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满没有想到,黑珍珠也会向它献媚。 每当狩猎成功,狼们饱啖了一顿后散落在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斑茅草丛里憩息消食,黑珍珠就会来到它面前扭动轻盈的腰肢蹿来跳去,有时是扑捉一只花蝴蝶,有时是追逐一只红蜻蜓。狼不是鸟禽,从不会对蝴蝶蜻蜓这样的小昆虫感兴趣。灰满心里明镜似的,黑珍珠无非是在把蝴蝶和蜻蜓当做道具,展演自己美妙的青春**和活泼鲜艳的生命情趣。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面对黑珍珠的露骨挑逗,眼热心跳,心里仿佛有一江春潮在涌动。但它咬咬牙,用两条残肢作了个轻微的示意,黄鼬比任何时候反应都敏捷,唰地一声来了个原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灰满扔给了黑珍珠一个后脑勺。 黑珍珠委屈地呜咽一声,停止了风情展销。 灰满忘不掉黑珍珠曾经对它的绝情。当它被臭野猪咬断脚爪,瘫倒在雪坑时,它希望黑珍珠能过来舔舔它含泪的面颊,慰藉它灰暗的心境,可这没心肝的小母狼,全不念旧情,连同情的眼光也舍不得施舍给它一束。它永远不会忘记,当狼群在代理狼酋肉陀的率领下围着它绕行三匝作诀别仪式时,黑珍珠不耐烦地把脸扭向一边,离去时,脚步轻松如常,没一点犹豫,没一点迟疑。它恨它的绝情,恨它的势利,恨它的忘恩负义。现在它灰满重新成为狼酋,它又恬不知耻地来卖弄风骚了。它灰满再情迷心窍,也不得不得出这么个结论:黑珍珠喜欢的不是它灰满,而是喜欢狼酋位置。 灰满在感情上已经受过一次骗了,它不能在同一个对象身上跌同样性质的第二跤。 像黑珍珠这样美丽聪慧的雌性,都有洞察雄性心扉的特殊天赋,都有几分狂热的执着。它并不因为灰满给它一个后脑勺就善罢甘休。它想,假如灰满真的对它恩断义绝无动于衷,尽可以用冷冰冰的眼光直视着它,用一种嘲弄的表情欣赏它的风情展销,只看不买,展销得再隆重再精彩也是白搭。灰满转身用背对着它,是没勇气继续观看,大概怕经不起诱惑,说明缺乏自信,立场很不坚定。希望会有的,它才不会傻乎乎地停止追求呢。 对狼来说,春天是一个感情浓烈的季节,也是一个可以提供很多让雌雄互吐情愫机会的季节。 那天,狼群在草甸子里围住了一头牝鹿。牝鹿肚子圆滚滚的,里头有小生命在蠕动。糯软香甜的鹿胎是狼特别钟爱的珍馐美馔。当灰满像股灰色狂飙从黄鼬背上猛刮过去,眨眼间就咬断牝鹿的喉管时,黑珍珠立刻蹿跳到灰满身边,噢噢欢呼着,摆动垂挂在两胯之间的狼尾,谦恭地舔灰满的两条左腿。这是狼社会常见的卑者对尊者的崇敬礼仪,不算做作。灰满心里美滋滋的,不管怎么说,有一匹年轻貌美的母狼来赞美自己超群卓著的力量和出神入化的狩猎技巧,总是一桩令公狼赏心悦目的好事。 一种无端的柔情开始在灰满心里发酵。 分食了牝鹿后,狼群跑到古戛纳河畔去饮水。太阳像只硕大无朋的金橘,蓝色的河面铺着一层落日的余晖。河谷笼罩着一层特别能撩拨情怀的淡紫色雾岚。每匹狼的肚皮都是胀鼓鼓的,塞满了美味鹿肉。没有饥饿之虞,狼就变得潇洒。夕阳暖融融,河水暖融融,狼心暖融融。河边草丛里传来绿螽斯求偶心切的嘶鸣,树枝上也有鸟儿在叫春。真是寻偶觅偶的好时光。已建立起配偶关系的成年狼们,双双隐没在茂密得连阳光都很难钻透的树林里。狭长平坦的河滩上,不时传来单身公狼粗鲁的嚣叫和年轻母狼卖俏的忸怩声。 灰满薄而长的舌尖卷成钩状,钓起一串串水珠来喝。水被太阳晒得温热,被河畔姹紫嫣红的野花酿得芬芳,喝一口沁入心肺。水亦醉狼,花亦醉狼,雾亦醉狼。可灰满却惘然若失,有一种无法吐泻掉的惆怅。 它需要一个异性伙伴。它觉得自己十分孤单。 古戛纳狼群不乏年轻母狼,它是狼酋,只要它看中谁,不说召之即来吧,也会一追一个准。可不知为什么,它对它们一概没兴趣。白眉妞臀部太窄;莎莎背上裸露着一大块癞皮;泡泡沫嘴歪得喝水都会吐泡泡;红尾巴xx倒是xx了,但那根绒毛紧凑的红尾巴真让狼怀疑血统是否有问题假如是一夫多妻制的狮群社会,假如是有播种机美称的雄梅花鹿,灰满不会有这等烦恼,矮中取长先找一个来,以解发情期的饥渴。 但灰满是狼,狼的婚配形态远比人类想象的要严肃得多。不说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吧,起码也是相对稳定的单偶制;不说是从一而终白头偕老吧,也很少有朝三暮四感情随便跳槽的现像。狼的这种婚配的严肃性是被严酷的生存环境和漫长的育儿周期逼出来的。狼崽不同与鹿仔,鹿仔生下来两个小时就会在草地上行走蹦跳,一两天后差不多可以和母鹿跑得一样快了,断乳后即能独立生活,不存在觅食的问题。狼崽就不同了,生下来要一周左右才能睁开眼睛,婴幼龄约一年半,脆弱不能自卫,要靠成年狼的悉心照料,才能在两岁半左右学会狩猎觅食,开始独立生活。再者,牝鹿通常一胎产一仔,母狼一窝崽少则两只、多则五只。一头牝鹿不需要雄鹿帮助即能毫不费事地独自将鹿仔抚养大;一匹母狼却极难只靠自己就完成养育后代的重任。鹿仔吃草,狼崽吃肉,获得新鲜肉食远比获得鲜嫩牧草要艰难得多,更何况还要投入相当的精力训导狼崽学习复杂的狩猎技巧。没有公狼的狼家庭,狼崽成活率极低。因此,母狼择偶,除挑剔公狼的体魄外,还十分注重公狼是否更愿意长时间陪伴在自己身边。生存需要就是进化方向,情感取舍就是行为准则。风流成性的公狼是很难受到母狼青睐的,久而久之,公狼基因中忠诚的一面越来越显现出来。 灰满既然不能浪漫轻率,便只好苦闷。 要是莎莎、白眉妞、泡泡沫和红尾巴有黑珍珠那样美丽的体貌,有黑珍珠一半的情趣就好了,灰满闷闷地想。 