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 职
的 父 亲
我的父亲是一名工厂子弟学校的物理教师,从事教学兼职电工多年,现已退休了。
小时侯,我一直生活在学校东边的一家工厂里。记得在那时,父亲就已经是工厂里一名非常优秀的兼职电工了。因为当时物质生活极度贫乏,家中根本买不起象样点的玩具,父亲摆放在家里的工具便成了我朝夕相伴的玩物。虽然稍大点后,我能自己制作譬如xx、链子枪、滑板三轮车之类的玩具,但是,父亲的工具却从没有被我冷落过,相反,它们在我制作那些土玩具的过程当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家中所有的工具便只能安静地躺在阳台后边的大铁柜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似乎也跟父亲一样,开始慢慢地变老。
对父亲而言,最重要的工具大概莫过于试电笔了。试电笔亲切得好象父亲的第三只手,一只能够发出亮丽光芒的第三只手。我不敢想象,如果父亲没有这第三只手,他将是如何的寸步难移。正因为如此,父亲的试电笔是所有工具里数量最多的,印象里,起码有六支,并且每支的颜色、长短、粗细都各不相同。那时,知识分子的象征是在衣服胸前的口袋插上一支大头钢笔,父亲则插的是一支淡黄色的试电笔。不过,那支试电笔长得确实太象钢笔了,以至于不了解父亲的人总把他当成了大干部。为此,母亲常常讥笑父亲是一个冒牌的知识分子,父亲每次都是一笑置之,事后依然我行我素。
然而,在我看来,试电笔的伟大不亚于一支蜡烛。古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千百年来,蜡烛以自己的生命给人类带来无限光明,事实上,试电笔也是如此。一旦电流过大,它的生命也就因此宣告终结。试电笔的真正意义其实并不是看到底有没有电,而是看电流穿过的大小人类是否可以承受——这就是所谓的底线。当一个事物所能承受的底线被击穿,它所带来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对于人性而言,更是如此。如果一个人没有了自己的底线,或者任由底线被外界事物击穿,人性也就随之灰飞湮灭。
底线,实际上是人的良知与正义的{zh1}一道防线。当我们在少年无耻地“告发”我们的父母、老师、同学,甚至将青春的铁拳勇猛地挥向他们时。当我们在中年麻木地看着长途汽车上的歹徒,对女乘客肆无忌惮地强奸时。又或者我们面对落水儿童凄凉的呼救,面对孤胆英雄斗暴徒,面对邻家熊熊烈火而无动于衷时。我知道,此时有一道强大的电流将我们击穿。
父亲的试电笔被击穿后,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中的保险管换掉,要不就干脆换一支崭新的电笔。但是,我们被击穿后,我们的底线被击穿后,我们能象换一只保险管那样,换掉自己的大脑或者心脏么?
父亲一直使用的是那把“劳动”牌活动扳手。在日常的工作当中,扳手对于父亲的用处不是很大,只有在电机维修的时候,它的意义才会突显出来,那就是能够轻松地将大小不一的螺杆螺帽卸掉。有时,还可以充当铁锤敲敲打打一阵。
扳手的作用能否发挥正常,关键看它是否将螺杆螺帽卡紧。当然,有时候,就算卡紧了也不一定能拧开,那么,此时就只能用“加力臂”。所谓“加力臂”,也就是一个能将扳手尾部套住的长铁管。这样,因为杠杆原理,锈死的螺杆螺帽一般都能被轻易的拧开。父亲身材高大,颇有几分气力,因此极少使用“加力臂”,常常只听他猛喝一声,螺杆或螺帽便无可奈何地松开了,它们毕竟还是斗不过父亲的。稍懂事后,父亲便教我使用扳手,目的是帮忙维修家里那辆破单车。然而,那时我除了对读小说感兴趣外,并不象别的孩子那样,喜欢拆这个装那个。我永远都搞不清往哪个方向才是将螺帽松开,往哪个方向才是将螺帽拧紧。有时明明记着“往左边是拧紧,往右边是拧松”的训言,可一旦螺帽调换了方向,我又变得糊涂起来。结果,明明是想将螺帽松开,却被我越拧越紧了,急得父亲在一旁不住的骂我“蠢得死”。
然而,到底往“左”还是往“右”,许多时候,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国有化、计划经济、阶级斗争、超英赶美、打破国际垄断资本——这是左派时代的关键词,那时,所有的这些词语都是{jd1}的xx,都容不得人有半点异议。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仅仅十几年的时间,私有化、经济建设为中心、全球一体化充斥着我们的眼球与大脑,昭示着我们来到了一个右的世界。我不知道,再过十年或几十年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或许到那时,“左 ”的含义有了改变,从而再次取得某种优势。或许到那时,“右”走到了穷途末路,不得不主动改变方向。
