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之味(外一章) 赵华恩

     

西红柿之味(外一章)

 

                                                    赵华恩

 

    清明节前后就可以开始播种西红柿了。一般清明节会下雨,所以要在清明节前把地翻整好。在早晨露水很浓的时候起床,拿一把锄头挖地,是最舒服的事。这时候布谷鸟在远处的山坡里叫着,等待移秧苗的水田镜子一样铺展开,早起的牛立在水田中间,甩着尾巴。挖地特别容易出汗,挖过两三行,就要把衣服脱了,鞋也脱了,裤子也脱了,只穿一条三角裤,感觉天地间好像只有一个人,过瘾。新翻的地是潮湿的,时不时一锄头下去就把一条肥硕的蚯蚓斩成了两截,在土地的缝隙里翻滚着;或者,一只蟋蟀跳出来,急匆匆逃命去了。

    地挖到一半,太阳出来了,邻居家的鸡放出来,在场坝里扑扇着翅膀。房顶上的烟囱开始冒起了烟,是在准备早饭了。父亲走过来,接过我的锄头,把那些大块的土坷拉敲碎、打平,把我凌乱的踩实的脚印重新翻松了,然后,立定了两脚,倒退着一行行把地锄下去。父亲的背很宽阔,扬起锄头时,胳膊上立刻鼓起两块大包,锄头飞扬下去时,包也随之消失,大块的土就从地里跳跃出来。锄头扬过头顶时,细碎的土沫落下来,混合着汗,在背上形成一条条纹路。母亲来喊吃饭了,父亲却正淋漓尽致。我在田埂上坐着,看父亲锄完地,我们一起回家去吃饭。

    锄完地需要晾一晾,过几天再把它整平。常常在下午做完作业,我和父亲去平地。平地前,父亲会先吸一锅烟,把细碎的烟沫在烟窝里按实了,用火机点燃,深深吸一口。平地和挖地不同,挖地是纵横捭阖的,平地却要细细研磨。把之前大的土块再敲碎,用锄头背面来回研磨几次,直到变成细末。开始是一小块,后来是一大片,直到整片地都变成细土沫铺展开的一个作业本。我坐在地边沟渠里的草上,拔一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嚼着,有一丝青涩的甜味。常常会在田埂上发现一种奇怪的虫子,据说会指示方向,用手握住它的尾端,对它说:“东东东东朝西,东东东东朝北,东东东东朝东,东东东东朝南。”虫子不停地转动着头,似乎真是听懂了人话,在指示方向。只是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把它叫作“东东”。

    平完地,清明节的前{yt}需要把窝子打好了,就像是在作业本上写上字。打好窝,就等着清明节下雨。第二天果然下起了小雨,我们带上斗笠,披上一块塑料,提着用包谷杆烧成的灰和晒干的猪粪混合成的肥料、西红柿籽,开始播种了。我把种子扔进窝的中间,哥把肥料掩上去,父亲在后面盖上土。雨落在塑料披衣上,细细密密地,像一串串句号。久了也会有汇合成的大水滴从斗笠沿子上落下来,追进土里不见了。旁边田里的人们在拔秧苗,把它们捆成一把一把的,带着泥水放到土筐里。一个老汉站在犁耙上,挥舞着鞭子却不打在牛身上,嘴里吆喝着。牛拉着犁耙快速犁过水面,翻滚起黑色的泥水,让人想起远征的将军。

