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方竟然想要出让他们的股份！

朱峰听到铃木提及 D1324 零件的品质断裂事故，他便条件反射地感到一阵心悸。质量事故发生后的调查报告认为：零件断裂是因所使用的材料不合格造所致。而这种国内一家轧钢厂生产的钢板，正是朱峰为了降低成本，推进材料国产化，精心筛选出来的！当时在选材过程中，除了查阅相关资料外，还曾检测过钢板的理化指标，确认与日本工业标准JIS相符，并经铃木签字认可后才投入生产。遗憾的是事后对断裂零件材质的检验报告显示，该材料延展性不好，过于硬、脆，属不合格产品。追查材料供应商，发现供应商提供的虽是同一家轧钢厂的同牌号材料，生产批次却不相同；再进一步追朔到轧钢厂，对方却说，数据波动是因他们从上游厂商得到的坯料批次不同造成的，属于“正常”情况。

番号 D1324 是个用钢板冲压加工出来的零件，尺寸比香烟盒稍大些，零件虽小，但形状却相当复杂，尺寸精度要求也很苛刻，加工过程中，材料要经受三道折弯及强拉伸变形。当初车间试生产时，就曾发现零件最薄弱处产生细微裂纹，后经过反复试生产调试，并使用了专用润滑剂，才生产出合格产品。

这个小零件运到日本后，要在山武精机工厂里组装成一个总成件，再将总成件发给大阪食品机械株式会社安装在他们制造的食品生产线上。据事故报告说，一家最终客户在使用刚买来的生产线加工紫菜时，因设备故障突然停机，导致生产线停工 5 小时 25 分钟，造成 32 万日元的直接经济损失！事故发生后，抢修人员发现，停机是因为这个冲压件断裂造成的。对此，大阪食品机械株式会社找山武精机株式会社索赔损失，山武精机株式会社也就顺蔓摸瓜，找江津要说法。

当时，日本山武精机株式会社专门派了一位品管课长到江津调查此事，公司组织各级人员开了无数次的品质问题报告会、分析会、研讨会、学习会，江津山武精机还乖乖地缴纳了3万元罚款，相应的不良对策报告和品质指导书至今还张贴在车间各个工位上，时刻刺痛着朱峰的眼球与心脏。

事情本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国产钢板也全部换成了价格要高出 25% 的日本进口材料，可没想到这事儿还不算完，铃木竟又在董事会上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了，而且还要上纲上线，恶性炒作！

朱峰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的铃木，又看了一眼张董事长，董事长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朱峰想，这次质量事故，中方也有责任，自己是不是也该说几句？于是便写了个字条递给了董事长，董事长看了一眼朱峰的纸条，在纸条上写了一个字便又递还给了朱峰。对朱峰的请示，张董事长仅回了一个“不”字。

朱峰又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山武社长，见山武沉着脸，只管一口接一口恶狠狠地吸烟，眼神里面似乎还露出几分杀气。一个似乎电影中的蒙太奇突然闪过朱峰的脑海：山武社长发给铃木一把刀，铃木当场将尖刀捅进了肚皮！

朱峰再看看张董事长，董事长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根香烟，显得泰然自若，倒很有些大将风度。

会议室里的尴尬气氛又持续了一会儿，山武社长才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在烟灰缸里揿灭了手中的小半截香烟，扭头望望张董事长，然后说道，“张董事长、何董事、朱董事，真是对不起！要知道，这是我们山武精机株式会社建社近 60 年来最严重的品质事故，这个事故给我们山武精机株式会社造成的信誉损失是灾难性的！在日本，我已经就此向会社取缔役（董事会）全体役员作了专门报告，反省我的责任。实际上，役员们我本人严重表示不满，甚至对敝社和贵方合资建立的江津山武精机有限公司的前景也表示了质疑, 勒令我务必采取果断措施，让会社迅速走出困境。”

“山武社长所说的情况，我表示理解，”张董事长插话道，“我同样对品质与经营状况不够满意，而这正是需要我们研究解决的。”

“谢谢张董事长，”山武冲张董事长深深地一哈腰，接着说道，“请允许我在这里耽误您一些宝贵时间, 向您报告我们山武精机株式会社遇到的困境。自从经济泡沫破灭以来，我们日本会社经营便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近年来，大批制造业会社向海外移动，造成日本国内的‘空洞化’，会社订单大量减少，利润急剧下滑，不少会社甚至已经倒产关门！我们山武只是一家民间小会社，能挺到今天已实属不易，实在是没有能力再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了，我们毕竟不像贵方是国营企业，有政府给撑腰。”

“山武社长，您扯远啦，其实，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张董事长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请问，铃木总经理的报告是不是还没结束？还是请他讲完吧，”张董事长冲着还在那里“罚站”的铃木说道，“铃木总经理请坐下继续报告吧。”

听完了小赵的翻译，铃木扭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山武，板着脸的山武并不看铃木，只是稍微点了一下头。

见状，铃木冲张董事长了鞠一躬，又转身冲山武鞠了一躬才坐下，说：“对不起，报告张董事长，我已经报告完毕。”

“报告完了？”张董事长吃惊道，“今后的生产、经营、财务计划难道不应该是总经理的报告内容吗？”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听过小赵的翻译，铃木诚惶诚恐地一哈腰，脑瓜几乎要碰到桌面。

