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我在一所乡村小学里谋生。是年10月3日,农历八月十八,钱江观潮节,恰逢星期六。以我当时的性情,极有可能会约了几个朋友一起骑车去江边观潮。但那天早上,父亲独自一人在家门口的承包地上拔络麻,于心不忍。
到了大约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传来消息说,许多人观潮时被卷走了(后来查实当时共有86人被潮水卷入江中,其中19人死亡,27人受伤,另有40人下落不明),出事焦点位置在六工段的丁字坝一带。听得我毛骨悚然,暗自感激那些已让我累得几乎手筋全无的络麻。若去,我也大多会选择去六工段看,因为据说此处潮水轰鸣过来时,浪峰{zg},最为整齐。而我又会愣头愣脑地到处乱跑。
那天,我和父亲的工作进展也不xxxx太粗壮,尤其是靠近田塍旁边的,几乎都有甘蔗那么粗。拔络麻很耗力,粗壮点的因其根系更为发达,尤其难拔,需讲究技巧。比如几株长在一起的络麻,必有粗细之分,就先找细一些的下手,把粗壮难拔的留到{zh1}对付,就好比战术上的“各个击破”。现如今,许多搞征迁的干部,也深谙此道。
刚刚拔起的络麻,还要把根部的泥敲敲干净,以便于搬运和夹剥。敲泥的工具{zh0}是树桩,没有树桩的,就带一破旧点的长条凳过去。将拔下来的络麻,堆放在长条凳上,然后两人面对面地站在一旁夹麻,使络麻的皮与杆脱胶、去叶,以便于手工剥离。夹麻的工具,为两根尺把长的铁管,俗称“麻夹筒”。取一株络麻,用铁管夹住其紧靠根部的地方,另一人则抓住根部,奋力将其从两根铁管的夹击中拉出来。夹麻者须有相当的经验,夹得太紧,络麻杆易碎,拉的人也会吃不消;用力过轻,又起不到效果。倒是拉麻的人,有蛮力即可。操作时,双脚跨步分开,先以右手拉络麻根部,拉过一臂左右,左手跟着上阵。若是臂长力大者,双脚纹丝不动,就可将整株麻拉过;倘是爆发力不够的,需使右脚跟随右臂往后挪动一大步,而左脚依然是不动的。往往一堆络麻还未夹完,拉的人早已汗流浃背。男人们会将自己身上脱得只剩下短裤遮羞,即便这样,身上依然如刚刚从蒸笼里取出来的馒头般热气腾腾。
拉麻者也有未成年的少年或少女,做父母的常以此考验自己的孩子在体力方面的潜能。我的哥哥姐姐在这方面令我父母深感欣慰,他们都可以一口气拉上两三堆络麻,而我一直到姐姐出嫁,哥哥去上海工作了,才出手,之前一直为他们烧饭送水洗衣服,做一些较为轻松的后勤服务工作。
随着旁边被夹过的络麻一点点地堆高,拉的人双脚会在泥里越陷越深,而夹麻者脚边新鲜的络麻叶亦会几次被堆积至手腕边。夹完一堆麻,若是双方体力允许,换一个地方,再重新开始。那堆被夹过的络麻,数量上,沙地人叫“一墩”。
络麻被拔倒后,{zh0}即夹,即剥。若汁液渐渐干去,麻皮也会越来越恋杆。剥时,人坐在长条凳上,络麻放在右手边的长凳上,取一支中间拗断,先剥上半支。上下两半的络麻杆是分开放的,剥到底时,须将根部抵在凳子上再接再厉。络麻有刺,并且汁液一旦沾染在手掌上,没有个把月的时间,很难洗去,所以剥麻时,须戴手套。但剥得久了,双手还是会变得黄黑不堪。那时节,许多长相标致的女孩,总不肯于人前将双手伸出来。
不过刚刚剥出来的络麻杆倒是雪白。土地尚未承包时,我们几个小孩还能跟随父母去地头,挑最粗壮的络xxx其梢头拗断,用脚踩住已从皮子里露出来的络麻杆,双手扯住xxxx之一气剥到底。剥出来的络麻杆,既长且粗,生产队里默许我们拿回家里去。长络麻杆可以用来搭建瓜棚豆架、做篱笆、修建草舍等。
那年月的中秋时节,在一条条弯弯曲曲通往村小,通向集镇的乡村小路上,我背着书包步行去上学,我掐准了时间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络麻地上的气息总是扑面而来。那些弥漫在甘冽的空气里的络麻汁气味、拔络麻时扑扑敲打根部泥土的声音、唰唰的剥麻声、刚刚剥出来还有些湿漉漉的雪白的络麻杆,以及家门口、道路旁一下子变得十分开阔的视野,这些与络麻相关的记忆,构成了我二十岁之前的沙地中秋最难忘的一部分。所有的色彩、气味和声音,都是那么清爽明朗,让你甜蜜,也让你内心深处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惆怅或隐秘的冲动。