    西红柿种下后,等待就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课。我和哥放学路过,都要跑去地里看一看。西红柿刚长出来时,叶子是透明的,似乎是阳光照射后留下的光晕,带着一点黄,叶子边和叶片上都长着一些小绒毛。慢慢地长大了,叶脉和茎干上也都长着一层小绒毛,这就到了施{dy}遍肥的时候。施肥要在露水很浓的早晨,如果大热天下午施肥就会把嫩苗烧死了。我和哥抬着一桶粪水,在地边放下,父亲用一柄长粪勺舀着粪水,从嫩苗的侧面轻轻浇下去。之后,再施过两次肥,西红柿就在我们的天天觐见中长到了1米左右。就像是孩子长到了两三岁,西红柿这时候也是最需要操心的时候。首先,要用和它差不多高的竹竿绑着它的主干,这样即便是刮风下雨也不会倒伏。这时候还容易生虫,杀虫就不像施肥那么轻松,一定要在太阳最烈的正午,用敌敌畏混合着水,从头到脚把西红柿叶子、茎干全喷一遍。有一次,哥赤着脚在西红柿地里打药,却突然感觉脚底软绵绵的,低头一看正踩着一条蛇,顿时吓得手舞足蹈,以后再也不敢给西红柿打药了。杂草也趁着阳光雨水充足茂盛地长满一地,为了不伤着西红柿茎干,需要把锄头斜着立起来,用锄头尖找准杂草根挖下去,还得挖得深,不然杂草一场雨后就会又死而复生。这样锄完一块地,胳膊会很酸疼。西红柿开了花,要把多余的枝掐去,称之为“打叉”。我曾经问父亲,花越多,西红柿不就结得越多吗?父亲说,要是那样,每个西红柿都会长得很小。

    终于等到西红柿由小拇指大,变成青苹果一样大,再到碗口那样大,颜色也从青变成橙红,变成深红。{zh0}的采摘时刻是在下过一场大暴雨后,西红柿好像瞬间就变红了,饱满的汁液撑涨着光洁的表皮,闪亮的雨滴从表皮上流下来。哗哗的水从水田的缺口流过水丛,洗净了手,摘下一个{zd0}最红的,闻一闻,似乎有青草混合着雨水的淡香。一口咬下去,汁液从嘴角流下来,绵软的果肉融化在舌齿间,果籽则早已滑进了喉咙。哥喜欢把西红柿掰开了来吃,先分成两瓣,再分成四瓣。鲜红的果肉像四道火焰,带着晶莹的沙粒,果籽包容在透明的果液里,吹弹可破。

    夏日的深夜,关了灯,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母亲端出煮好晾凉的绿豆粥,父亲说,去园子里摘几个西红柿来。我和哥就打着手电去地里,杂草长满田埂的一侧,黄豆长满田埂的另一侧,稻谷散发着燥热的香味,青蛙时不时跳出来,跳进草丛里,跳进水田里。夜晚摘的西红柿,可不能保证个个都是红的。我们常常猜谁会吃到那个青涩的,正喝着清凉的粥,忽然有人“哎呀”一声,我们都笑了,父亲说:吃亏的人,有好运气。萤火虫漂浮在湖水一样澄明的夜色里,晚归的人扛着犁,赶着牛走过,说一声:乘凉呢!回一声:是啊,乘凉呢!

    现在,当我步履匆匆在激流一样的城市人丛里,像粘贴一样日复一日地追逐着不知所终的另{yt},我再也没能感受到立足在土地上的真实感,再也没能品味到和父亲、兄弟耕耘在盛夏里的西红柿之味。

 

 

设计之死

 

                                                 

那是很多个平常日子里一个极偶然的时刻,办公室里一片杂乱,只剩下她,燃着的烟头,如果不是要找一张图,这会是很多个日常加班至深夜里平常的一夜。她快速移动着鼠标,一口又一口深深地咂着烟嘴。在巨量的搜索世界里,电子或许正如无数个细胞,通过金属线隧道,游向海一样深邃的宇宙深处,从她的手到达无数个远方。那是一个美到{jz}的地方,应该是航拍的,海水像一块蓝色的冰,白色石头堆积成的堤坝像被遗弃的牙齿,被风化了却保持着原始的白,横折在海水里,海边散落着红色屋顶的房子,稳稳地躺在弧形的山凹里,山渐渐高到了屏幕的右上方,密实的树炫耀般地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点。

