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基督徒孙医生_李广平_新浪博客

廖亦武:基督徒孙医生
 
(广平按:下午看纪录片《孙医生》,是将基督徒孙医生的大爱用纪录片形式记载下来的好片子。孙医生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原来是苏州医学院的教务长,因同情无钱医病的穷人,辞职赴云南免费行医十几年,在极其简陋的困难的环境下做过上千例手术,医德高尚医术精明!孙医生为人谦卑、柔和、内敛,活出了基督的风采! )

前 奏

2007年1月9日下午5点,我们结束对圣徒后裔王子胜的寻访,从高桥乡下长冲村回折几公里,就脱离还算平整的主路,拐入通往田心乡发块村的“糖石路”。所谓糖石路,就是泥巴与硬糖一般的碎石块掺和铺成的单行道,面包车一上去,就如伤寒病发作,嘀嘀哒哒哆嗦。我们也随之哆嗦,并且没完没了。孙医生在后座,在旧衣物的包抄之中,没过一会儿就得起身一次,将造反的旧物口袋镇压下去。而司机小张身子前倾,双臂已夹住方向盘,但情不自禁的嘎嘎磕齿声仍不绝于耳。出于诗人天性,我企图将颠簸化作游戏,不料屁股刚随嘀哒的节奏起落两回,脑顶盖就撞出一包。

尿频也一发不可收,车子平均几十分钟要停一次。在一座接一座枯燥乏味且浮尘飞扬的秃山间如此折腾,骨头散架不提,连肉皮也拉扯得不行了。可孙医生说,他一年要进来好几回!为什么?

太阳缓缓坠落,巨大的光轮像一盆盆血,哇哧泼向交错的峰峦。从前窗望出去,视野内全是紫红的潦泡。对面山坳闪出一辆来车,我车就在这面山坳刹住等候,滔滔尘头席卷腾空,太阳之血刹那被冲淡了。

 

黑夜接踵而至。寒风顿起。远方有扑闪的小灯。孙医生探头指出,注意了,下头是连续3个急弯,很容易撞车,一定要慢点。我估计马上就到了。不料孙医生接着指出,前方山窝子有家小店,山羊肉不错,我们吃罢晚饭再走。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泥地,踏上石阶。有点《水浒传》里的黑店味道,随灯影迎出一彝族壮汉,高声问吃几斤?孙医生答先来两斤,多配几种蔬菜。

旋即锅子端上桌,我们就着糙辣椒蘸碟,狼吞虎咽。身旁一大堆彝人在烤火。孙医生客气地招呼:一起过来吃啰。惹动一阵哄笑。

 

身热胆壮,我们梁山好汉一般继续赶路。好多年没见识过这么黑的夜,跟墨汁似的。我感觉车子嗖嗖插入一个场口,房屋在光柱两边,极鬼魅地闪避。小张说:发块要到了。把坡下到底就是发窝。我不明其意。孙医生解释:彝语。发块的意思为山腰;发窝的意思为山脚。不过我们不必去山脚。而要拐进机耕道,左绕右绕很难走。我笑道:鬼门关都翻过了,还怕进阎王殿么?

夜里9点,我们抵达群山肚脐眼里的田心乡发块村,进入孙医生的得意门生孙庆元的院子。又是一堆人在屋里烤火,孙医生一露面,全部扑出门,那个久别重逢的亲热劲儿!42岁的孙庆元为本地教会医生,极有威信,他当即按孙医生的吩咐,带人每家每户分发旧衣物,喜气洋洋,同过节一般。

忙碌停当已夜深,人逐渐散去。我和孙医生烫罢脚,围火坑而坐。无言,竟也无睡意。我习惯性地掏出录音机说:随便聊聊,就当催眠吧。

 

正 文

 

老威:跟梦游似的,我从来没想到会坐在这儿。

孙医生:主的安排啊。

老威:那眼下这个山村夜话氛围也是主的安排。

孙医生:嘿嘿。

老威:允许我问一句,你是医生,怎么会对土地改革感兴趣?

孙医生:因为我家就是大地主。我祖父和父亲都是中医,在南京城里开有xxx诊所,很有名望。挣了钱,他们就在郊区购置了不少田地,当不动产存在那儿。可共产党一来,世界翻了个滚儿,我家就成剥削阶级,田地和诊所都遭共产。

老威:他们的命保住了?

孙医生:把我家搬到云南或四川的穷山沟,他们有10个脑袋都掉了;可南京周边是富庶之地,地主、富农太多,光我家所在的那条街,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店家在郊区有田地,相比之下,我家远远不算{dj1}。当然,历次政治运动,我家都是重灾区,我从小就习惯了父母被突然之间揪出来,游街批斗。幸好还有家传医术,许多政府官员觉得有利用价值,就让你苟延残喘。

我1974年到云南西双版纳当知青,在整个生产建设兵团,我年龄最小。当时刚读初三,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才虚报岁数下乡的。说来可笑,1973年到1975年,西双版纳这块还在搞“阶级成分复查”,给许多土改中漏划掉所谓地主、富农重新戴上帽子,大肆批斗。

老威:是么?也太落伍了。

孙医生:这是少数民族地区,对时代的反应要慢好多拍。我们属于景洪公社,紧靠着橄榄坝公社,再出去是边境线,除了傣汉,还有哈尼、拉牯、布朗、瑶、彝、佤、白等民族,对汉族人灌输过来的土改怎么搞呢?据我所知,拉钴和瑶族既没搞土改,也没有地主。

老威:可能大伙都在坡上半裸着刀耕火种吧。

孙医生:但我们刚去的时候,到处都在斗地富分子。有个傣族小伙子,我们去的头天就认识了,知青要吃水果,他就猴子一样爬树,摘了很多。可没想到,这样老实的人是富农儿子,经常无缘无故被批斗。有一次民兵打得他满地滚,我实在忍不住,就跑过去扶他起来,由于我的身体插在中间,民兵没法继续打,只好罢手。多少年一晃而过,我却清晰地记得那种恐怖躲闪的眼神,与圈起来待宰的狗差不多。可他不是狗,年龄也和我们知青不相上下,为什么就不能平等呢?

