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两节火车之间的过道里,窗户可以直接打开,外面的空气呼呼地吹进来,至少比车厢内的经过空调压缩制冷后的空气好上百倍。于是,这里常常聚集了一些抽烟的人,一些为了呼吸新鲜空气却吸入二手烟的人,还有一些透过窗户看飞驰而过的风景并且乐此不疲的人。
火车路过许多小镇,一些美国乡下人,会排好队站在铁路两侧,叼着烟斗,拿着相机,看到火车上的人之后,他们立即举起手打招呼,满脸洋溢着新奇和兴奋。照例,火车上的人会像首长接见士兵一样向他们还礼,但是因为还的礼太多了,有些“首长”就放下疲惫的手臂,粗鲁地对外面的热情置之不理。
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头歪斜地靠在过道的角落里,午后的太阳照在他半边脸上,一只眼被阳光照得只能睁个半开,白花的胡子茬贴着他的脸和嘴巴周围胡乱地生长着。他一只手抓着可乐瓶,另一只手忙碌着伸进一只塑料袋,探索一会儿,抓起一把膨化食品塞进嘴里,不时在裤管上擦一擦手,又继续伸进塑料袋探索。那张像骆驼反刍般的嘴不停地翕动着,咀嚼着,时不时一些食物碎片从嘴角掉出来,挂在胡子茬上,却从来没有引起他丝毫注意。
他是列车的勤务人员,叫泰德(Ted),50到60岁的样子,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人。他的工作主要就是在火车上打扫卫生,背上背着大大的黑色垃圾袋,手里拿着扫帚。在火车行进中的这个时间,也是他能放下手里的扫帚,改换成膨化食品的时候。
内布拉斯加州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大量种植着小麦,玉米,以及坐落着大片,大片的黑压压的养牛场。
当接近养牛场的时候,冲天的牛粪味会扑杀进来,像铁棒一样重重地砸在人的脑门上。记得似乎有位蒙古族的艺人说过,自己最喜欢闻草原上的牛粪味。每次回草原的时候,一闻到牛粪味就xx欢畅,可惜这种欢畅在我看来就像天方夜谭。
对了,不光有牛粪的臭气,还有泰德时不时从他的肥屁股里挤出来的屁味。那是一种与牛粪味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杀伤力的臭味。火车行驶的嘈杂声遮掩了他的噪音,我出于礼貌,没有提醒他,他却以为可以堂皇地做小动作了。或许是膨化食品在作怪,因为那种东西内面有大量空气,似乎更容易形成屁。以此推测的话,爱吃膨化食品的美国人会将把很多时间和精力花在处理一些小动作上,这似乎也能说得通。
在那只塑料袋要干瘪的时候,泰德心满意足地把一只橡皮筋从他手臂上取下,套在袋子口上,为剩下的食品防潮,确保下次咀嚼时的口感。看来这家伙还比较聪明。
他的右手臂小臂上有个拿镰刀的骷髅纹身,上臂有美国鹰纹身。左手上臂有几个降落伞的纹身。
我们的谈话也是从这些纹身开始。
贰
我问:你这些纹身,很好看,都代表什么意思?
其实那些纹身一点也不好看,随着年纪增长,纹身的颜色流失了很多,加上皮肤衰老变得皱巴巴的,上面的纹身就像一幅泡进水里的水墨画,模模糊糊的。
泰德先指着那个拿镰刀的骷髅说:这代表死亡,是个刽子手,拿把刀就是专门收割人的灵魂的。当任何人临死的时候,他就来把你带走,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他可厉害了,谁也不害怕,任何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万分崇敬的表情。接着他指着美国鹰和另只手臂上的降落伞告诉我,他们代表美国空降xx。
美国空降xx,那你一定打过仗了,讲给我听听,我说。
1970年至1971年我去了越南。那场战争毫无理由,素不相识的人互相残杀,真是太丢人了,这个战争本身太丢人了。
我说是,而且你们打仗完回国之后,你们也没有得到任何尊重。
泰德似乎不想讲下去。但停顿了一会,他又继续开始说。
我当时的职位是中士(sergeant),手下有二十几个人。但我还是基本上要听我的上司的指挥。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xx的规定,如果你不做的话,他们会把你告到军事法庭,谁也不知道你要在监狱呆多少年。
你都做了些什么?我试探地问。
他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开始答非所问。
是不是中国和美国有时差?这里是白天,那边是晚上?