就在这时,黑珍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上游不远的河段,葱绿的草叶把它衬托得像朵黑牡丹。它双目含情,频频向灰满张望。从上游吹来的风,含着一股它的体香。它大约是发现清澈见底的浅水湾里有条细鳞鱼在闪动,噗通一声跃进水里,平静的河面飞珠溅玉,水汽喷进它的鼻孔,它打了个喷嚏,显得憨态可掬,天真而又可爱。 灰满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住了。 黑珍珠从浅水湾回到沙滩。金色的沙滩上铺着厚厚一层夕阳。它用爪子在沙滩上搔扒着,仿佛是要掬起夕阳揩干身上的水珠。而后,它又踏进一片野苜蓿,蹭动细腻的脖颈,梳理那身黑得发亮的狼毛。 灰满像灌了一肚子岩浆,浑身热得快燃烧了。 它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对黑珍珠无动于衷。无论体态、毛色和狩猎本领,黑珍珠在古戛纳狼群的母狼里是{dy}流的。美狼配狼酋,天造地设的一对。是的,黑珍珠曾经伤过它的心,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它灰满是大公狼,公狼对母狼应表现出宽容。其实,也不能太怨恨黑珍珠了,它想,站在黑珍珠的立场设身处地想想,在当时情景下黑珍珠表现出绝情绝义也不是不能原谅的。狼不是狗,狗因为不愁吃不愁喝,没有险恶丛林的生存危机,尽可以温情脉脉,把感情摆到至上的位置。狼的世界从本质上说就是一个权衡利害的世界,感情不能当肉吃,只能是生存{dy}感情第二。在生存选择面前麻利地与旧感情决裂,xx符合狼的道德范畴。那时候黑珍珠如果慈悲为怀地多给它灰满几眼怜悯,又有什么意义呢?徒增伤感的缠绵而已。于事无补的怜悯是假怜悯,黏黏呼呼的生死离别xx不符合狼性。黑珍珠看着它变成了一匹站不起来的残狼,毅然决然弃它而去,表现出超凡意志,更像匹真正的狼。它想,它重新成为狼酋后,黑珍珠又重温旧情,站在狼的立场上,也是可以理解的。谁不想地位升迁步步登高? 好几匹大公狼都觊觎黑珍珠的美貌,垂涎三尺呢!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快乐的生活重新开始,灰满想。 灰满策动着黄鼬朝黑珍珠靠近。 野苜蓿花的馨香和黑珍珠玉体的芳香,嗅得灰满心旌摇曳。野苜蓿铺着一抹晚霞,富丽堂皇,那轻烟似的暮霭就像挂着一笼含蓄的帏帐。身边是淙淙流水,远方是巍峨的雪峰,野苜蓿吸足了阳光的温馨,那是大自然赐予的最理想的婚床。 灰满激情澎湃,踏进野苜蓿。突然,它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停了下来。它可不想停顿,不想耽误这美妙时光,不想辜负这旖旎春色。它身体朝前倾动,两条残肢也在黄鼬软肋间示意着。吱溜,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本来自己的脸已凑近黑珍珠的脸,现在却背对着黑珍珠,扔出个毫无感**彩的后脑勺。这不是它的本意,一定是自己被即将到手的幸福弄得晕晕乎乎,拨错了策动方向,它想。当然要尽快地再旋转回去。它用残肢作了个明显的旋转指示,奇怪,属于自己另一半身体的黄黝木然僵立,毫无反应。它以为自己的指示不够明确,便侧身轻嗥一声,两条残肢狠劲揿动,差不多快抠进黄鼬软肋的皮肉去了,它的身体还是未能如愿旋转。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样的差错呢! 黑珍珠大概也按捺不住体内勃发的春情,嗖地一声从背后蹿到它面前。这倒省免了它的旋转。灰满转忧为喜,伸出舌头想去亲近,吱溜,它的身体又平白无故地首尾颠倒了。它这才清醒过来,是黄鼬在捣乱作祟。自它跨上黄鼬的背重新站立起来后,黄鼬从来百依百顺,它要往东,绝不敢往西。它从来就认为黄鼬的脑袋是它脑袋的翻版,黄鼬的精神是它精神的复制。想造反了不成?灰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扭头一口咬住黄鼬的一只耳朵,使劲撕扭,逼迫黄鼬再转回去。 它是双体狼,它不能容忍自己的另一半身体违抗自己的意志,它也不能让自己的另一半身体在自己钟爱的母狼面前损害自己的光辉形像。 黄鼬任凭它怎么撕扭也不动弹。 黑珍珠生性聪慧,善解狼意,似乎很能理解它的苦衷,又蹦跳到它面前。这猪娘养的黄鼬,又要故伎重演出它洋相了,身体想再度转动。这次灰满有了防备,咬住黄鼬耳朵不放。 呦哟——黄鼬拧着脖子发出一声嗥叫,声音绵长尖细,如泣如诉,透出无限悲凉。 灰满紧紧地咬住黄鼬的耳朵不放。 黄鼬拼命挣动,噗地一声,半只耳廓被咬断了;它惨叫一声,扭身蹿出去,跑进朦胧的夜色。 灰满像是失去了半爿身体,双体狼眨眼间变成了单体瘸脚狼,站在苜蓿花丛中,滑稽地歪仄着身体。失却了黄鼬身体的支垫,世界又倾斜了。它炽热的情怀还没及时冷却,它还冲动地向近在咫尺的黑珍珠靠拢去。歪脚歪走歪步歪行,歪得连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噗通,它跌倒在地,四条腿屈膝跪伏,这才保持身体平衡,却又明显比同类矮了一截。 黑珍珠那双细长的狼眼里,脉脉温情疾速冷却,好像终年积雪的日曲卡山峰有块坚冰掉进它眼眶去了;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着,震惊、茫然、疑惑、嫌弃、憎恶。当灰满在炽热情怀的惯性下朝它歪步靠近时,它尖嗥一声跳开了。