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父亲走了,却留给我深深的伤痛。至今,这份伤痛还如同烟云一般缠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借笨拙的文字把它表述出来,但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就特别难过,以至觉得有一股穿透时空的悲哀朝我袭来,在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里,不得不守望这段空白的人生。今又逢父亲节,那从未有过的恋父之情,有如毒蛇一般啃噬着我的心,我只好借助手中的文字,诉说我心头永远的遗憾。
那是十六年前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后,{dy}件事就是去父亲房间问候父亲。
房间里有些暗,我轻轻地把窗帘拉开一道缝,让光亮投射到父亲的床上。父亲正安然地躺着,眼睛睁得很大。见到我之后,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神情,这神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蠕动着双唇,说不出话,嘴里却连续发出一种怪异的“嗡嗡”声。我猜想父亲可能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便贴近他的耳朵,问他是不是想喝“人参蜂皇浆”?这是父亲平时{za}喝的,但他却摇了摇头。再问他是不是想喝点稀粥?他依旧摇着头。我纳闷了,猜了半天也猜不出父亲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我仍不灰心,又继续追问。可问着问着,冷不防父亲浑浊的眼里竟流出了泪水。
“爹,你今天怎么啦?”我的心头倏地一紧,如鲠在喉。
我用手拭去父亲眼角的泪水,然后走进厨房,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父亲的脸,一遍又一遍。擦完之后,我静坐于床边,紧紧地攥住父亲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看着他那日见消瘦、颧骨隆起的脸庞,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任其汩汩地满溢出来——
父亲是在一次散步中不小心摔倒后瘫痪在床的,那年85岁。起初那段时间,父亲能吃能喝能说能笑,除了腿脚不方便之外,洗脸、吃饭、喝水都是自己动手。我每次上班前,都要把父亲爱吃的营养品和水果之类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他想吃随手都可以拿。父亲喜欢看小人书,为了打发他在病床上寂寞难熬的日子,我跑到书店买回一大堆小人书给他看。他每看完一本,就把放学回来的女儿叫过去,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女儿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她听完故事后,总要跳一个舞或唱一首歌以回报爷爷,父亲常常乐得合不拢嘴。
父亲爱好下象棋,但棋艺不精。每次下班回来,妻子忙着做饭,我就陪着父亲下棋。我的棋技显然比父亲要高,但我装着下不赢他,为的是让他开心。父亲赢了棋,就像个小孩似的,乐呵呵地抹着山羊胡子,有时还来一句谦恭的话:“不好意思,又赢了你!”每每这时,我的心里也像父亲一样快乐。
令我最伤脑筋的是,父亲不能走动,每次大小便只得由我背着去厕所。我在家还好办,不在家时就麻烦了。后来我想了个办法,用一根长长的塑料管绑在父亲的小便处,床下放一只铁桶,他想方便时,小便就会自然流进铁桶里。如要拉大便就困难了。好在我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家里的电话移到了父亲的床边,他要是有什么事可以马上和我联系。尽管我如此周密地考虑到了,可一旦大便来时,父亲等不及,就只好拉在床上。有好几次,我下班回到家,闻到父亲的房间里有一股异样的怪味,还没等我开口问,父亲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说他把大便拉在裤子上了。我只好把父亲的裤子脱下来,用热水把身子擦洗一遍,再拿一条干净裤子帮他换上,然后将父亲的脏裤子拿到厕所去冲洗。
人上了年纪最怕寒冷,手脚也时常冰凉。我家住五楼,要是夏天,父亲的日子还比较好过,到了冬天,特别是下雪天,父亲的日子就比较难熬。为了不让父亲冻着,我用两床厚厚的棉絮垫在父亲的床上,还从商店里买回电热毯,脚边给他放一个热水袋,头上用棉帽子扣着,手上戴着我给他买的毛手套。要是我们在家,还要在父亲的床边生一盆炭火,以保持房间里的温度。如果遇到晴朗天气,我就把父亲背下楼,手上挎一张椅子,然后将父亲放在屋前的草坪上晒太阳,让他吸收一点新鲜空气。
随着时间{yt}天推移,父亲的病情也越来越重,{zh1}竟发展到大小便失禁,水米不沾,度过了好几次危险期。有一次,我把父亲背到医院让我那位当医生的朋友检查,又做了CT扫瞄。之后朋友告诉我,说我父亲患了脑血栓,有可能会失去语言功能。我问他有xxx物能帮助解决?朋友说,人到了这个年纪,只能听天由命,先开几盒xx脑血栓的药,带回家试试吧。药带回家后,父亲吃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发现他说话已经十分困难。越到后面,正如医生朋友所说,父亲已xx丧失了语言功能。后来,我又跑到医生朋友那儿咨询,打听父亲的病情有没有什么好的良方?但朋友的回答令我十分失望。他告诉我,人到了这个年纪,按自然规律来说,已经是水落下秋、树叶飘零的季节,在他能吃时多给他吃点好的,做晚辈的就算是尽忠尽孝了……
