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十五)_达瓦梅朵_新浪博客

他一时心思曲折,暗想这般旷阔之所,院中树也没有几棵,又不见屋宇人踪,却不知顾大人辟之何用。方才抚琴一念,也只是自己想想罢了。正待移步亭前去看究竟,忽然满山的青石间动起一条人影,一跳一跳快速顺斜坡跑下来。展昭眼神犀利,早看清那人发挑双鬟,绿衣丝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小丫鬟。既见女眷,他便凝立不动。丫鬟脚落平地,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口中惊噫一声,衣袂轻快地奔到展昭眼前,看了看,又想了想,笑道:“啊,我知道xxx了。你是夫人的贵客。”
展昭微笑点了点头,心中颇为惊奇。她知道自己是客不出奇,只是这话说得天真烂漫,她又不似一般的丫鬟行动拘谨。当下他以不变应之,但笑不语。
丫鬟高兴地继续:“这个院子平时只有我在,你怎么找到啦?你想看看吗?我带你去。”说着脑袋左边一转右边一转,有点扫兴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就眼前这些东西,你站在这里,什么都看见了。”
展昭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新鲜词儿,总是三缄其口又不免尴尬,便笑问:“你爬到山上去干什么?练脚力吗?”
丫鬟奇道:“练什么脚力?我才不愿意老爬山呢。水上架着亭子你看见没有?亭子里面好大一个转筒,我得时常爬上去看看,它转得不好了,我就麻烦了。”
展昭听罢抬眼又去望那亭子,还是被山石遮住大半,看不清内里底部。原来不是个抚琴的场所,水转经筒藏边多见,现身江南倒是稀罕事。他想了想,笑说:“我也知道了。你是夫人的丫鬟,比别人爬山爬得快,所以被派来掌管这个大转筒。对不对?”
丫鬟拍手笑道:“都说对啦,你好厉害。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展昭好笑地摇头:“我笨得很。连亭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会知道姑娘的名字。”
丫鬟得意地一背手:“可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展护卫,老爷让管家好好招待你。管家跟每个护院都说了,你在府里走动,谁遇到了谁带路,就是忘了跟我这个护院说。他肯定没想到,你哪里都不去,偏偏进了我的院子。”
展昭轻轻笑道:“是啊,偏偏进了不认识的院子。”
丫鬟一歪头笑起来:“现在认识啦。这个院子叫青潮,亭子叫璇玑,我叫连珮。”

 

展昭猜得不错,连珮所说的大转筒,确是顾夫人由一位上师指点,顾修德为她修建在此处的。转筒外镌经文,内置经书,转轴插于急流之中,由水力带动手柄轮转不息。转筒的喻意为一转一诵经,停下来功德便没有了。物有朽坏,时常检视添油非常必需,只是展昭没有想到,除此之外,连珮不承担别的差事。也难怪她言行与众不同,想是从来少人约束之故。两人一路说话攀到山顶,连珮禁不住时时惊奇,没想到还有人跟得上我的步子。她心里想了,嘴上就说了:“你也天天爬山吗?你家里也有个大转筒?”
展昭微笑不语。被问多两次,便点头说是。虽然这个丫头聒噪得有些过份,但当看清璇玑亭的全貌时,他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被专人专用了。
凉亭无底,xx架空在水上。八只亭脚围绕转筒,齐齐插进急流当中。溪流从墙外高山泻下,此时耳边喧腾更甚,连珮的唧唧喳喳也变得若断若续。往参差碎裂的水面多看了两眼,展昭竟错觉脚踩流沙,仿佛大地在迅速沉陷。他连忙转头走开几步,问连珮:“你如何能进到亭子里间?”
连珮满不在乎地笑:“跳呗,有时跳不过去掉溪里,就只好潜水了。看起来害怕,做惯了也无所谓。哦,亭子里面墙壁一点都不滑,有许多凹洞,可以搁工具,也可以把脚踩在上面。”
展昭仍觉不可思议,心中质疑凉亭和转筒有无必要如此设计。但也许,和百姓之家只求丰衣足食有所不同,既富且贵者的欲望总是有点难以想像。专门的丫鬟,专门的庭园,专门的器具,只是如此念经功德何在,他想不出来。他又问:“水流激湍,紧临山口,掉进去岂不危险?被冲下山去怎么办?”他想山下潭水不知几深,换成自己这样的,即便沿山不被跌死呛死,也不免最终溺水至死。
连珮居然叹了口气,说道:“冲下山就冲下山呗,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什么都听老天爷的,所以一直活得好好的。”
展昭甚是不解:“你如何听老天爷的?”
连珮笑容灿烂:“这是秘密,说了就不灵了。反正掉进水里,我是不怕的。”
展昭转念一想,笑道:“已经看过,这就走罢。这个院子空了些,确是没甚么要紧去处。”

 