那神态,就像路上有一泡发酵的狗屎,本能地要躲开这熏天的臭味。 灰满求援地望着黑珍珠。别离开我,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来吧,靠近我,我就是你不断抛飞秋波奉献媚态的狼酋灰满。我为了你不惜得罪自己身体的另一半,你总不至于翻脸不认狼吧。黄鼬走了,这又丑又笨的母狼走了不足惜,顶好让它喂老虎去。来吧,你来顶替黄鼬的位置,重新组合新的双体狼,一定会比以前更仪态威猛,气宇轩昂,所向披靡。 黑珍珠连连朝后退却。 一阵凉风掠过河面,带着浓重的湿气,吹拂着灰满的身体。它热昏的脑壳总算有了几分清醒。它现在已不是威风凛凛让同类胆寒的双体狼。它是跛狼、残狼、站不直的废狼。黑珍珠爱的是六条腿的双体狼酋,而不是连自己身体都无法平衡的残狼。它在黑珍珠面前暴露了自己丑陋的虚弱的原形,那浓浓的爱意当然也就像雾似的飘走了。过去它头上笼罩着双体狼酋的光环,现在身上凝结着的是一团残狼的晦气。黑珍珠不是黄鼬,不会牺牲自己来当它的拐杖,当它**的再生和意志的延伸,当它身体的另一半。 黄鼬并没跑远,就在苜蓿地外的河滩上奔来跑去,发出一声声委屈的嗥叫,被咬坏的耳廓里滴出来的血浆濡湿了半张狼脸,那模样就像刚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囚狼。 苜蓿花丛中异常的举动惊动了散落在狭长河畔的狼群。好几匹狼都跑来瞧热闹。灰满卧在开着紫色碎花的苜蓿里,一动也不动。它不能动,也不敢动。它一动就会露拙,一动就会威信下跌。它绝不能在臣民面前暴露出残狼的窘迫来。可好几匹爱管闲事的狼瞅瞅黄鼬,又瞅瞅故作xx的它,嚣叫个不停,肉陀、哈斗和瓢勺还歪嘴斜目的扮着怪相,面露鄙夷。 灰满冲着失魂落魄的黄鼬呲牙咧嘴嗥叫一声。假如它现在能站起来,能像正常的狼那样扑蹿跳跃,它会毫不犹豫地扑到黄鼬身上,不咬断它的喉管也起码要咬掉它的另一只耳朵,让它变成无耳狼!它恨透了黄鼬的背叛。 灰满的恼怒是有理由的。是的,黄鼬使它由残狼变成名声显赫的双体狼,但它也成全了黄鼬,恩惠双向交流。黄鼬过去在古戛纳狼群算个什么东西嘛,丑八怪,鼻涕虫,没谁瞧得上眼的贱狼,吃的是骨渣皮囊,睡的是灌风漏雨的次等角落,瘦得皮包骨头,狼毛黯淡得就像秋天的枯叶搓成的。但自从与它灰满合二为一成为双体狼后,地位扶摇直上,可以说是和它共同享用着狼酋荣耀。吃的是糯滑可口的内脏,睡的是安全温暖的狼圈中央。从此不再受那奴役的苦,身体养丰满了,狼毛也有了光泽。虽说在豹口夺雉中失去一只眼睛,但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多。没有它灰满,黄鼬能有今天吗?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敢坏它好事,弃它而去,让它在众目睽睽下跪卧在苜蓿花丛里不敢站起来。 肉陀、哈斗和瓢勺不怀好意地在它身边转来绕去。这些都是野心勃勃的大公狼,信奉的是强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它们的狼眼绿荧荧的,早没了平时的尊重与服从,而是疑窦顿生,东瞧瞧西闻闻,似乎要看出什么蹊跷来。 它必须尽快站起来,灰满想,要抢在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大公狼发现它是匹不堪一击的残狼前站起来,恢复双体狼的威风与尊严,才能避免篡位夺权的祸变。它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曾豹口夺雉扭转乾坤挽救了古戛纳狼群免遭崩溃,但并不能因此而终身为酋;狼群社会没有功劳簿,没有旧事重提的习惯;昨天它辉煌,它便是狼酋,今天它倒霉,地位便暴跌。 它声嘶力竭地向黄鼬咆哮,想威慑住黄鼬叛逆的狼心。遗憾的是,黄鼬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搭错了神经,根本不予理睬,仍像疯了似的呦噢呦噢哀嗥,东蹦西蹿,蹿到黑珍珠面前时,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一长串刻毒的诅咒。 灰满明白,黄鼬是出于一种嫉妒才弃它而去的。这丑八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也配和狼酋结为终身伴侣么?!可是,不立刻把这该死的丑八怪召唤回来,酋位就有可能得而复失。突然间,灰满觉得自己xx虚弱,那高耸在它心尖的双体狼的自尊与自信动摇了坍倒了夷为平地变成一片废墟。它觉得自己的命运实际上并没操纵在自己手里。什么双体狼,是它自欺欺狼的童话。现在摆在它面前的有两种选择,要么坚持自己的感情取向,它就是喜欢黑珍珠,你黄鼬要跑掉就滚它妈的蛋好啦,残狼就残狼,对狼来说反正活20年左右大家都要死。如此选择倒是挺有骨气的,也挺解恨的,可是……可是黑珍珠它……灰满看见,黑珍珠正朝四肢健全肌腱发达的肉陀风骚地甩动尾巴,这弯子转得也太快了点!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向黄鼬道歉,扼杀自己心里那片如痴如醉的春情,向现实屈服,向命运投诚,这虽然很痛苦,却能平息风波,使它重新成为不可一世的双体狼。 后一种选择比较明智。 灰满不再扯着脖子咆哮,它干咽了一口唾沫,将粗哑的嗓子洇湿得柔润些。噢哦,噢哦,朝黄鼬叫唤。这像是落难公狼在召唤相依为命的伙伴,这当然有失它狼酋的身份,但它已顾不了这么多了。 