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我发现眼前一片红云:墙是红的,天花板是红的,那紧闭的窗帘是红的,屋里乱七八糟的人穿的戴的捂的拿的也都是红的。
没人发现我已经睁开眼睛。当然,他们也的确没看见我正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我笑笑,合上眼睛,因为,为了这一次睁眼,我已经耗了很大的力,太累了。
不知迷了多久,听到有人说:“人是没危险了,不过,成了植物人。”
我惊骇,想睁眼,想说话,可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只觉得天塌了下来,压得我脑袋一阵轰鸣,各指挥部乱成一团,什么酸甜苦辣痛麻累困饱饿饥寒等等感觉都变成了赤脚娃娃乱蹦乱跳,语言文字思维想象等等经验也都在你推我攘好不热闹!我呆呆地站了许久,猛一激棱,大喝一声:“停!”他们都站住了,继而抱成一团转起圈来,越转越快,渐渐的,看不见了,化作黑黑一团呼呼有声。到了后来,竟连黑影也没有了,成了一个特别大的黑洞,身子迅速被吸了进去……
(一)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这感觉怎么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它像什么来着?是飞花的柳絮,还是飘散的云烟?侧头看看,红霞霞的太阳正一个劲儿的往上窜,不远处,佝偻的赶鸭婆婆那支长竹竿似乎只要竖起来向上一捅,就能把它捅下来似的——她可没注意这点,只是 “噢嘘——噢嘘——” 专注的地指挥着鸭群,脸上的沟沟壑壑满溢着得意之色。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货车“轰”的一声驶过,腾起的烟尘席卷了我的双眼,等我再次睁大眼睛去寻找那花白头发的婆婆时,车、人、鸭子、太阳,还有那长长的竹竿都不见了,只见茫茫的烟尘漫无边际的扩散、扩散……疯狂中,我狠命的撕扯、拼命的锤打着,灰幕在我的指掌间碎裂开来,又聚合在一起,龇着牙,咧着嘴,忽大忽小,时远时近,狰狞着可怖而变形了的脸,似乎要把我吞噬掉。极度的恐惧中,我紧紧抱住脑袋,“啊”地大声尖叫,极远极细的一个亮点倐然变大,紧紧地挟裹住我的身体,使我不能呼吸。我努力挣扎,健硕的身子却始终摆脱不了尘世的羁绊与卷裹,只能拼命地撞着那无形的“墙”,一次,又一次……直到匍然倒地。
(二)
不知何时,我升腾了起来,俯瞰着这座灯光迷离的山城,摇了摇头。当一具躯体不能再创造价值的时候,酒酣耳热的朋友已形同路人,海誓山盟的恋人绝尘而去,掏心剖肺的知已也避之不及,甜蜜不再拥有,幸福不再驻守,我为何还要迷恋这具徒有其名的空壳?我庆幸,我的灵与肉在当初睁开眼的时候已分离了,我庆幸终于看破了一切,让我现在不再有任何包袱去云游四海了。
去哪呢?看看抛撒青春的地方吧。是啊,十几年来,从石头中从血汗里刨出一栋新房的地方,怎能不去看看?越过田野,跨过山峦,一路轻歌。很快,一座小“拉萨”便迎在了我面前。一座座白花花的矿堆小山似的笼在山腰,挨挨挤挤的工棚时此刻安静了,偶尔传出三两下孩子的啼哭,马上又住了,唯有几个男人的酣声此起彼伏。大家都格外珍惜着每一个休息时间,珍惜着每一个与家人团聚的夜晚,贪婪地享受着每一个日落月出。洞外,几个大灯照得草木矿石一片惨白,如同没有血色的病人的脸,灯光外的峰林壑谷,则是深不可测的黢黑一片,与小城人的灯红酒绿温婉享受相比,天地之别。凄凉自有秋风起,孑立在空旷的夜空,我突然间感到寒意四生,暗自泪垂。
一声叹息,凛然回头,却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立在我身后。这不是老句吗?几年前,当他和弟弟一起去挖进尺时,走在后面的弟弟发现岩壁松动要垮了,喊他往回跑,他骂了一句:“怕死你还找得到钱?”一步迈进,天地崩塌,不怕死的他赚到了平生想都没想过的大钱——二十八万,厚厚的一叠钱啊,梦寐以求的一摞钱!
“老句,还没数够钱啊!”我开玩笑。老句摇摇头,说:“生时我要钱,死了还要钱?”
