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东西归楷儿吃/2009.2_朔风_新浪博客

这个东西归楷儿吃(一)
陈孝荣

    太阳像个烧红的火盆从逃子墩那两个尖尖的山崖上轰然落下去后,我就向家里走去。我和灰包走后,我不知道四卓和楷儿是否还活着。尽管我早成了死鬼甚么忙也帮不上,但我还是不放心他们,想去看看他们是否还活着,我知道我离开那个家庭后对那个家庭是灾难性的打击,他们离了我肯定会饿死的。四卓是我的男人,尽管我嫁给他的时候他是个还算标致的男人,人也很聪明,但自从我们被划成地主进行批斗后他就xx傻掉了,生活根本没办法料理,一日三餐都得靠我递到他手里,平时他就呆在家里自说自话。我和四卓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灰包,小儿子叫楷儿。灰包15岁,楷儿6岁。现在我和灰包一死,四卓和楷儿还怎么活下去啊?
  夕阳没有收去{zh1}一抹光线,从西山那高高的山上铺排着向东边山上照去,西边那些像锯齿、奶子、笔雹一样的山便把夕阳剪成一股股一排排气势磅礴地向东边山上射去,东边山上便被剪出了同样的形状,整个村寨则淹没在巨大的剪影里。因光的反射,村寨是更加明亮了,亮得就像村寨那些饥饿的人,惨白惨白的。整个村寨呈盆地形状,四面环山。过去我是多么爱这个村子爱这片土地呀,就像爱我的男人和儿子那样爱着它们,但是现在我爱不了了,我成了死鬼。我和灰包是被军成他们整死的。我们逃子墩遇上了罕见的饥荒,粮食成了最宝贵的东西。去年年底分粮食的时候,我们只分得了四十五斤脚粮食,那些脚粮食大部分都不能吃,做猪饲料都没用,但为了活命我们还是吃了,和着黄豆叶糠、棕米、漆籽糠、鱼腥草等野草吃了大概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全吃光了,这样还没到腊月二十我们就断了炊。接下来我们则没见到一粒米沉沉,全靠野草野菜充饥。望着嗷嗷待哺的一家人,我急得只想上吊寻死。可是我们没想到,腊月二十六的时候灾难却还是降临到了我们头上。那天早晨起来后,我坐在灶门口绞尽脑汁想着让一家人怎么活命,四卓、灰包和楷儿则还睡在床上,就在这时一群人破门而入,大声喊莲荷、灰包给我出来。听见喊声我跑出来一看,发现是军成就带着牛娃、羊娃和狗娃冲进来了。军成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也是我们逃子墩的村长,长得像个尖嘴猴子,这个驴日的不是个好东西,他一直想占我的便宜,再加上我们是地主,在村里连棵草都不如,就连三岁大的小娃都可以欺负我们,但我一直防着军成,他便没有得逞。他们今天一大早就找上门来也肯定没好事。我陪着小心说,队长,甚事?军成一张脸涨红得像猴屁股,大声说你们偷了队里的种粮,快交出来。一听他这么叫喊,我就知道他又来找岔子了。这样的岔子他已经找得不少了,我们早已见怪不惊。我说我们怎么会偷队里的种粮呢。就在我这么回答时,灰包也起来了,他大声说军成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们什么时候偷队里的口粮?谁看见我们偷队里的口粮了?灰包年轻气盛,不像我——知道夹着尾巴做人,他这么叫喊肯定会更激怒军成。我还没来得及拦灰包,军成就指着牛娃、羊娃和狗娃说,还没偷?他们看见你和灰包偷的。牛娃、羊娃、狗娃,你们说是不是?牛娃说是,我看见灰包翻的院墙。羊娃说是灰包把一口袋粮食从院墙里扔出来,莲荷在外面接的。狗娃说我也看见了。听牛娃、羊娃和狗娃这么说,我气极了,牛娃、羊娃和狗娃与灰包年龄相仿,可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如此没有人性?我说牛娃、羊娃、狗娃,你们说话可得凭良心。灰包则比我更气,他顺手拖起一把斧子说,妈的逼,你们再冤枉一下老子砸死你们。一见他这样我就知道坏大事了,赶紧制止灰包,说灰包你把斧子放下。灰包听到我的吼声也还是乖乖地放下了。没想刚一放下,牛娃、羊娃和狗娃就唬地冲上去把灰包死死地按到地上,说妈的逼,你格老子还犟呀?竟然准备拿斧子砍我们?灰包的脸涨得就像红血桃,说不出一句话。一见这样我吓坏了,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对军成求情,说队长你们放了灰包,我们真没偷呀。不信你们到屋里搜,要是搜到随你们怎么处理,我们连一点点米沉沉都没有了啊。军成根本不听我求情,大声说走,跟我到队里说清楚,说过就过来猛推我几把。我被推得连连窜了几下,就差一点撞到墙上。在墙边站下来,我说好,我跟你们走,但你们放了灰包。军成又上来推了我几把,眼睛鼓得像猪卵一样大,说罗嗦甚子?走!就把我们押到队里敲锣叫来社员,然后把我们母子吊在生产队的屋梁上整了两天就整死了。死后,他们就在保管室的旁边挖了一个坑把我和灰包埋了。