分手时展昭问:“连珮,你一个人住在这地方吗?”
连珮目光闪了一闪,点点头没说话。
展昭转眼又看了看院子,渌水青潮,好似原本是个整体。围墙一通到底,除了自己进来时穿过的那道门,他看不见另外的出入口。院内也没有房间表明,有人可以视若平常的居住于此。他没有多说,只是问:“你在这里,如何听见老爷要管家招待我的话?”
连珮说:“我没听见老爷说话,只听见管家说了。我爬树上到院墙,沿路走一圈,其他的院子都能经过。”
展昭笑了,你餐餐吃饭,也是爬墙进出的么。说话间又到门前,一脚跨出界线,他回头,连珮离他五步,不再迈进。展昭笑道:“不随我出来么?不管怎么说,你该吃饭了。”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开口,连珮立即转身奔回来处,迎着风声大喊:“不吃啦,我上山摘果子去。”
展昭停下来,望着她的绿色背影隐没在青青山林。背影牵动眼中一丝悲喜,细想去,背影本身却无所谓悲喜。
人人都有他的世界。不必盲目艳羡,最华丽的帷幕也许遮掩了最深刻的萧索。也不要轻易同情,再卑微的存在亦伴随与生同在的尊严。

 

推门进来,房间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周哲不在里面。细细听去,窗根下时不时传来喁喁低语。展昭轻挪脚步,近前探身一望,不觉微笑起来。
渌水轩植株茂盛,房后的花畦由窗下蔓延开来,一直伸展到院墙边大树根底。此时看去,花间草丛蜂穿蝶乱,周哲与连環蹲伏着深埋其中,只见乌青青的发顶时交时错,似乎在商议什么。一时见周哲举起袖子抹汗,连環将自己手帕递过去,笑说:“用这个吧,衣服上都是泥,抹成小花脸了。”
周哲迟疑片刻,两手蹭一蹭衣角正要接过,余光忽瞥见窗内人影一动。转头看时,展昭已背过身去,迈步走向厅中。周哲腾地一下红了脸,连忙起身说:“连環姐,多谢你帮我种这个。现......现在种完了,我该进去了。”
连環亦觉害羞,却仍旧跟他进门,向展昭敛衽一礼说道:“展大人此处住着可好?夫人说这院子花草多,蚊虫也多,今日内庭移载田七,便也让我送几棵过来,植在后窗防蚊。差事已了,连環向您告辞。”
展昭还礼道:“夫人面前,请代展某致谢。也多谢你辛苦走这一趟。”
连環笑道:“不辛苦。展大人还有何吩咐?若没有,连環这便去了。”
展昭摇头说无,然后微笑:“连環,连珮,你们可是姐妹?”
连環顿一顿,回道:“展大人见过连珮了?她是街上捡来的孤儿,本没有名字,连珮是夫人取的。我们也不是姐妹,连珮除了游水攀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若是听见她说了傻话,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展昭点头笑道:“没有,她很好。带我长了好些见识呢。”
见他笑,连環不由也跟着笑。仿佛他用他的一笑,采集了世间所有的好,好得如此肯定,永远让你不需辨别。他那种好,和周哲又自不同,像太阳的光热自发而坚持,只要此身还在,就不会衰竭,不会更改。
只是,也似太阳,只能远远一望而已,连擦肩亦不可得。笑意敛去,连環默然低头,行礼罢转身离去。

 

