他们的讨好献媚,径直进去把窗户推开了一格,一阵风像被压抑许久的悲痛情绪,迅速地冲了进来,扫走了屋里刺鼻难闻的气味。

允祥本想找把椅子掇过去,放眼一望,触目的板凳椅子不是破得不能坐,便是脏得坐不得,不得已,用袖子拂了拂炕沿边的灰尘,徐徐地坐了下去。

屋里的光线明亮起来,软和的光芒恰好覆盖在允禩的脸上,允祥低下头,才交一眼,便觉着鼻酸。

这哪里还是蕴藉风雅,温润如玉的八贤王,瘦得仿佛瘪了气的皮球,像是血肉都抽走了,只剩下一张皮和一付干跷的骨头,皮全凹进了骨缝里,显出那一身可怕的嶙峋风骨,俨然是耄耋老人的衰弱模样。

允禩并没有睡着,睁着空茫的眼睛望向允祥,有些儿迷惘,凹陷的颧骨抽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原来是怡亲王,是来赐阿其那一死的么?”

允祥默然一叹,“我奉旨来看你。”

允禩呼哧呼哧地喘了口气,“是么,那我该叩首谢恩,可惜我此刻动不了,要不,麻烦怡亲王着两个人架我起来,北面参礼。”

已到了这行将就木的惨厉地步,仍旧傲气不驯,允祥虽极痛恨他,瞧着他落到如今的下场本该抚掌相庆,但此刻触景生情,不禁想起自己遭圈禁时那十年的惨惨测测,莫名地生出怜惜感,和奇怪的钦佩。

他不急不躁地说:“皇上不是无情人,你虽罹罪,朝廷有典礼,总会顾着体面,你有什么需要,只要不违了规矩,这会子可以向我提出来,我奏明皇上,尽力为你办下来。”

允禩本想冷笑,可觉得笑太费力气,干脆不做声,只嘴角抽搐,像是用这无声控诉着内心的不屈。

允祥知他心里横着怨气,也不和他计较,自说道:“我瞧你这儿地方大人少,明儿给你拨两个精细人进来伺候。”

允禩侧过头来,黯淡的瞳仁在白惨的眼眶里转了转,“多谢怡亲王美意,我什么都不缺,只缺一口棺材,也不用棺材了,草席一面也成。”

允祥梗得一刹无声,他轻轻咬着牙,瞅着形同枯木的允禩半晌沉默,蓦地声音一沉,“你和我怄什么气,都这样儿了,还摆出你不可一世的傲面儿,只当你受了天大的冤屈,你也不想想,你落到如今的境地是因为什么,你当初害别人时不择手段,势要逼人于死地,一面儿装仁善,一面儿耍手段,如今报应来了,自己个又承受不住,分明是自作孽,倒抱屈起来!”

允祥的斥责没让允禩动怒,反让他笑起来,干薄的嘴唇裂开来,像旱得皴开的稻田,“痛快!我倒乐意听你骂我,比刚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虚词儿爽利舒心得多!”

他涌起一阵恶心,偏过头去干呕,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像是连唾沫都干透了,允祥到底不忍心,倾过身去揉了揉他的后背。

允禩无力地卧在枕上,用了些力气,把情绪一丝丝拔出来,形成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我知道你恨我,当年我们设计害得你十年圈禁,你如今以牙还牙,也是一报还一报。”

允祥寡淡地瞥了他一眼,“当年你们害我,今日你落得如此狼籍,我们算扯平了。”

允禩猛地畅笑,却因笑得太过用力,一口气续不上,咳咳地喘了一阵,“好,好,我就喜欢你的直言直语,诸兄弟里,只你最是爽快利落,唉,可惜各自为阵,不相为谋,不然有你这么个直率疏朗的弟弟,倒也是生平快慰。”

允祥没情绪地浅浅一笑,起身去灰尘密布的桌上搜了搜,寻来一只油腻腻的缺了口的青花瓷碗,用手绢里外擦干净了,斟了半碗水,给允禩端过来,扶着他喂了两口水。

“难得你把我当弟弟,四十年了,头回听你这么说,可真是稀奇得很!”

允禩笑得急速地喘起了气,“你可也没把我当兄长,咱们兄弟二十四个,又有几人能存了手足情分,几十年来,你防着我,我防着你,施心计用权谋,恨不能屠戮干净,这就叫无情便是帝王家。”

允祥将那没饮完的一碗水轻轻放去桌上,“我还当你身在庐山中,原来你心里清楚得很,可你就算知道又怎样,你照样儿费尽心机害人。”

允禩努力地昂起头来,一面咳嗽,一面艰辛地吐出字眼,“天下人哪一个不是陶在红尘里,恨着烦恼瀑流,却没一个能解脱,贪恋着蟒袍锦衣,华堂驷马,一心里得陇望蜀,不知餍足。其实人活着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便是至乐,偏偏儿追名逐利,造业作孽,到头来无非都是一抔黄土,皆因执念太深,痴于迷相,一生便糟践了。”

这番大彻大悟的话让允祥竟不知该如何回应,神情刹那似笑非笑,“原来你竟证得了,以往我怎么不知你有这般境界。”

允禩自嘲地笑道:“我哪儿能证得,我是最痴最执的一个俗人,不然,何以会飘茵落溷,凄然收场,你说得没错,就是自作孽,可我不悔,也不求谁宽恕,更不会求饶讨好,这是我的命数,天要败我,非人力能为!”他笑开了脸,干瘦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笑声仿佛破风似的呼啦呼啦弹起漩涡,听来却像难听的哭声。

允祥既怜惜允禩的凄惨,又痛恨他的自以为是,还佩服他的宁折不弯,“你还以为你是楚霸王,说什么天亡我,非战之败,别把自己个抬这么高,我瞧你也就是个心存觊觎而不得志的匹夫,落败了不知反思己身,一味怨天尤人,装出英雄末路的冤屈样儿,有什么意思!”