黄鼬呜咽了一声,颠颠地跑过来,跑到离它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又停住了,回身朝近旁的黑珍珠扑咬。黑珍珠也不是省油的灯,气势汹汹回击。黄鼬抵挡不住,绕到灰满背后,嗥个不停。 灰满听懂了黄鼬的心声:它不相信它真的不再留恋黑珍珠了,它怕它火烧芭蕉心不死,它要它拿出行动来证明对它的忠诚,它才肯回到它身边去。 这是有前提的和解,有代价的妥协。 灰满心一横,将阴毒的眼光瞄向黑珍珠。 黑珍珠见黄鼬躲到灰满身后,便径直蹿起来,跃过灰满的头顶,去咬黄鼬。 一条黑色的光带从灰满唇吻上方划过。 猛地,灰满用四只膝盖支撑着大地,狂嗥一声,伸长脖子向上咬去。这一口咬得又狠又准,一排尖牙全嵌进黑珍珠柔软的腹部。黑色的光带骤然跌落,变成一只满地乱滚的黑球。 月光下,灰满两只狼眼里泪花闪烁,一颗狼心沉进无底深渊。虽然黑珍珠有负于它,它还是打心眼里喜欢黑珍珠的。那锦缎般闪光油亮的黑毛,那婀娜多姿的体态,那仿佛用麝香擦过的体味,都令它神魂颠倒。永别了,美妙的春情。它晓得自己这一口咬下去,算是咬断了它和黑珍珠过去所有的情丝爱线,从此以后,它和黑珍珠就成了眦睚必报的冤家对头。它虽然咬在黑珍珠的身上,自己的心尖也像被毒蛇咬了似的痛。 它歪歪地站了起来。 黑珍珠发出一串凄厉的嗥叫,腹下滴着血。 或许是它咬得太重太凶太狠毒太莫名其妙太不近情理引起了众狼的不满,或许是见它双体一分为二身体歪倒已失尽狼酋风采,几匹大公狼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气势汹汹,张牙舞爪,意谋不轨。 突然,黄鼬像阵风似的奔到它右侧,十分熟练地做了个半蹲姿势。它晓得黄鼬会这么做的,它张嘴去咬黑珍珠,其实就是在向黄鼬表明自己的悔过之心,这是一种xxx的召唤。它轻轻一跨,两条残肢就麻利地勾住了黄鼬的软肋。刹那间,两个被拆散的单体合二为一,它又是令狼生畏的双体狼酋了。 围上来的大公狼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所措。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威风凛凛地长嗥一声。那嗥叫声挟带着{wz}的气势,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目空一切,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慑力量。 肉陀、哈斗、瓢勺和宝鼎都不由自主地缩短脖颈,曲蹲四肢,朝后退却。 危机过去了。 黄鼬扭过脸来,将粗俗的脖颈在它脸颊间摩擦,大概是在对它表示抚慰,可能还含有点卖俏的意思。灰满感到恶心,可又躲不开。灰满的狼牙无意间触碰到黄鼬脆嫩的喉管,一瞬间,产生一种冲动,极想顺势一口咬下去,极想听听喉管被咬断的那声脆响,它想,那一定比大雪天叼着只羊羔更令它感到痛快。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它还要活下去,还要做双体狼酋。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再没了那种牢不可摧的稳固与自信。它觉得双体狼其实丝毫也没改变残废的事实,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修补和巧妙的掩饰罢了。 表面上,它仍然是古戛纳狼群的双体狼酋,可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却像影子似的伴随着它。为了摆脱自卑的阴影,它在众狼面前表现得比过去更英武勇猛,哪怕面对长着一口利牙的狗獾,它都会毫不犹豫地策动黄鼬从正面猛扑上去,旋风般地把狗獾的喉管一口咬断。它的头颅比过去抬得更高,眼角也吊得更斜,尽量表现出不可一世的非凡气度。狼群中地位卑贱的老狼或草狼偶有过失,它决不轻饶,把权势和威严发挥得淋漓尽致。有一次,狼群栖息在一个小山洞里,半夜下起滂沱大雨,老狼马尿泡本来是躺在洞口的,大概受不了风浇雨淋,偷偷挤进洞来,昏头昏脑一直挤到它灰满身边。它怒嗥一声扑上去,把马尿泡咬得皮开肉绽,逐出山洞,在风雨雷电中呆了整整一夜。它这样借题发挥,是要向众狼证明,更重要的是要向自己证明,它还是匹身心两健的双体狼酋。 奇怪的是,这一切努力都无法抹去它心灵上的阴影。 {yt}半夜,它感觉到自己右侧的身体凉飕飕的,从梦中惊醒,以为黄鼬又弃它而去,哀嗥起来,结果是虚惊一场,黄鼬不过是发现一只毒蝎子快爬到身上来了,便挪了挪窝。唉,风声鹤唳,差不多变得神经质了。 外在的刚强和内在的虚弱形成强烈反差,促使灰满异想天开:假如天底下所有的大公狼都是残疾,你也残,我也残,它也残,大家都残,价值对等,你也不能笑我,我也不能笑你,就好了,它倾斜的心理就能得到平衡,紊乱的心绪就能恢复宁静。 可惜的是,它没法使古戛纳狼群中所有的大公狼都变成残疾。 豁嘴宝鼎露骨地向黄鼬大献殷勤。 每当灰满策动着黄鼬用再度蹿高和立体扑击猎获了斑羚或马鹿后,其他狼都涌上来舔它灰满的身体并嗥叫致意,就宝鼎与众不同,嗷嗷叫着,来到黄鼬面前,钦佩的眼光直勾勾盯着黄鼬,舔着黄鼬的前肢,向黄鼬顶礼膜拜。 每天清晨,一轮红日刚刚挂上日曲卡雪峰,宝鼎就来到黄鼬视线所及的地方,飞快奔跑,一个接一个蹿高跃起。在火红朝霞的映衬下,宝鼎黑黄混杂的狼毛泛动着一层炫目的光晕,饱满的肌腱凹凸分明,充分展示出雄性的xx与力度。 宝鼎看黄鼬,那双狼眼亮得像闪电,就像两股企图融化冰层的流火,毫不掩饰一种雄性对雌性的思慕与渴望。 