将晚时闻仆役通报,展昭整整衣衫欲往客厅去见顾修德。临出门看见几上刚刚送来的小巧细点,款款是花果鱼鸟形状,模样十分精致可爱。瓷碟上惟妙惟肖的假桃假杏,令他一念顿生:到这时不见连珮动静,又不是猴儿,摘几个果子便能吃饱?想到此,他嘱咐周哲穿墙出去,往邻苑找到名叫连珮的小丫鬟,将这几碟巧果送与她吃。说完一抬脚匆匆而去。
顾修德方才返家,仍旧一脸疲惫。见到展昭略寒暄几句,坐下便道:“展护卫,老夫自应天府而来,已知你的事件。如今你被记录在案,官兵四处搜索,按理我该即刻将你送交府衙,但老夫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展昭一拱手从容不迫,将几日来遭遇复述一遍,末了说道:“展昭自问俯仰无愧,与官兵冲突,实为救护百姓之故。当时满城兵甲,不由分说要将展昭斩杀刀下,无奈之余方才走脱,若是因此牵累大人,不消多说,展昭这便离去。诬我勾结盗匪,更属无稽之谈,当日那匪首为我所擒,他便是{zh0}人证。展昭若今日出得此门,即便立遭杀身之祸,人证亦可送交包大人,洗我身后冤情。至于应天府不审不问,手段用尽,竟至以百姓性命相胁,意图谋害展昭,试问其心焉在,其罪若何?展昭深信天理不欺,律法不昧,开封府铡刀亦无需一动。大宋天下,处处公堂,但看谁能藏奸,何可容情!”
展昭的铿锵之语并非作伪,但也不是纯粹就事论事,只述及自身。无论顾修德听懂了几分,他看去确是份外愣怔。思忖片刻说道:“展护卫,你来我家中,想必是希望老夫出面还你一个清白。但立案追缉的程序,展护卫你最清楚不过。李大人虽然行事莽撞了些,不过缉捕令一出,也不是随便说撤就能够撤掉的。便是翻案,也需集齐证据再谈其他。这期间......”
展昭见他面有难色,一笑说道:“顾大人何需烦恼。展昭所重者,公道而已,死有何惧?前日突围来到贵府,只为枉担罪名百口莫辩,我心有不甘。如今既已陈情当面,一愿放低,刀山火海我也去得。不连累大人,展昭辞别就是。”
顾修德见他说着就要动身,连忙压一压手示停:“展护卫休要误会。说什么连累,凭开封府的清誉,老夫信你。只是担心外间若知你的行踪,将传言你我有私。老夫落个偏帮的名声倒也罢了,惟恐日后公堂定案,此等谣言将对你不利啊......也罢,展护卫且安心住下,老夫严令管家封嘴便是。为谨慎起见,你与眷属亲朋之间,暂时恐怕也要隔断消息了。展护卫可有什么不便吗?”
展昭回身一揖,答得干脆利落:“听凭大人主张。客套话展昭亦不多说,只怕有辱大人相待的诚意。”  

 

折回渌水轩,展昭不忙进房,默立庭中,深吸一口清凉夜气。起风了,满园树动哗然,将黑沉沉夜色打扫得清爽干净。看见院墙树下犹犹豫豫的人影,展昭无声一笑。试着轻轻叫她:“连珮?” 
人影迟滞一下,慢慢挪进微光里。手背后望着展昭,眼光看不清楚,有些不明含义。
展昭想了想,近前问道:“你找我吗?可是有话要说?”
连珮双手举到他面前,掌心躺着一捧栀子花:“这给你。”
展昭伸指拈过一枚。摘下来握在手里久了,洁白花瓣已经枯软。他笑一笑,将栀子合向鼻端。清香沁脾入肺,他是真的心中欢喜,夜色般漆黑眸子份外明净:“这花好香。连珮,多谢你。”
连珮眼睛一亮笑起来:“你看它像什么?像你送给我的点心。”
展昭侧头,已经想不起来点心的样子,或许一直就没看清过。他问:“点心吃了吗?还饿不饿?”
连珮觉得今晚好特别。展昭特别,她自己也特别。她每天在山上逛来逛去,一年四季见过多少鲜花野果,从没想过要摘给哪个人,让他看了也和自己一样高兴。可她想摘给他看,是因为那些点心么?或者当时她真的饿了。不能怪其他人不照顾,她总是玩得不知道时辰,等到饿了,也到处找不到饭吃了。既然饥一顿饱一顿也能活得风生水起,谁还会管她饿不饿?连她自己都不再想这个问题。吃饱没吃饱,xx是一个人自己的事,别人干嘛要问?
可是展昭问了。连珮不知他为什么问,也不知自己要如何表达,想了很久她说:“饿了就摘果子吃。”
展昭说:“若是不想吃果子了,你来找我。只要我还在,这里有的,你都可以吃。”
连珮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展昭笑意清浅:“你不是把自己的花带给我了?因此我的东西也要分给你。”
连珮惊讶地笑:“对啊,我吃了那些点心,我很高兴。你闻到这些花香,你很高兴。原来我可以让别人和自己一起高兴,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呢?展护卫......”
‘展护卫’的称呼他不是听不惯,此时却说不出来的哪里不对劲。展昭忍不住好笑:“我不叫展护卫,我叫展昭。但你不能叫我的名字,要叫哥哥,因为我年纪比你大。”
连珮没吭声,将栀子花全部堆进他抱中,小小一簇馨香。然后她转身上树,利索地攀上围墙,张开手臂走出几步,回头清脆地笑:“哥哥,我喜欢你。”

 

展昭一怔,记忆无序拼接,面孔跳荡闪回。有几许相似的夜晚,他仰头凝望,星光下熟悉的身影和笑容,只是不曾说过喜欢。那些夜游在深深潭底的人与事,即使被生死隔开,也长在了心间,都不是无意义的书空独语。他想珍惜他们每一个,这愿望,像灿烂星斗照亮心的夜空,那么无论天有多黑,哪怕闭上双眼,他都不会迷路。
魁构横天,斗柄遥指璇玑亭。北斗七星,紫微垣,太微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
星光无边,像人世的思念走不到尽头。
展昭风袖盈香,站在暗中微笑。璇玑,恰如其份的名字。你在那里,即使有天各自转身,xx回头,也已经不会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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