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是在那一刻,有了谋杀他的念头的。
当雅典按下快门的时候,他欢呼来,与餐厅老板娘握手,一边把旅游杂志上老板娘的相片展示给她看,一边用蹩脚的日文说着,为了寻找这家餐厅,他们花了多少时间。老板娘非常有耐心的样子,微笑着在他们面前送上烤烫的锄形铁板与鸭肉。他兴高采烈向雅典演讲,说这种料理是皇家出外狩猎时,乡间农民在锄头上把肥鸭烤出来,招待皇室的佳肴。
“你看!你看!真的是锄头耶。”他整张脸都泛着兴奋的红光。
老板娘说了一堆客气话后,鞠躬离开了。
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呢?这不是他们俩{zh1}的离别旅行吗?雅典估量着,如果把烧热的锄头砸向他的太阳穴,会不会致命?他死后她会立即离去,收拾简单的行李搭机回台北。
反正,没有人知道他们结伴旅行,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恋。
“哇!你尝尝,尝尝这鸭肉的味道,真是,真是不错啊。”他把一片刚刚烤好、滴着油的暗粉色肉片浸在她的调味碟里。
华灯初上,异乡的夜晚,她只有他一个人,她不能杀他。
雅典把马铃薯一片片排列在锄头周围,再把鸭肉片放中间。
他无声地笑起来:“你真是有天分,最会吃的女人。”
追求她的时候,他看见的绝不是她吃的天分:“世界这么大,可是,如果没有你,到哪里也是荒凉的。”
他还给过她承诺:“我和我老婆早就互不相干了,只是以前没遇见你,所以,没有离婚的理由。”
他也给了她保证:“如果要我在孩子和你之间选择,我当然选你。孩子会长大的嘛,他们有自己的世界,我也有我的世界。”
就是因为这些那些动人的肺腑之言,她才爱上他的。
他们的恋爱很秘密,只有每年三次的旅行,才能光明正大地同进同出。
刚开始旅行的时候,她怂恿他为老婆孩子买点礼物,他总说没必要。后来,她发现他悄悄地在旅途中买女装、巧克力。
上一次旅行也是到日本,住在东京的饭店里,他打开冰箱拿出一袋彩色糖果,不小心哗啦一下弄破了包装,再放不回去了。
“好吧,我吃吧。”雅典说。
他一把抢回来:“这是小孩子吃的。”
说着,疾迅地塞进自己的行李中,雅典怔怔地站着,那时便隐隐觉得了什么。
“我觉得你最特别的就是理性美。”他是这样与她谈分手的,“我没勇气向老婆和孩子交代,他们不会原谅我……但,我知道你一定能谅解。”
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谅解?她并没有与他吵闹,只是开始xx,大把大把掉头发。
一个多月之后,她约了他见面,问他:“你答应过我要去京都旅行的,还去不去呢?”
他看着她打薄剪短的头发,暗紫色的眼圈,一种颓废的美感,慨叹地:“女人真是多变,瞧你像个孩子似的,去啊!怎么不去呢?”迟缓了一下,他眯了眯眼,像在缅怀什么,“反正是{zh1}的旅行。”
为什么要约他去旅行呢?
她明明知道到这个地步,是非分手不可的了,可是,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方式结束?得由她来拿主意。
她向他要了这次的旅行。
一到京都车站,她就后悔了,xx不是她想象的古朴素雅。
高阔崭新的京都车站,四面都是玻璃帷幕,阳光明晃晃地穿透进来。尖利地照射着,仿佛能割人。一层又一层的滚梯,有种穿透云霄的气势,却xx不是她所以为的样子。
她沮丧了,他却很高昂:“时代在进步啊,连京都车站也这么后现代,太壮观了。”
进入房间,她习惯性地去浴室看看,一个亮晶晶的浴缸等在那里,过去,他们一进房间,总是先放水洗澡,然后亲热一场,常常累得连出门吃饭的力气也没有,便叫进房间吃。
她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吧台检视咖啡和茶包。
“天快黑了,我们到祇园去逛逛吧,到那儿吃晚餐去,我知道有一家好的。”他的眼睛甚至不注视她,进到浴室洗脸去了。
“他是不是因为甩掉了我,所以这么兴奋呢?”看着镜头里和老板娘站在一起的他,她忽然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为旅行而来的,与她无涉,与他们的感情无涉。一个念头倏地升起来:谋杀他。