连傻瓜也不会相信宝鼎这么做是出于发情期的一种自然冲动。 虽说黄鼬自从和灰满合二为一变成双体狼后,由于地位擢升,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过去丧家犬般的贱相一扫而光,组合在它灰满右侧趾高气扬地也有几分富贵气了;但黄鼬四条狼腿天生就短,身段丰满后,那腿就显得更短,短得简直有点畸形了。脊梁下陷,变成难看的马鞍形;还缺了半只耳朵,瞎了一只眼,严重破相。而宝鼎虽然被鹿蹄踢豁了嘴,不过稍稍有碍观瞻而已,并不影响噬咬,仍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宝鼎那条被老豹子咬跛的腿也早就痊愈,不瘸不拐。按宝鼎的地位,虽然追不到像黑珍珠这样的美貌母狼,但中等档次的配偶并不难寻。事实上泡泡沫经常有事没事围着宝鼎转悠,很有点那个意思。泡泡沫除了天生一张歪嘴喝水时会吐泡泡外,身材、毛色和气质都可以和黑珍珠相媲美。宝鼎是豁嘴,豁嘴配歪嘴,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宝鼎对泡泡沫视而不见,偏偏来打黄鼬的主意。 灰满一眼就看穿宝鼎讨好黄鼬的真正目的。 宝鼎也是天生一匹野心狼,总想出狼头地,那张豁嘴就是{zh0}的证明。那是老狼酋**老眼昏花刚刚掉进猎人的陷阱,肚皮被竹签扎通还没{zh1}咽气,灰满和肉陀这对并驾齐驱的双杰还没来得及展开争权恶斗,陷阱旁的树林里突然跑出一头长着八叉大角架的公鹿。饥饿的狼群立刻把公鹿团团围住,树林里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杀。公鹿不像牝鹿和鹿崽,被狼群围住后会魂飞魄散束手待毙;公鹿凭借着头顶那对琥珀色的坚硬的角架和四只强有力的鹿蹄会作一番抗争。按狼群对付公鹿的传统习惯,是先围而不咬,用嗥叫用佯攻用四面八方的不停的骚扰耗尽公鹿的体力,摧毁公鹿的求生意志,等公鹿差不多筋疲力尽时再由四、五匹大公狼前后左右一起扑上去撕扯噬咬。这样时间虽然拖得久些,但狼群可避免无谓的损失。但这一次,宝鼎却一反传统,狼群刚将公鹿围住,它就迫不及待地扑蹿上去。很明显,这家伙看着古戛纳狼群酋位空缺,像借这场狩猎崭露头角,威震狼群,脱颖而出,升格为酋。公鹿刚刚被围,锐气尚在,暴烈地晃动角架,即使雪豹面对这种情况也会有所顾虑。但宝鼎利令智昏,为了出狼头地不惜铤而走险。它{dy}次扑蹿到公鹿的肩胛,被公鹿一阵狂跳颠了下来,差点被鹿角扎通肚皮。它还不汲取教训,绕到公鹿的身后紧接着就再次冒冒失失扑了上去。机警的公鹿早有觉察,当宝鼎蹿到半空时,猛地尥蹶子,一蹄踢在宝鼎嘴上,宝鼎当场就被踢得像只风筝飘起来,跌到地上老半天没叫出声。这家伙酋位没捞着,反赔了半张嘴,从此变成了闭不拢嘴巴的豁嘴狼。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灰满从宝鼎的过去不难揣摩出这家伙现在的打算。这匹狡猾的豁嘴狼一定从野苜蓿花丛里黄鼬因嫉妒而反目的事件中看透了一个秘密,双体狼并非天生双体,也不是血肉相连灵魂互渗的并体,而是一种组合或是一种凑合,是可能拆散卸开的。只要让黄鼬脱离它灰满,哪怕离开一尺远,它灰满的威风和勇猛就一落千丈,不可一世的双体狼就变成了不堪一击的残狼。于是,这野心勃勃的豁嘴狼就想用春情来迷惑并笼络黄鼬,引诱黄鼬弃灰满而去,然后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代它灰满当上狼酋。 这如意算盘打得真精啊。 面对豁嘴宝鼎的百般挑逗,黄鼬开始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冷若冰霜,不屑一顾。但几天后,黄鼬的情绪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欣赏完宝鼎展示雄性xx与力度的露骨表演后,那只独眼亮得就像夜晚猎人捏在手里的电筒,温热的脖颈朝它灰满伸过来,毫不害臊地想同它交颈厮磨。灰满不得不将自己的脖颈使劲扭开去。于是,黄鼬那只独眼里骇人的光亮变成绵绵无尽的哀怨。 灰满无论如何也不能迁就黄鼬这种感情。它历来把黄鼬看成自己身体的延续部分,降一格也是一根活拐杖,怎么能和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或者说是拐杖结为伉俪呢?它宁愿去和冰凉的石头交颈厮磨! 慢慢的,黄鼬面对宝鼎的挑逗表演不再冷若冰霜,那只独眼温情脉脉,有几多赞许,有几多鼓励。 这发狗瘟的豁嘴宝鼎,贼忒兮兮的眼睛一定也看出黄鼬正挂在感情的空当上,便更卖劲地进行挑逗。狂热得就像全世界所有的母狼全死光了只剩下黄鼬似的。 灰满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自然而然萌生出一个歹毒的充满血腥味的念头:用最严厉的手段教训这发狗瘟的豁嘴宝鼎! 它是狼酋,它有权惩罚任何忤逆的行为。 灰满耐心地等到西坠的太阳与山麓形成一条水平线,然后策动黄鼬绕到豁嘴宝鼎背后。这个地形十分有利,缓缓的斜坡犹如一条加速跑道,可以使冲击更加迅猛。角度也堪称{zj0},处在西端,落日就在背后,不影响自己的视线;而宝鼎即便发现异常,迎着太阳举目观望,金针似的直射的阳光会搅得这发狗瘟的眼花缭乱,只看得见一片奇谲的光斑和流动的光影。 灰满跨着黄鼬好像散步一样神态悠悠地来到预定的出击地点,突然,它将两条残肢猛地在黄鼬软肋上一勾,做了个立体扑击的暗示。黄鼬条件反射般地全身狼毛竖起,嗖地一声顺着缓坡蹿下去。 