  今天是我们死后的第二天,时间是腊月三十。我在剪影里像风一样朝家里走,整个村寨静得就像死了一样,根本没一点过年的气氛。保管室距我们现在的家是三里多地的样子。我们过去的家就是现在的保管室,那是一栋青砖灰瓦的厢合屋,是四卓的祖上传下来的,青石打的阶沿、台阶和单池,房梁和门窗均是雕梁画栋,是整个寨子{zh0}的房子。被划成地主后我们的房屋被没收做了保管室,我们则搬到了简家婆婆住的偏搭屋里。偏搭屋是用茅草盖的,因多年失修,茅草早烂得差不多了,逢雨天屋外大下屋内小下,其实和个野猪棚差不多。大雪依旧覆盖着整个村寨,风吹得像狼嚎。我跟着风朝家里走,刚一爬上稻场坎,我就吓了一大跳。楷儿趴在阶沿上,小小的身子靠地墙上缩成一团,整个人就像个灰老鼠,糊得鼻子眼睛也没有了,小脑袋歪在一边,两双糊得黑黢巴拱的小手怏怏地搭在两边,破得巾巾条条的衣服被风吹得两边摆,难道他真的饿死了吗?我快步赶到他身边,突然见他的嘴巴巴嗒了一下,我的心就松了下来,这么说楷儿还没死,他是饿昏了,饿得没有了一丝力气,连眼睛皮子都睁不开了。见楷儿这样子我心里就又有了气,气四卓那个不中用的东西怎么就不管管楷儿?四卓再傻也还是个大人吧,楷儿却还是个孩子啊,你这个死翻瘟的怎么就不管楷儿的死活呢?但气没有用,骂也没有用,我成了死鬼怎么骂他都听不见。我也想帮帮楷儿,但我只有一个灵魂也根本帮不了他。难道四卓饿死了?想着我就气呼呼地朝屋里奔去。
  一进屋,我就发现四卓也躺在床上。床还是我死的时候那个样子,床上的猪儿套一个死疙瘩连着一个死疙瘩,黑乎乎的就像狗屎,压烂的床铺草就像鸡窝,四卓的眼睛闭着,我判断不出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能静静地看着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就发现他的嘴巴动了动,动的样子并不是像楷儿那样巴嗒嘴,而是想说什么话。凑近他,我终于听清他在呼喊楷儿:楷儿,楷儿!声音小得就像游丝,但我还是听清了。这么说四卓没有打算放下楷儿?只是他快饿死没办法救楷儿了。见四卓这样我心里的气就消了,泪再次流下,我知道我们这个家肯定要灭绝了,四卓和楷儿都到了死亡的边缘,即使不是马上死他们也活不长,我和灰包一走这个家就再没有劳力,就再分不到一粒口粮,没有粮食他们怎么活呢?透过泪眼我再次看了四卓一眼,就是这一注意我突然发现这个让我伤透了脑筋的男人竟然拖得像个鬼了,只剩下了一个皮包骨。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悲惨中渡过,只知道屈辱、忍受,从没有真正关心过四卓,因为在我心里是他把我拖进了苦难的命运中的。如果不是和他结婚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我的娘家过去靠给别人打短工过日子,{zh1}划成分的时候也是划的贫农。如果我不嫁给什么四卓我哪会连命都保不住呢?可现在想想四卓多可怜啊,他几乎过的不是人的生活,因为批斗脑子不好使了,丧失了劳动能力,在家里也没人关心过他,我做为他的老婆老实说我也只是把他当猪一样喂着,我们有吃的他就有吃的,只要他不饿死就算不错了,现在看来我做得还是有点过。怎么说四卓还是个人呀,是个人至少有自己最起码的尊严和要求啊。这些尊严和要求别人不给我们我为什么就不能给?不多关心关心他呢?就在我这么想时,我看见一只老鼠鬼头鬼脑地从床底下爬了上来。这是一只成年老鼠,有筷子那么长,但由于缺少粮食,老鼠也拖得骨瘦如柴。它大概以为四卓已经死了,爬上来啃他的肉吧。它先是在床沿上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四卓,看见四卓没任何反应,就探头探脑地爬到了四卓的脚边啃它的脚趾。这时,我看见四卓的脚趾动了一下,老鼠吓得立刻就钻进了床底。接下来,四卓没任何反应,老鼠也没再出来。我静静地呆在房间里看着四卓,心里是想帮帮他,要么是叫醒他,要么是咒骂他,但一切我都无能为力。