“那你来看什么啊?还喜欢这里?”“不是,燕子她妈和老五成家了,用我的钱盖了一幢大楼房,吃好的住好的,剩我孤家寡人一个。”老句一动不动,幽幽地说。
老五是他的邻居,也是老句从小到大的玩伴、好友。
我见他伤心,忙劝道:“你别往心里去,燕子妈要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老五在你走后的一年多里,帮燕子妈做了好多事。再说燕子妈还年轻,手里又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好多人不打她主意?她也要找个人撑家啊。你爹妈也同意了的,现在一家子老老少少都笑笑呵呵的。难道你喜欢燕子和你父母{yt}到晚愁眉苦脸地?”
“是啊,看到老父亲老母亲精神了,看到老勇和燕子整天吃是吃,玩是玩,我对燕子妈没意见。只是,想着不甘心哪,碰上你,你会心里舒服吗?!”老句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想忘记这些事,一觉睡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那样一直睡下去……”
(三)
“你妈早死了!”
“不,我要妈妈,我刚看到妈妈了!妈妈……”
“我讲她死了她就死了,你没有妈了,你怎么就那么不听我讲呢?!”一双枯藤般的手拉住一个小孩的耳朵往两边拉。孩子痛得咧开了嘴,可还是哭着说:“太太(太公),我就是看到妈妈了,我要妈妈。妈妈……”
“狗日的,老子讲你你不听是没,文子?你妈死了!”“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扇了下来,文子粉嘟嘟的脸上马上印下了五个指印。才四岁左右的孩子登时大哭起来:“妈妈——妈妈——”
“你再哭?你再哭!再哭老子还要打死你!”青筋暴露的手抓住孩子的肩死劲晃着,试图制止孩子的哭声,可老人无论再咬牙切齿厉声喝令也无法唬住孩子。
我愤怒地几次想冲下来,可软绵绵的,我没了血肉,当然也没了筋骨。新居落成宴席旁,熙熙攘攘的看客竟没一个人出来制止老人!
在孩子的嚎哭声中,老人最终蹲下来,老泪纵横:“我的孙崽崽啊,你命怎么那么苦啊?”
望着紧紧相拥而泣的一老一少,我干竭的双眼早已没了泪滴。今天,四代单传、含在嘴里化了的文子追着上车的妈妈又被太公打了!
越过黑水河,我找到了独居的阿明。五年了,他一点也没变,稚气而高大,二十岁的青春光华永驻。我刚想向他说说看到的一切,他却摆摆手,把手中的一面镜子递给我:
一开始,混浊一片,为让父母、爷爷奶奶及爱妻过上幸福生活,新婚不久而进厂的阿明不两月却来到黑水河边,由于不知道自己是否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而纠结于心;不一会儿,河水渐清,迎娶不到三个月的妻子害喜了,四位老人敛起悲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过了一阵,河水起波澜,娇妻想打掉孩子另谋出路,大家连哄带骗,而河那边的阿明只有干瞪眼搓手;不久,阳光明媚,鸥燕高歌,一个带把儿的小子哇哇大哭,整个镜面亮丽清新,祥光万丈!风浪渐起,文子娘再嫁了,看孩子的次数越来越少,文子的四位祖辈的脸也渐渐阴了起来;偶尔闪过几束春光,那是五十余岁的爷爷奶奶与七十多岁的太公太婆在努力逗文子乐的镜头;几个浪头卷过,风中,文子的哭声隐约可闻:“妈妈,我要妈妈!”
抬头看看阿明。雾早弥漫了他的双眼,却没有变成泪珠滚落下来。失去了双腿的他不可能再渡苦水回到彼岸。
我无语,只有默默地对坐着。咆哮的黑水河掩盖了我与他的心跳。
飞越长河,波涛依旧汹涌。回首望去,河那边,偷菜门、跳楼门、喝水门……星星点点密布着阿明一样的魂灵。他们手中各有一面镜子,那是他们留恋尘世的眼睛,只不过,他们都折了回归的双腿。
(四)
悄然回到病房,谁也没发现我。两天里,我怎么觉得像过了整整一世。原以为,灵与肉的分离会使自己行动更为自由,天马行空、无羁无绊。没想到,轻松的旅行却让我带回了沉重的包袱。
“从入院这十几天情况看,他三五个月是很难恢复意识的,你们要有思想准备。”一位老长的白大褂翻了翻我的眼皮,看着心、脑电图说。
搁在平时,我会大骂他一顿:“庸医、草包!草菅人命的郐子手!”可是现在,我却非常感谢他,感谢他为我所做的掩盖。我神智很清醒,能跑能跳会说会想,可是,清醒又有什么用呢?只能徒增烦恼与伤悲!人生难得几回醉,如今,就让我一直醉下去吧。合上双眼,停止思维,此刻,无牵无挂的我彻底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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