我正坐在床头想心事,父亲突然“喀、喀”地咳了几声,我马上把父亲扶起,用我的肩膀顶着父亲的后背,然后轻轻地拍打他的胸脯。父亲{zh1}咳出了一口痰,但一直堵在喉咙里出不来。我见父亲那十分难受的样子,立马转过身去,从床头柜上扯下几张卫生纸,贴成方块,将手慢慢地伸进父亲的喉咙,捞了半天,从口里掏出一团黏糊的痰来。父亲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我便拿过有水的口杯,让父亲漱了漱口。接着我问父亲想吃点什么,父亲依旧用一种怪异的神情看着我,直愣愣的,甚至连眼珠也没有转动,那神情看起来十分可怕。
望着父亲那怪异的神情,我大声问道:“爹,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父亲点了点头。
这时的我有一种预感,恐怕父亲已到了寿终正寝前的弥留之际,但当时的我一直不敢朝坏的方面想,因为我觉得父亲的大脑还比较清醒,我问他什么他都能听懂。
我正准备追问父亲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时,放在父亲床头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办公室的王秘书打来的,他催我马上去办公室一趟,要我把写好的领导讲话稿拿给他,说今天上午开大会,领导要发言。我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到了上班时间。我扶着父亲慢慢躺下,掖好被角,然而贴在父亲耳边,告诉他我去一趟办公室,马上回来。父亲依旧如先前一般愣愣地看着我,随后一行泪水顺着他那多皱的眼角流了出来……
一别足成千古恨。前后只不过半个来小时,谁料想这短暂的别离,竟成了我们父子终身的诀别,给我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当时我从办公室回来,急忙走进父亲的房间,只见他微闭着双眼,口张开着,眼角有泪的痕迹,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十分自然。我以为父亲睡着了,便轻轻地唤了一声,没有反应,接着又大声地叫唤,还是没有反应。我感到情况不妙,因为我听不到父亲的呼吸声。我赶忙用手触摸父亲的鼻孔处,竟没有一点出气。我一时慌了神,一边大声地叫喊父亲,一边使劲地按着父亲的“人中”,但父亲仍然没有动静。待我再触摸父亲的其他部位时,除了胸口还有热气外,其他部位已经冰凉了。父亲这次是真的离我而去了。我突然“哇”的一声,孩子般地号啕痛哭起来。哭声惊动了邻居老胡,他急忙奔过来,一边安慰我“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一边帮我去学校接小孩。我便用电话泣不成声地告诉正在上班的妻子,说父亲已经“走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独自垂泪的我。我跪扑在父亲床边,紧紧地抓住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放在我的脸上抚摩,心痛如绞,肝肠欲断。这时的我真的好悔好恨啊,悔不该那时去办公室拿材料,更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把父亲{zh1}要表达的意思弄明白,他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妻子回来了,一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腾”的一声跪在床边,连声叫着“爸爸!”泪流满面。我要感谢妻子。每当我去外地出差时,妻子既要照料孩子,又要照顾我卧病在床的父亲。而父亲每次拉过屎的裤子,都是妻子不怕脏一次次地冲洗;要是父亲想吃点什么,妻子总是不厌其烦地跑到市场上去买。她已经尽到了做一个妻子的责任。
女儿也来了。她一跑进屋,就“哇哇”地哭喊着“我要爷爷!”然后扑在爷爷的身上。我更要感谢女儿,是她给我父亲的晚年带来了快乐。父亲未卧床之前,她每天都要牵着爷爷的手到室外去散步。每次放学回家,{dy}件事就是给爷爷表演节目,或唱歌,或讲故事,常常乐得父亲合不拢嘴。
单位的领导和同事都来了,他们劝我不要难过,说我已经尽了孝,老人到了这个年纪,就让他安心去吧。说着,他们就帮我料理父亲的后事……
在为父亲守灵的两天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父亲去世前,他流着泪看着我,究竟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是舍不下我和他的孙女,还是要告诉我老家那栋房子怎么处理?或许要我在他百年之后送回老家与母亲一同合葬?我不得而知,这也成了我永远的遗憾。但我心里清楚,记得母亲去世时,父亲曾对我说过,他老了之后不要火化,想回老家跟母亲葬在一起。父亲{zh1}要说的是不是这句话呢?
出殡那天,我征得了单位领导同意,没有把父亲火化,而是把他运回湘西老家和母亲葬在一起。我想,让这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人生前相随,死后相依,他们又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营造一份属于他们的幸福与爱恋。
十六年一晃而过。父亲虽然离我远去,但伤痛依旧,遗憾犹存,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思亲的日子里。一次小小的过错,造成了我终身的遗憾。在此,我想劝慰天下的儿女们,当你们的父母步入年老时,应该尽赡养之孝道,好好善待他们,千万不要让为自己操劳一生的父母以伤悲的泪水告别这个人世,更不要等到“子欲孝而亲不在”时再去“尽孝”,那时,已经悔之晚矣。(文∕邬锦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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