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北大的饭菜
胡小狠
离开北大后,最怀念的是曾经在食堂里吃到的一些美妙的饭菜,犹如怀念童年的吃食,由此我知道,北大之于我,具备了故乡的分量。
首先想到的是学一的鱼香肉丝。它的配料是白菜叶子,切成细丝,极好看的绿和白,跟煸得酥脆的肉丝和鱼香料炒在一起,明媚得如同青春。这道菜里的用料都很新鲜,这是好吃的前提。鱼香肉丝是北京最常见的菜,也是留学生汉语口语练习时能脱口而出的菜名,但我后来几乎没有吃到有白菜丝的鱼香肉丝,做得好的亦从未达到学一的水平。学一还有一道经典名吃:酱肘子。每次师傅总是现场从肘子上把肉剔下来,在案板上剁碎,其运刀之快,总使人担心他的指头也要成为我们的食物。每次排在前头的同学当着众人的面浇上又香又辣的调料,后面的人就不由得喉头耸动,但这是幸福的时刻,等待是安详的,因为明明白白知道,那也将有自己的一份。对于我这样喜吃甜点的南方人来说,学一的糕点亦是念念不忘的,有一种蜂蜜蛋糕,做成螺旋状,用蜂蜜桂花酱粘合,甜是清甜,香是清香,微带一点湿润,极易入口,不像一般干燥的蛋糕,不小心会被噎得翻出白眼。
学一食堂有一段曾经张贴厨师的履历,基本都标明是国家二级以上的厨师,使学生生出自豪之感。学三做冒菜的那伙人却xx像村野匹夫。他们在一个大窗口摆出阵势,罗列一二十种洗净的菜蔬,按照点餐者的指令组合,然后一股脑倒进一个扁圆柱形的竹篓,浸到一锅沸腾的汤料里。煮上几分钟后即出锅可食。说到这里大伙儿肯定会发现,这冒菜,也就是一麻辣烫。但它的味道根本不同于麻辣烫。它辣到骨子里去了,也鲜美到骨子里去了,而麻呢,就在嘴唇上跳动。这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地发生着,排除了川菜通常的油腻黏糊,而近于湘菜的“清辣”。在这里排队的基本都是身材极好的佳人,吃完后一个个唏嘘不已,双颊彤红,忘乎所以。另一侧的油炸鸡腿通常是男性粗人的{za}。那台设备应该就是麦当劳肯德基里通常用的,带有把手的一种密闭装置,加到很高的压力,鸡腿在沸油中散发香味,不一刻即被陈列在大托盘里。此时鸡皮已经和鸡肉脱离,剥掉金黄的鸡皮,里面的鸡肉很鲜嫩,一咬便能看出丝状的纹理。因为鸡腿过大,有时最里面靠近骨头的部分还未全熟,那是令人沮丧的。有些生性节约的村野小子甚至连鸡皮都吃进去了,现在想来,这样的油炸物或许为他们的身体埋下了暗伤。
冒菜于我而言,是与爱情有关的。现在想起学三的冒菜窗口,全是灰白的颜色,已经遥远得如同前世。多年以后,我和同事聚读《关雎》,里面有“参差荇菜,左右芼之”。北大师兄立即由此“芼”联想到学三的“冒菜”之“冒”,并推断“冒菜”之名保留了诗经时代的口语。——蓦然察觉,学三“冒菜”对于很多人都是刻骨铭心之菜。
艺园食堂是读研究生之后常去的,因为它靠近宿舍。中文系学生大概是整个校园里最为散漫自得的。通常一觉起来,便能赶在食堂11点开门的时候到达,那时感觉好极,似乎整座食堂都是为你而开,就如深夜坐公汽,乘客只有你一人,在街道上横冲直闯,那份霸气是加长林肯也无法比拟的。艺园食堂最有特点的是它的素食窗口,与素食协会合办。师傅的手艺竟至于将素菜做出了荤菜的味道——以我之鄙陋,我以为这便是做素菜的{zg}境界。颜色也很淡雅,从外表即能看出是素菜。我舌尖至今还留着他撒在某一道菜上的芝麻粒儿的香味。通常在艺园的吃法是:打一份双拼的素菜,再到凉菜窗口称二两干牛肉。那种牛肉是我后来再没遇到的,切成一块一块的不规则方形,厚度和皮带差不多,干爽度和湿润度都正合适,颜色深褐,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的纹理,沾着一些肉的细末。我喜欢这样彻底的态度:素便彻底素,荤便彻底荤,清澈而坦荡。那时候,我开始不喜欢那些黏黏糊糊的菜和事。