不该这么容易的,他凭什么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dy}天夜里,他们各自安静地睡去,雅典在一种悲哀的情绪中醒来。
她还清楚地记得,{dy}次他们约了一起出国旅行,是去东京。那年冬天很冷,东京夜的街头铺着一层薄薄的雪,晶莹璨亮。他把她的手揣在口袋里,用手指与她的手指温存缠绵,他们在居酒屋喝下{dy}杯清酒,她就已经醉了,斜倚在他怀里,随着他回酒店,随着他攀上欢爱的{df}。
“下雪了。”她支起身子看窗外,细细飘飞的雪花。
“天亮就会停的。”他吻了吻她裸露的肩,淋浴冲洗去了。
每一次他们欢爱过后,她都愿意保留住他的汗水与体腺分泌出来的气味,在她的身体上,像一种印记,标示着彼此相属。他却总是迫不及待地去冲洗,说是流了太多汗,很不舒服。
雅典心里明白,他正在努力湮灭证据,那哗啦啦的水声,令她打心里不舒服。她披着浴袍爬起来,掀起窗帘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无声的雪花,静寂的街道。
忽然发现,雪花的坠落是如此的绝望,没有挽救,粉身碎骨,并且,天亮之后就会停了。就好像自己的恋情,回到台北之后,这男人便不属于她了。她想着,泪盈于睫。
忽然,窗帘被掀开,男人浊重的喘息着:“原来你在这里……我以为你走了。”
男人的表情确实写着惊惶和无助,那一刻,她xx原谅了他。
“我能走到哪儿去呢?”她幽幽地问。
“你随时可以离开我的,我随时会失去你的。”他把她从窗台抱起,放在床上,暖着她贴在窗上变得冰凉的双手。
他的眼睛看看她,那是一双热烈地爱着的眼睛啊。她贪恋他的爱,贪恋被爱着的自己,她没打算要离开。
此刻窗外没有雪,她坐在京都酒店的窗台上,庭院里有一株盛放的樱花树,静静飘坠着落花,也像雪花一样绝望。不,比雪花更绝望,因为那双曾经燃着烈爱的眼睛,已经敛熄了。
雅典转头看着熟睡的男人,如果,此刻他醒来,看见孤独坐在窗边的她,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其实,什么都不必说,他只要醒来,就像以前一样,每当她从梦中醒来,他也转醒,安抚地拍拍她,对她安慰地笑一笑。
是的,只要他醒来,她便xx原谅他。原谅他的苦衷,原谅他不能坚守誓约,原谅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中年人。
但,他到底没有醒来。
雅典坐累了,她想睡却无法入睡,她翻着包包寻找安眠药,找到的时候却又迟疑了。她想到朋友说过,吃安眠药入睡的人,醒来之后往往都会带着忧郁的情绪,但究竟应该整夜不能入眠还是忧郁地苏醒呢?
金阁寺的园里,好几株樱花都已盛放,雅典在树下拍了几张照片,她说:“我爱樱花,那么美,却又那么短暂。”
他收起相机走向她:“远看真的挺美的,近看就像面纸啦。”
他一定不知道这话刺激了雅典,雅典觉得他就是这样看待她的,日子一长,便觉得不过如此。
金阁寺比雅典想象中要小得多,她倚在池边远望着寺顶的凤鸟,想象着它当年在熊熊火焰中被燎烧的痛楚。它也是避无可避的吧?
“你说金阁寺被烧过?”他问。
“是一个和尚烧的,他说他嫉妒金阁寺的美,所以把它烧了。”
“有这样的事?”他半是惊奇半是嘲弄地笑起来。
“当然有。比方说,我嫉妒你回到妻子身边去……”她不再说,缓缓走开了。
第二次,她升起那个念头。
看见木造悬空的清水寺的时候,她真的有些震慑了。那么孤绝,又那么安稳的建筑。
他们为了取景,避开人潮,他攀在栏杆边缘,帮她照相,摇摇欲坠,如果一阵大风吹过……她忽然希望他失足坠下去。
底下是山谷,他和他的相机坠下去,她不会走开,会大声呼救,相机里有她的照片,他的妻子便会知道,他背叛了妻子,雅典是他的恋人。也许,雅典还会告诉她,他们是约好了来京都殉情的,叫他永无翻身之日。为什么不呢?她对着他极*地笑了。
啊——一只乌鸦飞过去,嘹亮的叫声。
他从栏杆下来,挽住她的手:“刚刚我在想,如果我不小心摔下去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她没有挣开,偏头睨着他:“我原谅不原谅,有这么重要吗?”
“你原谅了我,我才能原谅自己。”他说。
她的心微微一跳,他其实是明白的,明白自己的怨怼,可是,有什么用呢?他还是舍弃了她,还是深深重重地伤害了她。并且还说,你是讲道理的,你不会为难我的喔。
她恨他。根本不和他讨论原谅不原谅的话题。
“喂!”她露出小孩子的活泼笑容,“我们去看恋爱占卜石吧!”