灰满没有嗥叫。偷袭是成功的诀窍。 灰满不愧是智慧出众的狼酋,事情的发展xx和预想合拍。黄鼬还以为是发现了有价值的猎物,勾着头飞奔。双体狼酋犹如流星犹如飞箭犹如双筒猎枪里同时喷出的两颗铅弹。差不多蹿到离豁嘴宝鼎还有几米远时,这发狗瘟的才发觉异常,转身来看,那金针似的猛烈的光线刺得它双眼眯成一条缝。好极了,它灰满需要的就是对手傻愣发呆的瞬间。等这发狗瘟的在阳光下勉强睁圆了眼看清是怎么回事,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已经迟了,它已成为双体狼嘴下的牺牲品。 经过千百次的锤炼,灰满立体扑咬的技艺已炉火纯青,万无一失,威力大得犹如人类社会里的原子弹。它设计的具体步骤是这样的:它高高起跳朝宝鼎扑压下去,惊愕的宝鼎必然会后肢直立迎战,它张开利牙拼命朝宝鼎喉管咬去,宝鼎必然将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两条前肢伸出来抵挡它的身体,嘴吻也会一个劲地朝它反咬,这个时候,宝鼎的下三路全暴露出来,黄鼬就乘虚而入,一口咬向生殖器……灰满觉得用立体扑击教训豁嘴宝鼎,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是黄鼬的利牙咬残了宝鼎,也就咬断了潜在的情缘,宝鼎不仅**受到伤害,灵魂也会受到重创。 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双重打击。 灰满这么想,这么做,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道德上的顾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就是狼的处世风格。它要保住自己双体狼酋的地位,必须这样做。 在中国的方形文字里,狼字比狠字多了一点,意思很明确,再狠一点,多狠一点,就是狼。 灰满就是这样一匹标准野狼。 它蹿茫然不知所措的豁嘴宝鼎面前,在起跳完成立体扑咬的{zh1}一个动作前,气势磅礴地朝黄鼬耳朵里嗥了一声,这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它要震得黄鼬耳膜发疼,脑子发热发狂,狼眼发绿发瘟,顶好是暂时丧失全部理智,疯咬一通。 灰满跃到空中,豁嘴宝鼎果然蹿直身体来仓皇应战。两副狼牙互相磕碰得咔咔嗒嗒响。这发狗瘟的怎么说也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不会像羊羔那样一口被咬断喉管。灰满只咬坏了宝鼎的嘴唇,让那张豁嘴更豁得怪诞;宝鼎也咬伤了灰满的鼻子,但愿别影响今后的嗅觉。灰满在空中没占到什么便宜,这是预料中的事。它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底下黄鼬的身上。 哦,黄鼬有足够的时间让宝鼎尝尝立体扑咬的滋味的。 短暂的空中噬咬很快告一段落,灰满落回地面,跟往常一样,黄鼬已待在它的落点,使它一沾地便成为一匹双体狼酋。 豁嘴宝鼎也跌落地面,翻了个筋斗。 灰满竖起耳朵想听发狗瘟的凄厉哀嗥,瞪起眼睛想看发狗瘟的身上迸溅出来的血浆。 奇怪的是,豁嘴宝鼎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沾了一身尘土草屑,脸上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后的悲痛,只有一丝惊恐,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哀嗥,而是愤懑的低嗥;生殖器完好无损,两条后腿也不淌血。发狗瘟的站起来悻悻地走开去,四条腿稳健有力,不瘸不拐,连趔趄也不闪一个。 再扭头看黄鼬的嘴,干干净净,嘴角边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根狼毛。 灰满明白了,黄鼬钻进宝鼎的下腹部,没舍得咬!小贱狼一定是在{zh1}一瞬间闻到了宝鼎的体味,于是,及时紧闭了狼嘴。 瞧这小贱狼两只充满歉意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去的豁嘴宝鼎,那条蓬松的狼尾竖直摆动,分明是在吟唱赔罪的心曲嘛。 灰满精心设计的惩罚行为可悲地流产了。它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母狼莎莎从双体狼面前经过。莎莎肚子里已有了狼崽,眉眼间显露出孕狼的慵懒,过去风风火火的劲头被一种娴静端庄的未来母亲的形像所代替。 黄鼬的视线突然转向,盯着莎莎微微隆起的肚皮,显出妒忌和羡慕混杂的表情。 灰满明白了,黄鼬已不是当年的残狼,只要能混饱肚皮就心满意足;黄鼬已变成一匹成熟的正常的母狼,有生儿育女的自然冲动。 灰满晓得母狼的这种想要生儿育女的自然冲动是多么强烈。 唉,灰满在心里深深地叹息。 暮春的一个傍晚,在一片松软的狗尾草丛里,灰满同黄鼬结成了配偶。 没有欢愉,只有苦涩,对灰满来说,这是一宗不能不做的交易。付出去的是感情,换回来的是平安。 果然,豁嘴宝鼎见黄鼬感情有了归宿,便知趣地躲开了,很快和歪嘴泡泡沫好得如胶似漆。 但愿从此后,黄鼬会死心塌地厮守在它身边,永远做它**的再生和精神的延伸,灰满想,但愿自己真正变成了一匹任何力量都无法拆散的顶天立地的双体狼酋! 黄鼬怀上了小狼崽。繁衍生命,是自然规律。 随着黄鼬的肚子{yt}天鼓大,灰满觉得跨在黄鼬背上变得越来越不舒服了。