艺园还有一绝就是它的小炒窗口,无论是配菜师傅还是炒菜师傅,手法都迅捷而准确。每次看见这样精通自己专业的人,我都由衷生起敬佩,并感到生活的可靠。诗人杨键说:如果我是木匠,我会感谢鲁班。各行各业都可以达至“道”,而诚实的人常常在底层易见,譬如卖油翁,譬如庖丁解牛。一个不称职的教授或官员,实在是等而下之的。
有一次去艺园去晚了,筐里只剩一个馒头,看起来很可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买了,吃起来隐约觉得有点小泥沙,由此得到食堂打饭的一个教训——慎独。
家园食堂是比较晚才装修开业的。那里原先是熏黑的厂房,给人断壁残垣之感。它的好处是不间断开张,错过饭点的人可以多一个选择。这里采取承包制,每个窗口都包给一伙人,异常热情地招呼食客,到了下午人少的时候,就有厨职人员趴在桌子上睡觉。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后勤产业化”的一个尝试。与学一、艺园相比,这里不仅菜价高一点,而且有一种喧嚣浮躁的气质。我热爱正对门那个窗口做的“牛肉炒饭”。熟牛肉、白菜丝和米饭,加点酱油炒透,米饭粒粒晶莹柔软,珠光宝气,入口甚至来不及咀嚼,香气就直达肠胃。——当然,这样特别精彩的版本要看际遇,很多时候,炒饭的人无精打采,甚至连米饭团都未炒开就草草盛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家园真正惊才绝艳之作是设在它的附属餐厅门口的烧烤窗口。那里一到傍晚,便聚起吃烤串的人,直到深夜还有人排队。它的代表作是烤鸡翅,味道甚至远远超过了同一时期xx的“西门鸡翅”。可惜时隔不久,这个烧烤点就被阉割了——由碳烤改为电烤。据说是因为碳烤有烟雾,不环保。面对这么巨大的罪名,谁还敢坚持继续碳烤呢?只可惜往昔味道一去不复返,电烤串外表臃肿,像吃多了xxxx的雄鸡,味道不温不火,怪异难言。
燕南食堂靠近图书馆,是泡图书馆人的选择。在装修之后,设计者相当有创意地把所有的座位都集中到二楼,一楼专门卖饭菜。它的座位严重不够,在高峰期,到处散落着以不同姿势站立吃饭的人。有人把托盘放在楼梯靠墙面的凸出上,对着墙壁默默咀嚼;有人把托盘放在二楼的栏杆周边,像一个即将发表演讲而来不及吃饭的贵族院长老;有人单手托盘,另一只手持筷,背靠柱子吃饭——这是聪明的做法,可以防止有人撞翻饭菜;还有人干脆撤到门外的草地或墙边蹲吃;凡此种种,不像吃饭,倒像是一次关于吃饭的忏悔。
燕南我印象最深的是坛子肉钵饭。饭盛在石钵里,在上面浇一勺坛子肉,盖上盖子,放在火上烧六七分钟,米饭烤出锅巴的香味,和坛子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美妙绝伦。还有一道干烧肉,用特制的酱料炖烧得烂熟的五花肉香喷喷的,和煮熟的白菜搭配在一起吃,是最康庄的荤素搭配,像全真教的内功心法一样明亮豪爽。
在我读博士期间,燕园的饭菜江湖杀出一匹黑马,便是康博斯附属的面食部。这里集中展示了北方面食的魅力。面粉的材质好,新鲜,做得也用心。刀削面、拉面,还有雪菜肉丝面,均为{jp}。80年代的师兄圣徒蔡回北大的时候,我带他去吃那里的刀削面,但他吃完后未置可否。我爱吃那里的雪菜肉丝面,面里的雪菜和黄豆,是童年的搭配。总是浇上醋,放点辣椒油,外加一个煎鸡蛋。在这里,我慢慢变成了北方人,把一整碗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刚到北方的时候,总是对面汤心存疑虑,觉得它涤荡了许多污垢,后来才知道,面汤才是面的精要。此处的黄桥烧饼,分甜、咸二种,亦甚为精当,尤其是趁热时好吃,外焦里嫩。
面食部斜对澡堂,中间隔着东西向的主道。xx一觉睡到下午,赶到面食部,慢悠悠地凭窗吃一碗面和两个烧饼,观察往来于澡堂的女生,不亦乐乎。有一次我坐在那里,对面忽然出现十年前的文学朋友李北方,他显得很颓唐,头发垂在额前,眼神灰暗,但忽然又会慢慢亮起来,精光四射,像装着电灯泡眼睛的石狮子。我们面对面吃完面即散去,颇有“落花时节又逢君”之慨。