飞机马上要飞过太平洋了,她掏出相机,打开舷窗。海水蓝得像一块巨大的果冻。她一张接一张地拍着,大海永无止境地铺展开去,大陆似乎被永远地遗忘了。不时有米粒一样的白色小岛快速地掠过,小岛上的人在做什么呢,晒渔网还是泡在海水里?困意渐渐包裹了她, 她重新醒来时,飞机还飞行在大海上空。她有些焦急了,她想快点抵达,是意大利吗?散落在山坡高处的房屋,海水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冲翻到山脚下。她想起《教父》里科里昂在杀死xx后避难的那个山庄,在褐色枯草铺垫中,音乐轻盈地响起,山羊从山坡的天际线里走出来,一头两头三头。那个深沉的男子感伤又高贵,世界的邪恶在远方,而他在意大利不知名的山村。那感觉一定棒极了,可飞机为什么还没飞出大海呢?

她重新醒来时,办公室里透进了光,晃晃鼠标,电脑右下角显示着5:43分,那张设置为桌面的图越来越清晰地冲到眼前,好像是梦里要抵达却没有抵达的地方,可是现在它竟是如此地尽在眼前又远在天涯,隔着万重山千重海,一辈子也不可能抵达,她突然很想哭。

天灰蒙蒙的,她混迹在一群等车的人群里。人们面目模糊地张望着车来的方向,使她感到荒诞又憎恶。昨晚的酒还没醒,掺杂着喧嚣尖利的音乐在太阳穴里嗡嗡作响。9年了,在同一个城市,坐同一班车,回同一个被窝,和同一个男人做缺乏爱的爱,见一群又一群不同的客户,没完没了的任务单,找图,抠图,PS,修改,争辩,从9点到无止尽加班的深夜。

她记起曾经看过的那篇短暂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男飞机乘务员。在她的想象里,他应该是穿着白的衬衣在瘦弱的躯干上。他每次都会通过飞机那一方窄小的舷窗看到海上那一个无名的小岛。作家很巧妙地就完成了从现实到想象的过渡,他开始计划如何到达那个小岛,上车、下车、换车最终到达,{zh1}莫名的死去。

后来,当她再仔细看那张图时,发现了更多的东西。在横折遗弃的牙齿一样的堤坝围合里,停着许多白色的游艇,在左边中间位置,一艘游艇正飞驰而来,带起白色的浪花。海水有层次地从深变浅,直到把白色的鹅卵石浸染成褐色的湿漉漉的模样,慢慢簇拥到路边。路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花花的光芒,让人感到一种眩惑,并开始分岔为两条小路。两条小路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路中间划着斑马线。路蜿蜒在山坡之间,没有一辆车,红色屋顶的房子享受午睡般安静地平凡,像她记忆中的小镇。那时候的夏天,柳树垂下茂密头发一样的枝条,直打在碧绿的池塘水里,青蛙和鱼懒洋洋地躲在散发着浓烈青草味儿的草丛里,周围满世界全是不知名的花儿啊狗尾巴草啊随手一扯咬在嘴里有股说不出的甜和涩,白云啊风啊把全世界的气味杂拌在一起,像蜂蜜一样灌进脑子里,把眼睛都浸泡得晕了,就像现在这样的眩惑,睡得要死过去的轻盈和混沌。

她推了推虚掩的门,眼前是一个小花园,蓝色的花穗沿着微紫的茎干盘旋而上,一棵大树在院子的右墙角,横斜出的枝干上挂着一个扎着褐色辫子的小女孩玩偶,提着小花篮,穿着十八世纪童话里那种公主式样的小裙子。她迟疑地抬起脚,老太太站在门口,头上裹着蓝白相间的头巾,阳光落在侧脸上,像她自然又亲切的笑容。老太太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对,是意大利语,像《大路》里那个莫名乐观的女主角天外来物般天真的语调。老太太招了招手。