过去,黄鼬四肢奇短,背脊凹塌,像恰到好处的马鞍,它两条残肢跨上去,身体平稳如常。可现在,黄鼬弯成月牙形的脊梁骨慢慢开始挺直,就像一弯下弦月正在圆满。原因很简单,黄鼬本来四肢就短,行走时差不多肚子快贴着地面了,现在怀了狼崽,肚皮就像半颗香柚似的腆了出来,假如再用过去那种姿势走路,肚皮就会擦着地面。 这就苦了灰满,右侧身体明显升高,走起来不但累,身体还歪斜得难受,还会晃荡。它使劲将两条残肢踩踏下去,要让黄鼬的脊梁骨恢复原形,但没用,走着走着,那该死的脊梁骨又开始上升。有两次,在草地上追逐猎物,跑着跑着,大概是黄鼬鼓鼓囊囊的肚皮被地面隆起的树根、土块或岩角擦着了,猛地弓起脊梁来,灰满没防备,身体突然偏仄,从黄鼬背上滚落下来。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这天,狼群追捕一只黄猴,黄猴逃到一棵大树下搂住树干往上爬,想逃到狼可望而不可即的树梢去避难。灰满追到树下时,黄猴刚刚攀爬到树腰,这恰恰是灰满再度蹿高的有效高度。它蹿上去了,也很顺利地把黄猴从树腰上攫抓下来,落回地面时,两条残肢也准准地落在黄鼬脊背上。这套已实践过无数遍的动作却在{zh1}的时刻发生了可怕的意外。灰满的身体半空中落下来,像柄重锤,将黄鼬的肚子重重砸了一下,黄鼬骤然间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嗥,四肢抽搐,身体瘫软在地。这时,假如灰满把两条残肢从黄鼬背上放下来,黄鼬可以喘口气,少受点痛苦。但众狼就在面前,放下残肢等于自动拆散双体,暴露自己虚弱的残狼本色,灰满无论如何也不能做有损自己光辉形像的傻事。它不动声色地继续把两条残肢勾搭在黄鼬背上。 黄鼬用充满哀怨的眼光望着它,噢噢叫着,叫得很伤心,叫得极凄凉。 灰满虽然在众狼面前仍顽强保持着双体狼酋的姿势,但心里却油然产生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它跨在黄鼬背上,张开嘴,噢叽——噢叽——叫起来,那叫声听起来像匹病入膏肓的老狼,像被猎人套狼杆套住了脖颈的亡命狼,像得罪了权贵被逐出群体漂泊流浪的孤狼,像暴风雪中奄奄一息的饿狼,像灌了一肚子水正在漩涡间挣扎的溺狼,像被关进动物园铁笼子的囚狼。 这不仅仅是一种发泄。 公原羚的皮毛油光水滑,两支布满棱脊线的羊角犹如两柄弯刀,站在百丈崖边缘,瞪着血红的眼睛,喘着粗气,扭着脖颈,一副孤注一掷的赌徒表情。 涌上崖顶的狼群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贸然扑上去撕咬;倒不是畏惧公原羚头上那两支对称、美观而又犀利的羊角,而是对如此险峻的地形有所顾虑。 顾名思义,百丈崖高耸入云,悬崖下的深渊几乎望不见底。崖壁陡峭,像用天斧削过似的,平滑得连条可以站脚的雨裂沟也没有。崖顶的地势又向深渊倾斜,比九十度的直角更陡更险。狼们心里很明白,假如贸然扑上去,撕咬成一团,穷途末路的公原羚横竖一死,会不顾一切向深渊蹿跳下去的,那么,谁扑在公原羚身上谁倒了血霉,会被一起掖带进深渊,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为了吃头羊损失掉一匹狼,这自然是赔本的买卖。 狼群在崖顶散成扇形将公原羚围住,齐声嗥叫起来,那狼嘴里喷出的血腥气流,把面积不大的崖顶熏得像屠宰场。 狼群想用尖厉刺耳的嗥叫声震得公原羚灵魂出窍,想用血腥味熏得面前这头素食主义者恶心反胃,{zh0}口吐白沫闹个羊癫疯什么的晕倒在地,这样就不用担风险就吃到羊肉喝到羊血了。 可恼的是,这头公原羚不知是天生傻大胆,还是自知逃脱不了饿狼的魔掌,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竟出奇地xx,没被嗥叫声和血腥味吓倒,仍圆睁双目低着脑壳顽强地朝狼晃动羊角。 宝鼎和肉陀一左一右,悄悄顺着悬崖的边缘线包抄过去,企图像拦网一样从背后拦住公原羚,逼迫公原羚离开危险的悬崖边缘,向里靠。众狼配合得十分默契,密集的队形哗地散开了,露出一个可供公原羚逃生的豁口,这当然是狼的一种计谋,只要公原羚离开倾斜的悬崖边缘,一进入平坦地段,狼群立刻会重新围上去,把这该死的家伙撕成羊杂碎。 公原羚没有上当,它发现宝鼎和肉陀左右包抄过来时,非但没向里靠,反而又后退了一步,后腿的两只羊蹄只差几寸就要踩空了。 宝鼎和肉陀只得悻悻地放弃包抄拦网的企图。 狼开始从正面强行逼赶。哈斗和瓢勺张牙舞爪疾奔到公原羚面前,仿佛就要扑上去噬咬了,在{zh1}还差一两尺远时才收敛住脚。它们是想把公原羚吓得倒退一步,不,只要吓得倒退半步就行了,两只羊蹄就会踩空,就会坠进深渊,摔成羊肉酱。狼群无非是多绕点路,到百丈崖下去捡食就行。当然,会损失掉一腔鲜美的羊血,但总比这样无休止地僵持下去要好得多。 公原羚四只羊蹄仿佛生了根一样,伫立在悬崖边缘纹丝不动,任凭哈斗和瓢勺怎样威胁恫吓,怎样逼真地表演厮杀动作,就是不肯后退。看来这颗羊脑袋并不糊涂,知道再后退半步就是死神看守的地狱。 狼群和孤羊在百丈崖顶对峙着,各不相让。 就在这时,灰满策动着黄鼬朝悬崖边缘的公原羚跑去。灰满双目威严,步履沉稳。它觉得自己出场得恰到好处,既然其他狼使用各种手段都对付不了这头公原羚,就该由它狼酋出面来收拾残局,这顺理成章,没有破绽,疑心再重的宝鼎和肉陀也不可能瞧出它这次出击的真正意图,它想。它悲壮的心境未免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其实,当黄鼬怀上狼崽后,它就隐隐约约有一种生命之河快流到尽头的感觉。