螺帽拧反了,它的纠正只在一瞬之间。但一种思想,一种体制如果走反,可能它的纠正需要上十年甚至更多。并且,思想或体制的偏畸,有时候带给人的是意想不到的灾难,到那时,或许已经谈不上纠正——正如螺帽的丝路被拧坏,{wy}的解决办法只能换新。
老虎钳还有个名字叫钢丝钳。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夹断铁丝钢丝的工具。不过,对于电工而言,它还有一个特殊的用处,那就是剥电线皮。两根电线如果需要接在一起,就非得剥掉外边的保护层不可。剥电线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尤其是剥那种纤细的花线,还真要有点手感,老虎钳既不能握得太紧,也不能太无力。紧了,电线容易断掉,无力的话,保护层半天剥不下来。小时侯看父亲剥线皮,老虎钳轻轻一咬,再随手一拉,里面闪闪发亮的铜线便裸露了出来。
我至今记得,在同龄玩伴中数浩最会剥线皮。一根长达数米的电线,他三下五除二便剥了个精光。浩剥线皮当然不是为了维修线路,他还是个孩子,这种活轮不到他来干。浩其实图的是线皮里面的铜丝,那时候,一斤黄铜与一斤猪肉的价格差不多。浩家里穷,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半点肉末。因此,只要一听到小区哪里在搞线路维修,浩会立刻出现在现场,站在一旁等着拾捡完工后的废电线。如果运气好,浩家里当天的晚餐可能就会有一盘香喷喷的辣椒炒肉。正因为如此,浩时常天真地说,长大了,我一定要成为一名电工,那样,我就有剥不完的电线了。
虽然我并不象浩那样把老虎钳当作挣钱的工具,但是,必须承认,老虎钳是父亲所有工具当中,被我使用得最熟练最频繁的一个。原因很简单,我必须依靠老虎钳做出自己当时最想得到的玩具——xx。那时,小区的男孩子们几乎人手一把铁xx,有的是自己父亲帮忙做的,有的是工厂里的师傅帮忙做的,还有的便是自己做的了。母亲担心玩xx太过危险,不让父亲帮我做,这样便只能靠自己的双手了。好在父亲的老虎钳在家里就有好几把,选一把灵活的,再趁人不注意将小区用来晾衣服的铁丝剪下一截,照着浩的xx依葫芦画瓢,一把漂亮的铁xx居然也就做成了。记得{dy}把铁xx做好后,我有点洋洋得意,心想自己也真够聪明的了,虽然不会用老虎钳剥线皮,但毕竟还是做了一个象样的家伙,看样子离天才也不远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想法自然是好笑的。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使用工具,其实是人类与生具来的一个本能。早在原始社会,人类便在劳动中创造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并尽一切可能的将工具简单化。老虎钳作为一种不需要学习便能使用的工具,自然不会想到去难为任何一个正常的劳动者。写到这,我似乎明白了,工具的精髓实质上跟太极拳一样,那就是以“四两”来拔“千斤”。做人其实也一样,人活得简单一点,有时候会比那些活的过于复杂的人要快乐得多。而人活在世上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享受更多快乐么?
电工刀其实也是用来剥线皮的。跟老虎钳不同的是,它一般用来剥电缆的线皮。因此,其锋利程度,足以杀鸡或解剖黄鳝。杀鸡是母亲的活儿,但她喜欢用菜刀,因此,电工刀便成了父亲工作之外解剖黄鳝的得力工具。小时侯,父亲常买回小拇指那样粗的黄鳝来炒黄瓜,如此粗壮的黄鳝肯定一肚子垃圾,自然非去掉不可。父亲解剖黄鳝的手法极其熟练,从木盆里将黄鳝掐出来,然后用锥子将其头部钉在木板上,这样,无论黄鳝怎样滑溜,也只好任由宰割了。但见父亲一手将黄鳝绷直,一手拿起电工刀从头部往下轻轻一划,只听噗嗤一声,黄鳝便被开了膛剖了肚。那时,我最羡慕的便是父亲解剖黄鳝时的随意与潇洒,好几次向父亲讨教这门手艺,都被母亲制止。她说,孩子这么小,不小心把手指划破,那就不得了了。现在,父亲病了,自然不能够再去解剖黄鳝,而我至今也没有学会父亲的绝技。至于电工刀,终究还是退隐江湖,独自安静地躺在大铁柜里,遥想着当年血刃黄鳝时的英勇与悲壮。
大约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中国大地上卷起一阵“严打”之风,其中有一条规定是收缴所有的管制刀具。小区人生活安宁简朴,与世无争,是不需要在家中藏什么管制刀具的。然而,对于孩子们来说,老师的话就是圣旨。虽然老师并不是真心要孩子们上缴什么管制刀具,虽然老师只是在敷衍上级的指示,但是第二天,同学们几乎每人带来了一把银光闪闪的电工刀——孩子们说,水果刀不够锋利,应该算不上管制刀具,只好拿电工刀来凑数了。当时我便十分惊讶,我的父亲是电工,家里有电工刀不奇怪。奇怪的是,其他的同学家里竟然都拥有电工刀。由此可见,电工刀已经成为小区人家必备的生活用具,它显然早已不是专业意义上的电工工具了。