室内的木地板上铺着一小块波斯地毯,毯子上放着一张白色的小桌子,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在鲜亮的黄色背景里,一个女郎面目暧昧地挽着一个花瓶。她在一个弧形靠背椅上坐下,老太太托着一个玻璃托盘走过来。她喝下一口滚烫的咖啡,烫得眼泪都涌了上来。

蓝色的夜空像倒扣的大海倾泻而下,她坐在街心花园的台阶上,海浪如同起伏的棉絮,轻柔地传过声来。谜样交错的路径,不能沟通的心灵,那令人伤感的《街心花园》此刻令人舒畅地xx脆弱与温和。

她在码头做帮工,和一群小伙子出海。{dy}次出海,海和天都蓝得惊人。那些小伙子长着浓密的睫毛,卷曲的头发紧贴着额头。他们坐在船舷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像欣赏一条从海的深处捕出的从未见过的鱼。她被看得低下头,背过身去,海风掀起她的头发,像游艇快速驰过留在蓝色海上的白色波纹披散开去。呀,这就是那艘从“回收站”和“Internet Explorer”图标中间飞驰而过的游艇吗?鼠标啊、键盘啊、三W点啊、作图软件啊,现在都离得那么远,就像当初隔着电脑屏幕看这个海一样远。

那些从海的深处捕出的各种各样的鱼、各种各样的贝壳、各种各样的海参,在她手里像一个个童话,闪耀着灿烂和剔透。她穿着防水衣,把它们分类储装,像男人一样劳作,海风恰到好处地掠过汗水流淌的地方,变成小颗粒白色的盐。

晚上躺在甲板上,像躺在一只巨大海参的胸腔里,浮浮沉沉,她忍不住想,他们在找她吗?那个起初爱得深切后来讨厌得深刻{zh1}麻木得空白的男人在四处找她吗?他们还会报警?那个天平座脑子像上了发条的甲方,常常以一种莫须有的优越感高高在上,会睁圆了小眼睛,因准备了很久的批判却像吹胀的气球找不到出气口而茫然和无补救的受挫感吗?

她有了新名字,她学着他们的口型,让舌头在口腔里像一条小鱼那样翻转:“Elisabetta,Elisabetta,Elisabetta”。她想学一些意大利语,在镇上那间小教堂,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牧师终于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给她找了一本英意双语词典。她常常在下午的小花园里,拼读那些单词,白云隐约的影子落在书页上,被风吹落到嵌着蓝白相间方瓷片的地上,掠过黄金般绚烂的雏菊。老太太微笑地看着她,有时候走过来纠正她的发音。她们相处得很好,有种洒水壶和花朵之间的默契。

有时候她想,老太太的一生是怎样度过的呢?蓝色的海、蓝色的天,世界被海和山阻隔在外,她是否想过要去到那遥远的喧嚣和繁华里,隐匿在茫动的人海里,没有人知道不需要了解,不置可否的微笑,像一条小鱼在珊瑚摇曳的枝蔓里独自不明就里的快乐?

然而,她愿意在这里看着海和天,日复一日地劳作,把各种的鱼分类、装箱、搬上岸,运到永远的远方,喝一杯咖啡,在黄昏的阳光里浇一株花。直到有{yt},她的头发变白,肌肉变得松弛,身体愈加臃肿,大黄猫懒洋洋地卧在阳台上,她扶着扶手缓慢地站起来,拿起水壶,由黄变红的阳光落在她蝉翼一般脆弱的头发和脸上,蝴蝶飞舞在金色的花瓣里,竟和她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惑,扑倒在让人不禁产生出一种恶心感的浓密花香里。

在短暂而模糊的意识里,那辆车终于开了过来,人群携裹着她一拥而上。车里拥挤得像一个过夜的包子,前后左右的人胳膊肘挤压着她,涌出一股生动可感的疼。 

(赵华恩,陕西师范大学硕士毕业生,户外广告策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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