许多女孩子围在占卜石附近,等着蒙起眼睛从一块石头走向另一块石头,如果可以走到并且摸到石头,就表示恋爱顺利,幸福可期。两方石头之间距离并不近,一个穿和服的女孩正蒙住眼睛,慢慢往前走去,其他的女孩声嘶力竭地喊着:“右边,再右一点,嘿!往前啊……加油!左边,左边……”
女孩在中途停下来,显出失去方向的迷惑模样,她开始转动身子。
“不要,不要动啊!”她的朋友惊叫起来, “往前走啊,不要停,右边……右边一点……”
女孩仿佛在笑似的,可是,雅典看见她抽动的嘴角,从蒙眼布后流下的眼泪。雅典的心忽然酸涩凄楚了。
“我去逛逛,等会儿来找你。”他松开她的手。
她不想再看下去,也不想知道女孩究竟能不能摸到爱情石,就算摸到了也不代表什么。她去找他,看见他在买平安御守,他买了一个装在盒里的阖家平安御守,看见她的时候有点尴尬:“小孩子总是生病。”
她只是不明白,因为他不是个居家男人,才与他恋爱的,怎么相爱之后,他愈来愈居家男人了?
第三天,他们从南禅寺往银阁寺去,他坚持要走“哲学之道”。
“你不是爱樱花吗?怎么不去看看铺满樱花的小路呢?”
雅典其实是累了,她变得意兴阑珊,不明白当初坚持这一次的旅行究竟有何意义。
“这些天来看的樱花还不够多吗?”
“那么,你先坐车去银阁寺等我,我真的要走一走。”
雅典妥协了,告诉自己,和他并肩一起行走的时刻不会再有了。
昨夜,他揽抱住她,是那样的温柔。他熟悉她肌肤的每一根起伏线条,她在他的探索下欢爱吟哦。当她平复下来的时候,他磨着她的耳垂,低声说:“原谅我,雅典原谅我……”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进浴室去冲洗,他的汗水濡着她的身体她的头发,他整个的环抱着她,几乎令她窒息,她仿佛感受到他微微的战栗。
“我原谅你。”她说,并不确定自己真正的感觉,但,她知道他此刻需要的是这个,于是,她就说了。
他们在“哲学之道”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路,沿途的溪流与落樱原本很吸引雅典,却因为疲惫渐渐失去耐心。后来,雅典发现他在找一家店铺,那家纸艺店出现的时候,他的脸上有着如释重负的喜悦。那家小店用各种颜色的棉纸,折叠出各种可爱的人物和造型,雅典站在门口,举步维艰,汗珠争先恐后从皮肤之下沁出来。
她记得他说过,他的妻子喜欢纸艺,还开班授课。她问他:“你买这个送给她,不怕她发现?”
“不会的,我们已经讲好了。”
或许因为走了太多路,或许因为找到了太欣喜,他就这样脱口而出。
“她知道了?她知道我们要来旅行?她都知道了?”
他错愕地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雅典发觉自己被抽离了,丢置在一片荒野里。原来,他的妻子知道了他们的事,所以他要和她分手,他报名了这次的旅行,她根本不是偷来这场旅行,而是他的妻子施舍了这场旅行,给一个手下败将。她被他和他的妻子一起*出局了,他可以回家做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丈夫,他的妻子就是至善至贤的好女人,那么,她算什么?这场爱恋算什么?
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吧台上热水壶里的开水滚溢出来,雅典把安眠药的盖子扭开。她要为他冲一包咖啡,淋浴过后,他爱喝上一杯热咖啡。她知道如果不做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她关上房门,走出饭店,进了夜晚的京都车站。
车站中回荡着现场演唱的音乐与歌声,她拉着行李混进人群中,摊开长裙坐下来。男歌者很忧郁地唱着一首歌,在如泣如诉的歌声中,她想起喝过咖啡的男人,浑身无力,疑惑地看着她的眼神。
“你不能一点代价也不付的,对不对?”她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
男人可能想说什么,却失去了气力,垂下头,睡去了。
像樱花纷纷飘坠一般的,睡去了。
好好睡吧。天亮以后,她就要回台北,他却不能。
十几颗安眠药应该可以让他睡上大半天,然后哀愁地醒来。错过飞机,让妻子虚惊一场,并且错过重要的采购谈判,损失一笔进账。这是他该付的代价。
她到底没有谋杀他,只是让他沉沉睡去。让他知道,这世界并不是为他而设的,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尽如人意。让他体会到一如雪花或者樱花飘坠的那种绝望感受,他应该体会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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