这样看了一会儿,发现四卓依旧毫无反应,我也失去了{zh1}的信心,转身向外走去,打算还{zh1}看一眼楷儿就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可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刚才那只老鼠又探头探脑地爬了出来。这一次它不再是从四卓的脚边爬上来,而是从他的头上爬了上来。上来后,它先还是静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卓的反应,见四卓依旧一动不动的,就小心地爬上了四卓的脑袋试探着想挖他的眼睛,但试了一下没成功,就又爬到它的耳边去啃他的耳朵。就在这时,四卓突然啊地大叫一声,并飞快地从床上弹起来。弹起来的同时,我发现那只老鼠已经被他牢牢地抓在了手里。四卓这么出奇地反应让我吓了一跳,四卓究竟想干什么呢?就在我这么想时,四卓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大声说这个东西归楷儿吃,就捏着那只老鼠得得得朝灶屋走去。这一下我的眼里再次来了泪,我明白了四卓是在用他{zh1}的一丝力气保护我们的楷儿啊,他是想把老鼠煮了救活楷儿。
  赶到灶屋,我发现四卓已经将老鼠剥了皮,锅里放了水,剥过皮的老鼠就放在锅里,他正坐在灶门口架火,因为紧张再加上虚弱,他的手抖得厉害,架了好几次火才架燃,一边架一边说:这个东西归楷儿吃,这个东西归楷儿吃。现在我终于明白,四卓是多么爱他的楷儿,也是多么爱他的家人,过去那些年我们只知道他傻里傻气的,从没有关心过我和他的儿子,现在他被逼到了绝境,求生的欲望终于唤醒了他。架燃火四卓就去寻找楷儿,先是满屋子看了一遍,没发现,就到屋外把楷儿抱起来放到他刚才睡过的床上,一边放又一边说,这个东西归楷儿吃,这个东西归楷儿吃。放后再去灶屋添一把火将老鼠煮熟熬成半锅汤,就盛了端到床前喂楷儿。楷儿喝了几口汤,可能是变得有些劲了,就从床上坐起来从碗里抓过煮熟的老鼠肉狼吞虎咽地吃。见楷儿这样,四卓笑了,说这个东西归楷儿吃,这个东西归楷儿吃,一边说着一边去灶屋里添了汤喝。我也笑了,在四卓父子垂死的边缘一只老鼠终于救了他们的命。锅里的汤喝光天就黑了,四卓放了碗去卧室看过,发现楷儿吃过老鼠肉已经睡着了,就点了火把向屋外走去。四卓终究想干什么呢?带着疑惑我跟了上去。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村寨也静得就像死了一般,黑暗下的屋子里也几乎看不见灯光,四卓没有任何顾及,出屋就直接朝土地庙走去。土地庙在村寨的中央,那里有个小山丘,一座巨石从那里拔地而起,土地庙就依那小山丘而建,过去香火极盛,现在则废弃了。四卓去土地庙搞甚事呢?跟着来到土地庙,发现四卓并没有进庙里,而是直接去了那个小山丘的后面,那里有个石洞,里面堆满了乱石,那是毒蛇出没的地方,寨子里也从没人进去过,四卓去那里干什么呢?
  走进石洞里,四卓将火把放下就去搬那些乱石,那些乱石大小不一,有些四卓能搬动,有些四卓则搬不了,四卓就搬那些能搬动的乱石放到一旁。看他这么忙碌,我更是疑惑,四卓究竟干什么呢?这个傻子!就在我这么着急时,见四卓已经将乱石掏空,接着就见他从乱石中抓出了一件东西,嘴里则兴奋地说这个东西归楷儿吃,这个东西归楷儿吃。我仔细看去,发现他手里抓着的是一条大蟒蛇,我也立刻变得兴奋起来,这个傻子,怎么这么聪明?竟然想到抓蟒蛇吃了?过去只知道这里是蟒蛇窝,巨大的蟒蛇常常爬进土地庙内吓坏过香客,谁会想到饥荒年月来抓蟒蛇吃呢?但为了活命这怕是{zh0}的一个办法了。这个四卓!看来他们父子有救了,我不用担心了,四卓不会让楷儿饿死,他自己也不会饿死。冬眠的蟒蛇毫无反应,四卓抓出来放到一边接着又掏又挖,接着就见他掏出了一条又一条。掏到第五条的时候,四卓停了下来,又拿着火把去洞外找来一根枯藤将蟒蛇扎在一起,提着向家里走去。
  这个四卓!过去我怎么就没看出他这么聪明呢?五条蟒蛇几十斤重,足够他们父子俩对付一阵子了。提回家,四卓将蟒蛇去皮,放锅里煮熟,又叫醒楷儿吃了。吃饱了的楷儿有劲了,摸了一把嘴问四卓,你弄的甚子我吃的?四卓说这个东西归楷儿吃。楷儿说你聋子啊?我问你弄的甚子我吃的?见楷儿的口气这么硬,我心里就像刀绞一样疼,这不怪楷儿只怪我,过去我就是这么对四卓的,楷儿用这种口气和他爹说话正是跟我学的。四卓又说,这个东西归楷儿吃。楷儿见问不出下落,就又倒头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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