“张董事长，非常抱歉，请允许由我来说明一下，”山武社长低声说道，他看到听完翻译的张董事长点了点头，才继续说下去，“是这样的，铃木君报告的原稿中是有来年生产、经营、财务等内容的。我初步审查后，发现铃木君因对品质不良导致的严重后果认识不足，所以错误地估计了客户的订货需求，制定了不切实际的生产和销售计划。如果按照他的议案安排生产，肯定会造成产品大量在库积压，产生新的人为损失。所以，我便删除了铃木君报告稿的这个错误部分。”山武社长避开张董事长的眼睛，凝神望着桌面上某一个虚无的点，缓缓说道，“希望张董事长理解，实在是对不起了。”说着，山武冲着张董事长低头行礼致歉。

“按照江津山武精机有限公司章程，总经理有责任向董事会提交生产、经营、财务计划，并由董事会研究批准后实施。”张董事长板起面孔，生气地说道，“作为总经理，不提交相应报告，显然是失职行为。”

“您说得对，确实是失职行为，是失职行为。”山武社长又是一哈腰，沉痛地说道。

“我认为，这个事件，还不仅仅是失职而以，铃木先生的身份是合资公司——江津山武精机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作为总经理，他要向董事会负责。然而，在他报告之前，您却单方面把他的报告给毙了，您不认为这是违反公司章程的行为吗？”张董事长提高了嗓音，盯着山武社长说道。

“实在是对不起，”山武低着头，回避开张董事长的视线，小声说“不过，作为弥补，我准备向董事会提交另一份议案，恳请张董事长和全体董事审议、批准。”

张董事长眼睛盯着山武，似乎在揣摩山武的话外音，然后终于说道，“山武社长您请讲。”

董事长让讲，山武却并不马上开口，只见他反复翻阅着自己的笔记本，似乎在寻找什么纪录，又像是想以此来掩饰自己有些慌乱的心情。终于，山武下定决心了似的放下笔记本，抬起头来说道：“这，这只是我们山武精机株式会社方面的一些想法，不过，这个意见是在公司取缔役会议上经过讨论和认可的，所以，这并不是我的个人意见。”

张董事长听完小赵的翻译，放下手里的圆珠笔，只是“嗯”了一声，耐心地等着山武说下去。

“这个新提案，可能会给张董事长添麻烦，真是对不起！我们山武精机株式会社一向得到贵方无微不至的关照，这次，务必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嗯。”张董事长心想，丑媳妇最终总要见公婆，所以他并不催促山武，只是耐心地等着他一层层剥笋衣似地说下去。

“您知道，在我们日本，财政年度是从每年四月份开始的，刚刚结束的财政年度，鄙社的财务状况进一步恶化，”山武神色严峻地说，“以至我们的周转资金都发生了困难。我们也一直在和银行洽谈xx事宜，不过，由于泡沫经济给银行造成大量坏账，眼下从银行xx也不那么容易了。”

“山武社长，我听明白了，请继续讲。”张董事长心平气和地说道。

“所以，所以我们山武精机方面迫不得已，想部分或全部转让我们在江津山武有限公司的股份，以便将资产变现，度过难关。”层层铺垫之后，山武终于抛出了他的核心意愿。

“啊？转让你们的股份？”闻言，张董事长和会议室里的全体中方人员都不禁吃了一惊。董事会前，他们做了充分准备，设想了各种可能性和突发事件，可偏偏就没想到日方会提出出让他们的股份。

山武说的是真心话吗？改革开放形势大好，外商一股脑地来华投资，你们却想走人？

莫非是想卖掉江津的资产，转为在大连投资？

或许是想哭一哭穷，以便得到更多的优惠？

山武的话，像是在会议室里引爆了一颗震爆弹，三位中方代表一时被震得发蒙，无奈在日方人员面前，又不好当场商议，便只得各自默默地品味山武发言的滋味。冷场了的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董事会全体成员个个表情凝重，唯有大家手中香烟袅袅升起的青烟似乎给会议室增添了几分生气，而这青烟却又渐渐升腾、扩散、融入到无形的空气中，不复存在了。

{zh1}，张董事长重重地在烟灰缸里掐灭了手中的烟蒂，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润了润冒火的喉咙，开口说道：“山武社长刚才的讲话，我已经听明白了。其实，我们江津轻工业局，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遇到山武社长刚才所说的资金周转困难，甚至还有几家下属工厂由于出现资不抵债的状况，银行拒绝再发放xx。所以，我对山武社长所说的贵社遇到的暂时困难非常理解并表示同情，我也希望我们双方能够互相理解，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山武闻言，便又是一低头，语调低沉地说道：“谢谢张董事长的理解，请允许我再强调一下，我刚才说的意见，并不是我一时冲动的个人想法，而是鄙社取缔役会议的议案，是我代表鄙社取缔役向张董事长提出的郑重请求。”等小赵翻译完他这句话，他抬眼望了张董事长一眼，又补充道：“当然，即便这次贵方收购了鄙社股份，将来鄙社经济好转了，还希望重新与贵方重开合作。”

张董事长叹了口气，说道：“退一步讲，即便我同意收购贵方股份，眼下，我们也没有资金来做这件事，所以，贵方还是拿不到钱，所以也解决不了您所说的资金困难。更何况，贵社有取缔役，我们国营企业上面更有一层层的领导，还有政府，决不是我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事情。”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张董事长说，“这样吧，上午的会议就到这儿，下午继续研究。”

听了小赵的翻译，山武一行三人齐刷刷地哈腰来了个坐式鞠躬礼，“哈伊，请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