我说是的,一般十个小时左右,一边是白天一边是黑夜。
是啊!以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次我给我在越南的老婆和孩子打电话,都忘记时差了。当年我们在越南打仗的时候,我有很多战友像我一样,在越南还有另一个家。xxxx真的很好,时隔那么多年还记着我。在美国是碰不到这样的女人。
我附和着说,是。
你知道吗?那个你认识的凯瑞,他在海军服役的时候去过泰国。那里的xx真的太便宜了,两美元!两美元你信吗?!最让人不可置信的是,他找的那个xx虽然当时{wy}知道的只是他的名字,但是很多年之后,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竟然写信到他的家里,说希望能继续发展他们的关系。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了避免跑题,我问泰德,在越南你杀过人吗?强硬地将话题转回来。
泰德抹了一把脸,看着我的眼睛,(这是美国人为了表示坦诚的时候常用的表情)认真地说:我杀过107个人。107。一边说,他一边用手在空气中划着107这个数字。
我的心里一沉,立即对这老家伙有了不好的联想。似乎当年日本人在中国杀了人一样。我想起那两个日本军官在中国进行的xx的xx比赛。
他继续说:这只是比较确定的数字,还有那些用机枪扫射后的人,那些用手雷炸死的人,都无法统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激烈,用手不断比划着机枪扫射的动作。)当时,每杀一个人,xx给55美金。
就55美金吗?难道一个人就值55美金吗?天啊!我叫道。
就55美金,人本来就命贱,你赚不了55美金,就有可能被别人把你的命赚走。我也是无奈才这样做的。这是战争时期,有很多荒唐的事情呢。杀死一个人,就像杀死一只狗一样。
我问:你{dy}次xx是什么感觉?
泰德停下来回忆,慢慢低下头,双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了,说:太难过了!太痛苦了!他用手{zh1}捂着胸口,一脸痛苦的表情。
开始我对我xx很惭愧,后来杀多了也就没有感觉了。我们杀他们,他们也杀我们。
越南的天气太坏了,每天都有下雨。在湿淋淋的热带雨林中,随时都会碰到危险。一次,一个该死的越共从树上跳下来,本来想把我砍死,本来他想砍我的咽喉,但是只砍到我的手臂。(泰德指给我看他左手臂上长长的刀疤)我的战友从身后,用刺刀刺在那个越共的颈部,然后又用刺刀挑开他的脖子,直到胸部。
他用手在自己身体上比划着如何刺死那个越共,同时配合着呲牙咧嘴的面部表情。随后他又指着自己的手臂上的刀疤,说:这个刀疤是永远也去不掉了。
这帮愚蠢的政治家们,为什么要去他妈的越南?为什么要到那个不属于我们的地方,和我们毫不相干的地方和毫不相识的人打仗呢?越南自己要打仗自己打仗去了,哪怕他们全部都死光,和我们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呢?
泰德诅咒着,继续说:战争越打越疯狂,每个人都疯了,我们每到一个村庄,就干脆彻底扫平一个村庄。任何人都不放过。
为了表示让我明白“扫平”(Flatten)这个词的含义,他用手在火车车厢上一连抹了好几次。
一次,我们扫平一个村子之后,碰到一个老人,大概有80岁的样子,跪坐在地上。我的上司拿着枪,走过去,对着她的头,老人眼睛里全是惊恐的泪水。“嘭”一声,她的脑袋就开花了。所有人都喊了一声“Shit”,空气中立即飞来了很多绿头苍蝇。杀死一个人就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泰德挥了挥手,做了个赶走苍蝇的姿势。
你们连这么老的人都不放过?我问。
那个时候,每个人都疯了,谁也不能相信,任何越南人都可能随时举起枪,进行反击,小孩,女人,老人都一样。
一次我们捉住几个越南人,我们开始审讯他们,脱光他们的衣服,吊了起来。通过越南的翻译问他们一些情报,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我的上司就对我说,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于是我就走到他的跟前,用xx指向着他的耳朵,“嘭”一声,他的脑袋就开花了。那血糊糊的脏东西溅了大家一身,我身上最多,大家都喊了一声“Shit”!空气中立即飞来了很多绿头苍蝇,杀死一个人就像杀死一条狗一样。
现在泰德说到这里,还对那些溅在自己身上的,血糊糊的脏东西感到恶心,他厌恶地用手扫了扫自己的衣服。
对待另一个人就更残酷了。我们用锋利的美式军刀,割下那个人蛋,使劲掰开他的嘴,把他的蛋填到他的嘴里,让他吞下去。
讲到这里,泰德把自己的手伸向自己的嘴里,模仿那个掰嘴的动作。他脸上全是痛苦加恶心的表情,嘴里呜啦呜啦地喊着。
我说,如果你自己身边战友死去了,你是怎么感觉的?