面食部的黄淑艳2005年被评为“xx食堂服务员”,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她的获奖感言:“请大家原谅我声音的嘶哑,因为我们面食部的工作非常艰辛,厨房小,噪音大,我每天要面对上千次的提问,以致嗓子长期嘶哑。……每天七八个炉灶呼呼地燃烧,鼓风机不停地旋转,面对着一批批拥挤在窗口的客人,刚开始吓得我根本笑不出来,直想哭。”这是另一个角度的面食部,也是面食部的食客们通常不会意识到的。这些服务员和对面的食客年龄相仿,但一副柜台把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常常看见学生对打饭的师傅(往往是他们父母辈的年龄)神情倨傲,言语不逊,那时真想把饭菜盖在他脸上——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有些人会一辈子倨傲,因为他有这个资本,而另一些人则注定只是“下等人”。也曾在学三食堂的残食台附近,看见一人收拢剩饭剩菜,踞墙大嚼,乐不思蜀,令观者顿感地老天荒,天地玄黄。我们生活在一个被给定的结构中,北大从诞生始,便是权力机制和压迫机制的一部分,这是省思所谓“北大精神”时不可不知的一个前提。
记忆中还有一些散兵游勇。印象至深的是本科的{yt},起床后日已当头,走出38楼,到松林餐厅附近的空地上,有两个人在操作一台朴素的烤箱。他们制作出的食物被他们称为“锅魁”,类似于童年吃的烧饼,但比烧饼要薄脆,中间有糖馅儿,似乎是红糖。刚出炉的时候,是热而偏柔软的,香甜怡人。等我第二天再去买时,已经踪迹不见——大概是被有关部门很有效率地赶跑了。38楼、39楼、41楼、42楼、43楼连在一起,构成校内最庞大的宿舍楼群。在42楼楼后,藏着一个餐馆,这里的经典之作是绿豆沙,绿豆已经xx熬成了沙状。大概是加了冰糖,从冰箱里拿出来,冰甜冰甜,炎暑酷热中来上一大碗,酣畅淋漓。本科毕业时节,我和宿舍的五个弟兄常日饱饮这暗绿色的液体,仿佛回到了南方树阴下覆盖着荇藻的池塘。
这些吃食都是1996-2007年间的记忆。在我们刚入校还在昌平园的时候,xx的大饭厅正在拆除,准备修建百周年纪念讲堂。那时,小南门还在,一出去,就是“长征饭店”,有点侯门深深的意思。东门外有一家餐厅,叫“小红嘴”;小东门外有一家饭馆,在流行酸菜鱼的年代给我们奉献了毫不含糊的酸菜鱼。一溜儿过去,就是在拆迁后成为xx的“成府老街”,这条不足300米的小街上分布着万圣书园,“雕刻时光”咖啡馆,“闲情偶寄”茶馆,专卖纸袋装刻录碟的“镇宇影音行”等。夏天傍晚,街上扫得干干净净,洒了水,一两枝花木从竹篱后伸展出来,一两个老人坐在街边摇扇纳凉。那种从容舒缓的气度是在教学楼里学不来的。我突然有一种痴想,如果能够有一个有魄力的肉食者,可以把这条小街保留在校园附近,那该有多么美妙,远胜于现在取代它的那几幢死气沉沉、四方四正的大楼。
后来是学三改造成康博斯,老的农园食堂扩建成新的。2005年前后,学一“冬菜包”名声大振,但我并未尝过,大概是很少能赶上早餐的缘故。食堂总会发生变化,我不知道后来又出现了怎样的改变。在我离开北大后,这些难忘的食物的味道常常不经意间在味蕾上泛开,又酸楚又甜蜜。有时坐车经过北大,不免想进去重温,然而我已经没有了北大饭卡,而有些食物,多年前就已经消失,现在又如何能找到呢?
于是我便痛心地想到,那些好吃的味道只会永远停留在记忆里了,它们永远不会再在现实中向我跑来,就像童年的食物,我的母亲因为病痛和衰老,她也永远不能为我做出童年的饭菜了。
2008年我策划了一本书:《寻找北大》,想找到回家的路。与此同时,我几乎是热泪盈眶地读到同代校友的一段话:
我希望有{yt},原先的那个北大能够回来,当我年老的时候,我可以带着我的后代爬上图书馆顶层,指着那一片红墙灰瓦对他说:“看哪!这是科学家和诗人的城市!”
已投稿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