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你对我说走吧,带你去一处你会喜欢的地方。于是我们走出城市,走向生活边缘,一抬头就见到了这翠屏般的山林。我觉得我的眸子都亮一下,眉宇间话不尽的舒展,满怀甘冽。
如你所言我定会喜欢这里,你是知我的。步入这方洗心的翠色,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出尘关”。出尘关啊。深吸一口,肺腑顷刻就绿了。这原是我心里的地方。现在我回来。你带我回来的。
林木蓊郁,浓可蔽日。天风落处,轻涛绵软,恍然世外。树们不被打扰地把山长成巨人,并且还大把大把握着精力充沛的时光,壮年的路还很长,足以鼎盛。抬起头来,绿的拱顶高而广大,高得仿佛正从树巅俯瞰底下仰望着的自己,给绿莹莹的阳光鲜嫩地斑驳着脸,却又怎么都觉得这是你为我支起的一顶大帐篷,使我得以安心置身其间,聆听山一样沉静的你娓娓说着山林的事情。
游漾于林间的风路过你时候,会让你觉得遇上了最轻的水,耳闻了早晨花草上面透明的吟咏,清凉。而这凉,其实更是从足底森然漫起。这么凉,在红红的夏天底下,清得真空一样。也不知山的体温清凉了多少年。这凉,是山的清凉心境。我们的清凉心境。
碎石古道依山蜿蜒,老旧,滑溜,不大好走。这除了我们好长时间都不闻人声的山道,当是给来到山里的风月走旧的。旧得石头都圆润得没了脾气,想想那得多久远啊,远得都忘了,远得让人觉得龙和怪鸟都曾出没这里。而你带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情境啊。不禁微笑着看向沉静的你,想知道你在心里究竟走过怎样的风月才有了这般厚重的积淀。
一道悬泉在哪里,直落竦峙的危岩,裹挟着数不清的绿来到面前。从晋太元中武陵人的眼底潺湲至此,铮淙一脉灵动的缱绻。
石上有珠,一粒粒地闪。松软肥沃的苍苔眠卧其上,如餐风饮露的隐士醉得不肯醒过。苔上散落些许柔黄,也不知什么树的。树都喜欢这里神仙般的日子,纷纷托鸟儿把自己捎来这里,所以这片山林什么树都长。树们惬意得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想换行头了,脱下旧装就换上新的靓的,管它什么时节。我们也是。想念山林了,烟火气的日子说着就撂下,来此做回本真的自己。
偶有鸟鸣,在什么地方,在你眉间婉转地亮一下。多少年后,“花山鸟道”依然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泛着深沉的幽光。总觉得这并非赵宦光所书刻,而是山里的风月和鸟们联手的杰作。这里,简直是与文明社会比邻的山林的乌托邦。
绿暗下来。有股隐隐流动的阴沉的清透,沉得很低,布满神情,像傍晚的水晶。林间所有的生灵显然都静待着必然的一刻降临自己——雨要来了。记得去年此时也曾邂逅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是我经历过的极大的一场。而此时我同样没有伞。寂静之中林子回光返照地亮一下,声势就大起来。我安静地等着被打湿。可是没有。这才发现林子比去年更茂密了,密得使雨成为一种外面的声音,只从我发际,清清淌下几滴。山雨总是来去匆匆,转眼就见林梢闪进几许鲜蓝,被洗成嫩绿的拱顶围着我欣悦的神情回音般旋转。
现在,新润通透的绿正罩住我,心情像披了件凉薄的绸衫。轻盈起来。我知道我在远离,除了自由舒畅的身心,什么都放下了,山以外的世界恍然已远得想不起。隔凡入仙出生之感,多么清奇。现在红红的夏天在外面。纷攘的现实在外面。我们在里面。我不看你,也知你眼前俱是与我心里一样的情景,脸庞浮泛着笑意。
山林是另一个地方。许多的不可能于此汇聚。昨天今天和明天在一起。人可以抵达曾经的任何地方。于是想一些绿里面的事情。这么静,这么安心。于是觉得不是我们沿着记忆回去了,而是那时候自己回来了。原来喜欢的情境,是可以重新经历的。山中无甲子。明年回到它的,当还是此时的我们。如要有天与它远了,那定是离开自己,离开我们了。
此地即老子《枕中记》所云“可以度难”的吴西界之山林。自东晋支遁起历代隐居于此的高士名僧虽早已淡出时光,可我知道山里至少还有户人家守着松风涧水的日子。当新鲜的晨光来到林间,那启了竹户去阶外汲来清泉的人,照例为你沏上山林的新碧,而后相对了松窗外面的幽逸,省略言语,饮下一个又一个鸟声如洗的日子。你因此断定这是我喜爱之地。我们都性喜山林。而我所知道的是,山林其实是我的前世,亦将为我之来生。
如此,随你向着绿得不知道的深处去。回到山林,再没有山以外的事情。尽情舒展的心除了和肉身一起真实地生活在天底下,不知还会要什么。如此,沿着正经历的这个季节一直走下去。山林这么大,哪里都是家。
山林在西郊。此前并不知与我这么近的地方有着如此出尘的幽境。当上一个夏季你带我走进它,便知从此不必步出我的生活即可抵达。因为,它已是我心里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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