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雕是城市文化的艺术化描述,也是城市愿望的投射IC图
暴发户最为人所诟病的行径之一就是刚造好一幢房子,就急忙张罗着把各种各样华丽艳俗的摆设塞满每一个房间。{zh1}他的房子就变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橱窗。这些摆设虽然也反映了暴发户的品位,其内容和精神内核与他本人却毫无关联。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中国的许多城市就是这个暴发户。它们竞速一般地盖起了林立的高楼,营建出大片大片的绿地、广场、景观长廊,{zh1},作为一个仪式化的收尾,必然会有一座城市雕塑落成在这些空间中。
城市化,带来了中国城雕行业的好时光。旧城改造、新城建设、房地产开发,从上海、北京到内陆的乡镇,城雕的需求量被不断放大,人们迫不及待地把所有闲置的空间用城雕填满,不肯留白。奔马、雄狮、展翅欲飞的雄鹰是最常见的,它表达了在飞速发展中的自我陶醉;火箭和它的飞行轨迹、原子微粒的结构雕塑往往伫立在一些科技园区的门口,成为象征科技和理性的简单符号;随着抽象艺术的兴起,一些不锈钢线条和球状金属体组成的古怪雕塑又开始频繁出现。
在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城雕的时候,人们能从中获得什么呢?毫不夸张地说,人们既无从获得审美的愉悦,从中也获得不了任何这个城雕所在城市的信息。它们在此地和在别处并无差别。它们的功能,只是填充了一处空间,甚至成为视觉垃圾。随着城市发展和审美变迁,它们在时光中速朽,变成城市视觉的“卫生死角”。
我们确信,对于城雕的评价标准首先当然是美学上的,其次,它还必须跟所处的城市有精神上的关联。对城雕的美学评价需要针对具体案例讨论,而城雕和城市精神内核的呼应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前提。作为深圳城市标志的“开荒牛”城雕,被视作中国城雕的一个典范。这个雕塑用充满力度的雕塑语言,阐释了中国人在一片荒芜中开垦了一座崭新城市的奇迹。雕塑所展示出来的激情、憧憬,和深圳作为一个神话般崛起的城市的精神是吻合的。不管深圳这座城市发展向何方,这座雕塑始终会在那里昭示着它的精神源头。
今天的城市越来越像一种化合物,多元的文化和力量在其中奔腾博弈。寻找一个符号或者形象成为某一个城市的象征物,可能失之简单。正因为如此,城雕的重要性愈加彰显。不同的社区、街道、历史遗迹或者亚文化群体聚集地,都需要用恰当的城雕与其呼应,而不是一些不痛不痒、不知所云的废铜烂铁。
城雕当然是雕塑的一个子类,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无法从城市背景中剥离出来。因为它是城市历史的文献,是城市文化的艺术化描述,也是城市愿望的投射。城雕就是城市的镜像,城市是城雕的真身。只是因为城市庞大、瞬息万变得令人无从把握,所以城雕成为具体而微的城市供我们阅读。
而今天中国城市中的城雕,往往会导致我们对城市的误读。这些乱码一样的城雕,给人们释放出错误的讯息。一些城市中心的罗马式雕像,莫非说明中国城市和古代罗马之间有什么隐秘的联系?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但错误并不在城雕本身。因为一座城雕从立项到施工完成,往往取决于“甲方意志”,也就是说政府部门的意志才是导致城雕成为城市视觉灾难的主因。各地都有评审城雕的专家机构,但这些机构要么是政府主导机构的摆设,要么就主动参与到了这个城雕工程的利益共同体中。在“甲方意志”之下,艺术家、施工队批量生产、偷工减料、粗制滥造,当中还掺杂了大量剽窃方案、行贿受贿的丑闻。大而言之,城雕的混乱,其实也反映了中国城市发展观上的迷茫。