很痛苦。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会功夫就去了。就像自己的亲人,兄弟姐妹死去一样。
他开始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脸转向窗外,我似乎可以看到他的眼角在片刻间含有一滴泪水。
死的人太多了,双方都死的人太多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从战场回来之后,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正常生活,像是神经崩溃一样,经常提心吊胆,对任何人都无法相信。很长,很长时间才恢复到正常状态。
之后,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叁
他咕嘟咕嘟地把半瓶可乐灌进自己的肚子后,又指着自己手臂上的纹身说:我有个侄儿,在肯塔基,他是纹身家,一个艺术家,他的纹身做的太漂亮了。年底在我休假的时候,要他把我的纹身重新修补一下,这样看起来就和新纹上的一样。
这时,一个比泰德更肥的肥婆,手里拿着一块披萨饼,从我们面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经过。列车上的工作人员要轮换岗位了。
她刚闭上门,泰德就开始大骂:这个肥婊子!整天只知道吃,她一个人能吃完两个人的披萨饼,还要加一个芝士汉堡,而且是超大的。她特别懒,从来不愿意干活,还总是给领导说这个那个的坏话。你知道,就像用刀在你背后捅一样,太坏了!
她自己有钱,还总是老借人钱,之后就不还了。开始向我借,我得到了教训,以后她再找我要什么,比如饮料之类的,我就说“No”,再问,“No”,再问,“No”!
她还声称自己是一个黑人,只是降生为白人的外表。呸!她有个黑人男朋友,真他妈的恶心!是不是她的白X喜欢黑人xx?!xx上说,白人就应该和白人结婚,黑人就应该和黑人结婚。(这倒是我{dy}次听说)相互通婚,是极其不负责的,尤其对孩子造成不利影响。你看过奥普拉(Oprah,美国一个脱口秀节目)?泰德突然问我。
我说看过,但是不多。
奥普拉讲过一个真实事情,一个黑人娶了一个白人老婆,剩下一个孩子。这孩子在学校受到百般嘲弄,其它同学嘲笑他,捉弄他,给他吐唾沫。因为他有一个黑人父亲,和一个白人母亲。{zh1},这个孩子在大家的歧视下,终于拿枪对着他父母“嘭,嘭”两下,杀死了他们。接着他把枪对着自己也“嘭”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你看看,这叫什么结果啊?!
日本人应该和日本人呆在一起,法国人应该和法国人在一起,为什么那么多人跑美国来了?这里有什么好的?美国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政府拿着纳税人的钱,把工作全给其它国家人,自己国家有上百万人没有工作。这叫什么啊?还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成为美国人?他转头问我是不是想成为美国人。
我说,我在这边只是工作,完了就回中国,不想成为美国人。
他听了之后,有些许宽慰,转向看着外面的风景。
外面是望不到边的,碧绿的原野,原野上的天空里,大片,大片的云朵飞快地漂流着,透过云朵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依然湛蓝的天空。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泰德开始讲起他童年在俄亥俄州遇见的一场恐怖的龙卷风。
他说那龙卷风就在他面前几百米的地方,从一位妇女的手里夺走怀里的婴儿。然后,大家四处寻找婴儿的下落,找遍所有地方,连个尸体都没有找到。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天晴后,天空好像炫耀自己的胜利,竟然出现了彩虹,而且是双道的彩虹!大家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还为这双道彩虹照了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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