对于侠客而言,刀是惩奸锄恶的工具;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刀是方便生活的好帮手;对于穷凶极恶的歹徒而言,刀是其走向罪恶深渊的帮凶。而对于黄鳝、对于青蛙、对于鸡、鸭、猪、牛、羊……刀却成了它们的勾魂使者。由此可见,刀的用途从来因人而异,因物而改变。然而,电工刀从专业工具到生活用品,它实际上是在被滥用——正如某些公共权力的拥有者,将权力变成自己谋取私利的专业工具;某些法律的制定者,将法律变成国家侵犯公民的踏脚石;某些崇尚自由的追求者,将自由变成对他人进行明目张胆侵犯的借口;某些和平的“爱好者”,将和平作为再次发动战争理由。
父亲用电工刀解剖的只是一条条黄鳝,但是,谁又敢保证不会有人把电工刀变成xx的凶器呢?有时候,两者仅仅是一步之遥。
同样是冠以刀的名义,螺丝刀显然要温柔得多。它既没有锋利的刀刃,也没有锐利的刀尖,相反,它的刀刃是圆滑的,刀尖是平整的。在日常工作当中,螺丝刀常被人唤作启子,或一字形启,或十字(梅花)形启。父亲身为电工,各种各样的启子自然必不可少。长的短的粗的细一字的十字的,简直是琳琅满目。螺丝刀的用途主要是拧螺丝,而螺丝一般是为了加固某件物体才拧上去的——或是加固一把锁,或是加固一把椅子,还或许是为了加固某一个零件。从此可以看出,螺丝刀实际上充当了一个“幕后黑手”的作用。
每次父亲在维修电机的时候,他总是很仔细地拧紧每一颗螺丝钉,从不偷工减料。因为他知道,只要有一颗螺丝钉松掉,整个电机就很可能因为短路而烧毁。同样,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对于一个国家机器而言,政府(以及其下属的各部门)、法院、检察院、xx,他们就好象机器中的一个个零配件,而其中的各级官员便是这些零配件上面的螺丝钉。一旦任何一个螺丝钉有所松动,便意味着这部机器已经是带病运转。如果不及时将其松动处拧紧的话,后果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要问,此时的螺丝刀是什么?我想那就是法律!
在人的一生中,不管你用过螺丝刀还是没有用过螺丝刀,其实我们都在用力加固或巩固某些东西,都期望这些东西能够变得扎实一点,变得可靠一些。细想起来,这样的东西有许多。譬如爱情需要玫瑰来点缀,权力需要阿谀才更加稳妥,友谊需真诚才xx变质,信仰需不断的忏悔才可能保留。尽管所有一切都显得如此的脆弱与易朽,但是,只要你将命运的螺丝刀捏好,一旦见到任何松动的迹象,便赶紧上前将其拧紧,我相信,这一切,都有可能成为永恒。
父亲当年曾维修过无数个电机,我不知道它们后来都怎样了,但我相信,它们绝不会因为螺丝没有拧紧而被烧毁。父亲用手中的螺丝刀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划上了一个xx的句号。
绝缘胶布永远是黑色的,黑的那样阴沉,那样肃穆。小时侯,家中随处可见绝缘胶布的身影。纱窗破了,用绝缘胶布粘上;水壶的把柄太烫手,用绝缘胶布包上;门缝漏风,用绝缘胶布堵上;沙发皮裂开了,用绝缘胶布缝上。虽然绝缘胶布的粘性很差,但毕竟聊胜于无。.
父亲去医院探望因病住院的朋友。见得最多的是护士小姐随身携带的白胶布,那是为病人吊水时候,固定针头用的。电工与护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职业,然而,他们都非常巧合的用到了隶属于同一个家族的工具——胶布。只不过前者更具绝缘效果,后者更具粘性。我常想,为什么不能有一种绝缘性与粘性具佳的胶布呢?那样的话,岂不是省却了许多麻烦?至少,家中的沙发皮再不会因为粘不紧而不断地开裂。
然而,转念一想,人正是因为过于追求xx而造成许多终身不可弥补的遗憾。至于所谓的xx无非就是官位更高一点,金钱更多一点,房子更大一点,妻子更漂亮 一 点……细想起来,我们每个人似乎都在追求着xx,并且,总喜欢在“一点”的基础上再不断地提高。贪欲无止境,xx无尽头。虽然xx的境界永远都不可能达到,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必将有人前赴后继为之努力奋斗。
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的。父亲看中的是绝缘胶布良好的绝缘性能,护士小姐看中的是 医用胶布优质的粘贴性。而我却从中看出将而者合二为一的可能,这真的说明我比常人更聪明吗?恐怕不是的,或许它只能证明我内心深处永无止境的贪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