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我的爷爷,一个大我奶奶整整二十岁的男人,是在一个剥络麻的中秋时节去世的。去世前的{yt}晚上,我奶奶还在月光下剥棉花杆。那年大队里,一开始下令说络麻都不用剥,拔倒后直接进麻塘里沤。后来上面下来交售生麻皮的指标,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法子,把棉花杆放在水里浸泡一下,然后将那根部捣得稀烂,便能剥出一层薄薄的皮来混充麻皮交售。至深夜,我奶奶方背着长条凳,带着饥饿与疲惫回到家里,躺在病床上的爷爷,用极虚弱的声音要求奶奶再为他做一次麦糊糊。等到天光渐亮,爷爷的身子已跟他碗里几乎未曾怎么动过的麦糊糊一样,冰凉了下来。那年,我父亲19岁,叔叔老二,7岁,最小的姑姑,还只是个婴儿。
我至今未曾见识过剥离后的棉花杆皮,但我想,此皮必定未能跟络麻皮相比,就好比通常业余的不能专业的相比一样。刚剥下来未经浸洗的生麻皮,沙地人叫qiāng麻。qiāng麻质硬,如同喷过定型水的发丝,可晒干后交售。在塑料绳普及之前,沙地人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搭瓜棚豆架、做篱笆、裹粽子,还是修建草舍等,都须臾不可缺其。
等到内地的络麻剥得差不多了,父母便得匆匆赶往四五十里路外的垦区。去晚了,那边络麻开完花,结了籽,夹剥的时候,会困难许多。络麻花状似喇叭花,只是再略大一点,也更漂亮些。花瓣朝外的部分为淡蓝色,比阵雨过后的天空的颜色还要柔和、淡雅,接近花蕊的底部呈深紫色。有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望见一两朵络麻花,会很兴奋地跑过去,将花小心翼翼地摘下来。花开得兴起时,会满枝头。只是络麻花一般都开在络麻顶部,让人们仰了头去观赏一朵高高在上的花,总是不大习惯。受人欢迎的花,大多姿态比较低,不是平视,便是低下头即能看到。而络麻花在村人们的眼里,更像是一种提醒:该抓紧剥了!
父母去垦区,多则一星期,少则三四天。这边家里,就剩下我们三兄妹和奶奶。奶奶还要照顾叔叔、小姑妈家里。姐姐俨然成了一家之主。她立的规矩要比母亲的多一倍,比如不能站在门槛上,会招来乞丐;父母不在家,不许吃{zh0}的荤菜(即便是母亲临走前,特意给我们弄好的),必须留着父母回来再吃;吃完稀饭,必须把碗底舔净;饭桌旁,父亲平时所坐的那个朝南位,不许我们坐;吃饭时,不准打哈欠,也不准端着饭碗走来走去……我们若是不听,她就以父母教训她的暴力手段惩罚我们。或许因是老大,父母平时对她最为严厉,她的承受能力也远远要比我们好,但这种承受,就像物体在白天吸收了热量后,到了温度相对低些的晚上,必得要释放出来一样。
终于盼到父母从垦区归来了。头两夜,我会经常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摸摸旁边母亲在的,方又安心地睡过去。父母回来一般都在深夜,他们会和另外两三户人家一起租上条非机动的水泥船回来,船舱里装满了一捆捆细长碧绿的络麻。一般下午三四点钟他们从垦区出发,经过几十里弯弯曲曲的水路,终于到达离我家最近的一条河浜边的船埠头。途中,几个男人分工合作,会摇橹的摇橹,不会摇橹的,就拉纤。纤拉得最多的大约是宝坤,一起去垦区,总见他以生霉干菜下饭。有一次他拉肚子,但又不好意思讲。船还未走多远,纤绳就松了好几次。我父亲性子急躁,忍不住用粗话大声呵责他。一呵责,纤绳立马又绷紧了,可过不了多久,又松了下来。父亲于是又在船头骂。倒是后来母亲发现他在水岸边走不了几步,便把裤子往下一拉蹲下身去。大约拉过肚子,他又觉得饥饿无力,于是又拔岸边埂地上的萝卜或捋豆荚吃。这么一来,纤绳松驰下来的次数越加频繁。这件事,使我父亲以后许多年里都对宝坤心存愧疚,尤其是在他第二年重病去世时。
从垦区运回来的络麻,可以让父母一直剥到深秋,甚至是初冬。
已投稿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