允禩笑得来不了气,伸出枯木似的手,狠狠地摁住胸口,把那梗住的气逼了出来,“果然是十三郎,骂得好狠,可我就爱听你骂我,你比你那雍正哥哥爽快多了,唉,可惜可叹,雍正哪世修的福,竟能有你为他肝脑涂地,我败在你手里,也不辱没我!”

允祥眼波微微闪动,“你不是败在我手里,我没这么大能耐,只当你这么抬举我,我便生了欢喜心,和你英雄相惜,那你就想差了。天道公心都不在你们这边,你们落败是定数,这会子去计较谁算了谁,谁害了谁,既无趣又多余,我也懒得和你说。”

允禩津津有味地听着允祥不留情面的批驳,像听着茶馆里的说书艺人曲折波澜的演义故事,他显出满意的笑,仿佛偷吃灯油的一只耗子,“真是我失算了,早知道当初便是耗尽心力,也要把你拉到我这边来,不为别的,有个兄弟在旁边时时骂一骂,提个醒,也能少走多少弯路。”

允祥乜起眼睛,却不领他的情,“你这么喜欢被人骂么,算了吧,当日你这偌大的府邸中,只闻谄媚殷勤之声,少聆规谏逆耳之言,一干献媚小人得了你的好处,到处给你宣扬美名儿,你是国朝{dy}贤德王爷,这会子倒来讨骂了,伪善做过头了,没的让人恶心!”

允禩举起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拊掌,“说得好,得你两句诤谏,我又进益了,我身边岂不是献媚小人多,骨鲠忠臣少,若多得一二敢言之士,哪儿会一败涂地。”

他灰暗的目光缓缓地注视着允祥,真诚地说:“你真是个人才,年少张扬任侠,赚得四面八方的人缘,年长练达圆熟,处事玲珑不显山水,该顾大局时不虑一毫私利,该下狠手时绝不留情,雍正得你,真真如虎添翼!雍正身边的人虽没有我的多,却皆是耿介良干,能陷阵冲锋,亦能安堵平恕,他能得天下,此为天意,亦为人谋。”

允祥牵了牵唇角,也不做声,因觉着那碗水凉了,便顺手倒掉,再斟满了一碗。

允禩费力地侧了半边身体,从枕边摸出一个什锦漆盒,颤巍巍地捧起来,“你今儿既来了,正好我有两样东西给你,要不要在你,我左右留着也无用,你若不稀罕,出了这门瓷了便是!”

允祥怔住,愣愣地看见允禩哆嗦着打开盒盖,红绒布里原来卧着一支白玉觽,允禩颤颤地伸出两根指头,从光滑的觽面上拂过,“这是圣祖爷赐给我的物件儿,我琢磨了很多年也没明白他老人家的深意,到底是我愚钝,圣祖爷心思纤细如尘,岂是我辈之才智足可揣透,今儿我送给你,你若不嫌弃,留着做个念想,不是念想我,是念想圣祖爷。”

允祥没接,他还没猜透允禩转手送物的意思,沉吟着也不说话。

允禩也不催迫,合上了盖子,又从枕下摸出一封加箴的信,“这封信是允禟写给一个女人的,他临别前托我转交,我当时信誓旦旦允诺了,可我如今不得自由,又如何能为他传信,再说人家也未必肯见我,我不得已,只好请你带给她,你若不肯也不要紧,我已为允禟想过辄儿了,办不成,想来他也不会怪我,将来我和他地下见了,我不算亏他。”

允祥立刻知道这封信的收信人是谁,一刹那,心里横陈千百种感觉,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颊边的肌肉像抽筋般搐了两下,癯朗的轮廓间情绪泛滥如潮,却都挤做一团,僵硬地结成了灰色的冰霜。

允禩徐徐道:“当日是允禟设计了你,可他也没落个好,人家恨了他半生,他心里愧疚,日日不得安生,你若因恨他而不肯转信,那是他的命。”

仿佛出于一种难以言表的怅惘情怀,允祥将信缓缓接在手里,却沉默不语,像承接了沉重的一块不讨喜的顽石,虽然总有不情愿,却不得不忍耐下。

允禩赞许地一笑,“你果然有气魄,你便是不肯帮这个忙,也是理所当然,我一生自负,倒是真很佩服你!”

允祥对他的夸奖毫不在意,把信揣入袖中,“你还有什么东西给我,今儿一起拿出来,下回可没这机会了!”

允禩挺着脖子,像是脊髓硬了,僵直地摇了摇头,“没了。”

允祥怜着他的落魄,说道:“你还有什么需要,或者想见什么人,这会子一并提出来,只要合规矩,我想法为你做。”

允禩干得像木渣子似的瞳仁里闪出熠熠的光,像灰烬里拨出来的红火苗,半敞的窗外冷风过境,两片落叶荡了进来,在半空中盘桓叹息,仿佛渴望而不能落实的缠绵念头。

“没了。”他重复着,缓缓闭上了眼睛,那残灰里的火星子熄灭了。

允祥望着他深深一叹,捧起什锦漆盒,悄悄地走了出去,风声跟着他的脚步此起彼落,仿佛晓风残月的伤心岁月里,那不可罢舍的子规泣血。

已投稿到:
郑重声明:资讯 【眉间落(第四部)——(十四)_若虚_新浪博客】由 发布,版权归原作者及其所在单位,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企业库qiyeku.com)证实,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若本文有侵犯到您的版权, 请你提供相关证明及申请并与我们联系(qiyeku # qq.com)或【在线投诉】,我们审核后将会尽快处理。
—— 相关资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