它不可能再继续跨在黄鼬背上做双体狼酋。黄鼬的脊梁{yt}比{yt}挺得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像正常的母狼那样挺成一条笔直的水平线。它跨上去往左边歪,不跨上去往右边歪,无论跨与不跨,都是歪脚残狼。 还不单纯是它能否跨得舒服的问题。 那次跳到大树上逮捉黄猴,差不多就伤着黄鼬的胎气了。这以后,它再也不敢使用再度蹿高的猎食技巧。即使它想使用,黄鼬也不会愿意。连续好几天了,黄鼬只驮着它慢慢溜达至多在平地上小跑一阵。 前天傍晚,狼群围住一头牝牛,它想用立体扑击去结束牝牛性命,但用残肢在黄鼬软肋上勾勒了几次,黄鼬都没听从吩咐。黄鼬一定是担心剧烈的运动会伤着肚子里的小狼崽,这种担心当然不是多余的。但对它灰满来说,不能再度蹿高,也不能立体扑击,等于抽掉了两根它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徒有双体狼酋的空名。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了,离黑色的死神也越来越近了。 黄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忸怩着不肯再继续往前走。灰满狠劲将两条残肢扣紧黄鼬的软肋,强迫它服从。 请{zh1}做一次我的陪衬,我的铺垫,我的跳板! 灰满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它愿意由八面威风的双体狼酋再变成受到唾弃和凌辱的残狼。就在昨天半夜,万籁俱寂,狼群都睡着了,黄鼬突然扭动身体,从它残肢下挣脱出来。黄鼬蹲在它面前,低着头不停地舔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月光下,那张丑陋的狼脸漾起一层母性的圣洁的光辉。虽说在黎明前黄鼬又自觉地钻回它的残肢下,但灰满不能不想到,总有那么{yt},黄鼬会再也忍受不了它的重负,狠起心肠把它从背上抖落下来的。或许黄鼬会顾及它的面子,不当众甩落它,不让它当众暴露残狼的原形,而是悄悄把它驮进一个隐秘的小山洞,让它过隐居式的残狼生活,每天送些骨渣皮囊来给它充饥,使它不至于饿死。这寂寞孤独见不得狼的日子它灰满能过得下去吗?更何况狼群发现双体狼酋神秘失踪,不可能不四处寻找,凭着狼灵敏的嗅觉,怎么可能找不到它呢? 灰满相信黄鼬会这么做的。对黄鼬这样的母狼来说,肚子里的小狼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公原羚恶狠狠地盯着它,那双布满血丝的羊眼里没有畏惧,只有憎恶与仇恨。两支羊角大幅度地摆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警告:别过来,我反正死定了,你要敢过来,我即使不能用羊角挑你个透心凉,也一定拖着你一起跳进深渊去! 好极了,这正是它灰满所期待的结局。 它估量了一下距离,差不多可以起跑扑跃了。它用残肢在黄鼬软肋上做了个暗示,但黄鼬却停了下来,它低头望去,黄鼬一只独眼里泪水迷蒙,晶莹一片。 作为形影相随的双体狼,黄鼬不可能不知道它此刻扑向公原羚的真正意图。它舍不得它离去,它想阻止它。一瞬间,灰满有点感动了。不过,它的决心不会动摇的。要么作为残狼苟活在这个世界,要么作为双体狼酋离开这个世界,生活只给它两种选择,它选择后者。 它扭头一口咬住黄鼬的后颈皮,强行起跑。 黄鼬呜咽着,朝公原羚飞奔。 黄鼬跑得又快又稳,脊梁也凹弯得恰到好处,浑然是一匹彼此毫无芥蒂的双体狼。灰满觉得自从黄鼬怀上小狼崽后,还是{dy}次跑得这么顺利,这么轻盈,这么快捷。 灰满感激地瞥了黄鼬一眼。到底是双体并行差不多快一年的伙伴,虽然悲哀,却能理解并尊重它的{zh1}选择。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七公尺……五公尺……三公尺……灰满松开叼住黄鼬后颈皮的嘴,猛烈跳跃,像道灰色的闪电,蹿向公原羚。 黄鼬被一股强大的反冲力蹬得向后倒去,在崖顶上打了两个滚。 但愿没伤着黄鼬的胎气,灰满在空中想。不管怎么说,黄鼬肚子里怀着的小狼崽也是它灰满的骨肉,它希望它们能平安出世。 它扑到公原羚身上,抱着羊背,准确地一口叼住公原羚脆嫩的喉管。它叼而不咬,这样公原羚才会激情澎湃地挣扎跳跃,才会使厮斗场面充满诗情画意,才会浪漫而又扣狼心弦。 公原羚在求生本能的催动下,跳跃起来,顶着灰满,驮着灰满,跳离悬崖,跃上天空。恰如一个漂亮的再度蹿高。当公原羚跃上极限时,灰满用力一合狼嘴,咔嗒一声轻微的脆响,公原羚的喉管被咬断了,羊血喷溅,碧蓝的天空绽开一朵鲜艳的红罂粟。 崖顶上所有的狼都翘首仰望天空,没有轻浮的嗥叫,也没有随意的走动,一片虔诚,一片静寂。 灰满成功了,它把自己双体狼的尊严、威风和熠熠闪光的形像永远定格并凝固在古戛纳狼群每一匹狼的记忆深处。 它骑在公原羚背上,往深渊坠落。现在它彻底放心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损害败坏它双体狼酋的光辉形像。 很久很久,深渊才传出物体砸地沉闷的响声。 黄鼬朝天长嗥,所有的狼都学着黄鼬的样,蹲在悬崖边缘,向蓝天,向红日,向远处白皑皑的雪峰,向迎面刮来的尖硬的山风,向荒漠与空寂,向黑咕隆咚深不可测的谷底,发出阵阵长嗥。 这是对强者的拜祭,也是对生命的礼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