城市化进程极大地模糊了中国城市的地域差异。城市建筑的同质化倾向,使得出差在外的人睁开眼睛,往往迷惑自己身在何方。城市化就是拆除、抹去、修建、改造,在这样的浪潮中,大量中国城市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根性,也就失去了自己的辨识系统。雕塑,是一种有关时间的艺术,它是时间和空间关系的体现。在一个建筑平均年龄不超过10年的城市里,新的城市文脉尚来不及形成。在这些用崭新建筑主动斩断自己历史根系的城市里,城雕如何与城市的历史、传统对话?你能指望什么样的城雕可以嵌入城市精神的深层呢?所以归根结底,城市的迷茫,才是城雕迷茫的深层原因。
想起半年前路过一个“雕塑之乡”,看到沿着国道绵延数公里都是雕塑工厂。大理石、不锈钢等等材质的雕塑排放在露天的空地上,它们组成了一个标准化生产的商品展示橱窗。只要你挑选,它们随时准备跟你走向任何一个城市的任何一块空地。有几尊罗马式的浴女雕像浑身刷着金色的油漆,在烟尘弥漫的国道边手指优雅地指向天空。
城雕,不再是城市和艺术的一场恋爱,倒更像是一次廉价的邂逅。
雕塑排放在露天的空地上,它们组成了一个标准化生产的商品展示橱窗
方尖碑是人神沟通的图腾柱
城雕与偶像发展史
在过去,塑像若不是给予神灵的特权就是{lx}才能专享的荣誉,然而在今天,没有什么主题是不能做成雕塑的。雕塑可以是高速公路的路标;也可以是工业区的门楼和镇政府广场前的装饰品;过去单调乏味的城市景观现在被无以计数的以“腾飞”或“扬帆”为名的雕塑改造得五花八门。多亏了雕塑的功劳,我们的城市变成了茅台酒瓶和足球雕塑的城市,变成手机也放大为雕塑的城市。
雕塑的出现一定与信仰的萌生有关。正是借着形形色色的信仰之名,从各个文明策源地开始,人类不约而同地创造了一部部雕刻偶像的历史。起初,几乎所有的雕塑都是宗教派生出的副产品。嵩山少林寺后的塔林地下埋着涅槃高僧的肉身,中国人不选择雕像,而是选择高高伫立的塔来表达永生的观念。
西方世界的权力中心是向心的广场。在与明朝差不多同时期的巴洛克时代,贝尼尼为罗马设计了圣-彼得广场,xx壮阔的柱廊像伸出的手臂一样环抱着广场中间高耸的方尖碑。这是神性世界的中央,方尖碑是人神勾通的图腾柱。最能体现国家精神的城市是美国首都华盛顿。在古典时代象征人神沟通的方尖碑被沿用于象征国家的独立。为了纪念美国的百年建国,法国人给美国人民送去了一件非凡的礼物———自由女神像,在以人的躯体为表征的雕塑史上,其体量首次大到与建筑相媲美的程度。
十九世纪现代主义艺术的兴起导致古典主义的偶像———雕塑与古典主义建筑一样面临着解体的命运。在西方国家,国家英雄和文化巨人的雕塑统统为新艺术运动的鲜明风格让路。到了战后,当代艺术更是以积极的姿态介入到建筑和城市空间、甚至是公众政治活动之中,历来代表着权力意志的雕塑概念才被“公共艺术”的概念所取代,从雕塑到公共艺术的转变是艺术自主性逐步获胜的标志。
在中国大地上,原没有“英雄崇拜”的任何痕迹。雕塑的空间关系非常形象地反映出中国政治生活的现实。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中国的雕塑事业在经济建设和城市化运动的进程之中拉开了{zx1}的一幕。
当经济建设取代了政治生活成为当代中国人生活的中心内容时,雕塑事业衍生出政治与经济的两重性,而经济活动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以想象为主题的雕塑生产的比重大大缩小,其出让的空间立刻被名目繁多的“新生代”主题雕塑所占领。结果是在中国的城乡大地上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雕塑大生产运动。不过在名义上,城市雕塑的合理性更多的来自打造城市形象的诉求。每一个以国际大都市为目标的大城市,每一个富裕起来的乡镇,都有充分的理由去自我表现。在标榜自信和成绩的目标下,雕塑工作者各尽所能,利用古今中外各种可能利用的材料和形式,终于把雕塑生产与形象工程紧紧地结合到了一起。
和声
城雕的情感密码:威严崇高勇气
城市中的雕塑,无论其风格是威严还是玲珑,从表象上看,理应属于所有市民。然而,历史上的雕塑从来都是属于统治者的,城雕也是统治者惟一乐于奉献给公众的私人物品。只有从雕塑与雇主的关系上,我们才能判定城市雕塑的原生意义:无论雇主是国家、教会还是权贵,雕塑就像是主人放出的信鸽,虽然它{yj}地屹立不动,却忠于职守地发放出来自主人的信息。
由于有了城市和广场,城雕的意义便不言自明了。雕塑居于中心,广场成为容纳人群的容器,雕塑顶替了它的主人,成为聚合民众、鼓动人心的视觉象征。城雕跨越时空的在场,确保了预先设定的意义永远有效。如此来看,谁能够说雕塑发不出声音,从畜力时xx始,城雕就是铸造与雕刻的象形声波,它通常以宏大的体量、{jd1}的高度来发送信息。只要释读雕塑造型的语境不变,城雕的造型语言就不仅是艺术创作,它还是广场上征服公众的视觉宣传,反复地表达威严、崇高、勇气等今人心生敬佩的情感密码。
从埃及的方尖碑到古罗马时代的图拉真纪功柱,高耸入云就已经演化成纪念性雕塑的基本形式之一。所以柱体都是以有限的高度来象征无限,因此,它们与原始图腾柱的功能并无二致,柱式雕塑是人神沟通的导体。人形雕塑则经历了一个从塑造神到塑造人的演变过程,从雅典娜神庙里的朱庇特大帝到巴黎旺多姆广场上的太阳王雕塑,笼罩着希腊诸神的光环透过青铜或大理石平滑的质感,神性便成功地转移到世俗帝王的骑马雕像上面。在君主专制时代,皇帝的雕塑成为炫耀的道具,也从此开启了世俗化的偶像崇拜的先河。到了资产阶级时代,皇帝的雕像由象征民族—国家的雕塑所取代,工业革命的成功开创了另一种偶像崇拜的新形式。埃菲尔的巴黎铁塔无异于一座前所未有的钢铁雕塑,钢铁建筑、桥梁和轮船共同瓦解了象形雕塑的合法性,于是,城雕走上了一条高度分化的道路。一方面,如同布朗库西的“无限柱”一样,现代主义者们竞相发明出各种抽象形式来创造歧义;另一方面,电力时代的象形雕塑仍然被各种各样的专权者或权力集团运用到{jz}。雕塑,无论是用来代表伟大的{lx},或是代表英雄,还是用于顶替普通的人民,擅权者热衷于它是因为想借助雕塑的力量,而雕塑之所以仍然拥有力量,恰恰又是权力聚合产生的后果。
埃里希-佛洛姆告诉我们,人用自己的才能去创造一个偶像,然后再跪在偶像前崇拜它,人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到雕像中去,却浑然不知雕像的力量正是他自己所给予的。统治者正是要利用这种异化的“雕塑效应”对公共空间施加自己的影响。在这方面,我们应该感谢现代主义者的艺术革命,在表面上,抽象主义不过颠覆了古典主义的传统,实际上,它颠覆的是统治者透过雕塑对大众施加的魔法。纳粹党徒之所以把抽象派视为颓废艺术,正是因为抽象雕塑瓦解了雕塑与权力的象征逻辑。反过来看,当某个雕像形象遍地开花之时,雕塑除了作为一种障眼的权力道具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假如城雕必定会有一个意义的雇主,难以理解的“坏”雕塑很可能比那些语意鲜明的“好”雕塑更有民主感,在这个神性早已被“祛魅”的年代里,这种单纯的态度不失为一条判断好城雕或坏城雕的简单标准。当然,从来也不存在一种xx没有意义的城市雕塑,真正属于公众社会的城雕并非没有意义,而是无人能够盗用它的意义。我们想一下,没有什么个人或集团能够借用城雕来为自己谋利,那么很显然,只有这个城雕才最有可能属于普通的市民公众,如果它真的能够被建造出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