我对社会、对xxx思想产生怀疑就从这身边的一点一滴开始的。什么人民翻身做主,什么伟大、光荣、正确,狗屁。1976年xxx呜呼那天,我正在林子里砍香蕉呢,我边砍边吃,肚子都有点撑了。突然,兵团的高音喇叭放起了哀乐,接着就是低沉的“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嘿嘿,不是万寿无疆吗?怎么说死就死?真是个好消息。

后来我当上赤脚医生。再后来恢复高考,我考上北京医科大学。临上京的那天,那个富农儿子还特地跑来送我,很依依不舍。

大学读5年,毕业分配到苏州医学院附属医院,一直当外科大夫。做了无数急诊,什么肝破裂、肠破裂、脾脏破裂,头颅破裂,开刀缝合,一分一秒抢时间,动作稍慢就大出血,要死人。我的医术就是这么操练出来的。到了1988年,为了“四个现代化”的需要,我被破格提升教务长,任了一届,又提升常务副校长。

老威:年轻有为啊。

孙医生: 外科的关键是临床判断,该如何马上如何,来不得半点虚的。可这套在官场行不通。我锐意改革,卖掉专用的桑塔纳轿车,自己买辆自行车骑;我取消逢年过节会餐,禁止大吃大喝,限制财务报账。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人家恨死我,在背地整黑材料,我还蒙在鼓里。九十年代初,一些西方外教和留学生进入我们学院,通过他们,我读到了《xx》,很受震动。刚巧官场的挫折也促使我反思。《xx》的本质就是敬畏,就是爱,而中国人既缺乏敬畏,又缺乏爱,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什么都干得出来。靠党的领导?规章制度?废话。

大约是1990年9月,我在留学生宿舍{dy}次参加了祷告聚会,当时除了留学生和外教,还有几个中国学生。此后我一直参加xx,也逐渐养成睡前祈祷的习惯。1992年冬天,我休假去西双版纳,逢圣诞节,在家庭聚会上祷告时,突然意识到某种使命,心灵感动不已,就由德国宣教士大虎主持,正式受洗。

老威:既然如此,你的官还能当吗?

孙医生:我知道那个时刻在临近,我必须作出选择。我参加聚会的事也有人告密,领导多次找我谈话。按理,我在体制内已多年,医术上亦有造诣,如果稍作让步,仍是一派锦绣前程。上帝和魔鬼在我头脑里反复争战。可{zh1},领导拿出一份《入党申请表》,让我填了它,这就意味着“谣言不攻自破”。

不能填。我说。因为不是谣言,是事实。

什么?领导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信基督。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只能选一样。

领导气得要命:你当共产党的官,拿共产党的工资待遇,却信基督!基督是什么?能吃能喝吗?

我不眨眼地看着他,依然一字一顿地说:我辞职。我得救。

于是我被院方解除了一切职务。

老威:这是哪一年?

孙医生:1993年。我不得不离开医学院。随后不得不离开苏州。西双版纳的景洪医院聘用了我,直到1996年。接着又去深圳两年。再接着出国,从环境相当优美的泰国清迈转道,进入相当糟糕的缅甸佤邦,服务于南佤xx范围内的一家国际丛林医院。

老威:脱离了体制,你的人生马上就动荡不堪。

孙医生:可内心不动荡。我是主动报名去佤邦做人道志愿者,因为那儿充满战乱、瘟疫、贫穷。当红十字会的车子颠簸在土路上,我看见窗外除了漫山遍野的罂粟,就是洋不洋土不土的佤邦军人,身上挎着枪,还挎着炮。附近还不时响起枪炮声。我们抵达的所谓“医院”其实就几间草棚,四周有几棵树。由于酷热,苍蝇相当密。可是技术力量很强,西方各国的医生来过好多批。

老威:你与他们交流没问题?

孙医生:傣话和英语我都会一点。医院虽简陋,气氛却很融洽,应对流行病、疟疾、妇产、xx引发的各种病症,以及大批量的大外科都很尽责。连续工作几天是家常便饭,但我在这儿学到不少东西,包括像白求恩大夫那样做野外手术。

不过我反感那个台湾籍院长,他缺乏爱心。比如有一次,医院聘用的一个佤邦护士和军人谈恋爱,头天晚上,男女才钻入一顶蚊帐,第二天女的就被抓起来,那些当地人还闹着要把她推出去毙掉。我听见女孩的哭声,就去找院长,可院长却说这事儿不该他管,还劝我也别管。我气坏了,就直接找抓她的叫“山耿”的军官。山耿解释说:那个军人在家有老婆,是护士勾引他,所以该死。我说:这有啥了不得?还不快把钥匙拿出来。当地人对医生都非常敬重,山耿虽是人民军,也不例外。于是我就亲自打开女孩的脚镣xx,接她回来了。

老威:真把人命当儿戏啰。

孙医生:是啊,抓人、放人、枪毙人全是一念之差。我的外科助手是个缅甸人,叫玉瓴,相当聪明。他原来也是正规医生,可xx成瘾,曾经进过戒毒所,出来后毒不吸了,却嗜酒如命,等于用酒代替了毒。因此院方将他从医生降为护士。有一次值夜班,玉瓴也喝得迷迷糊糊,被台湾院长的朋友,一个台湾牧师逮着,就大声骂他。玉瓴不服,两人就你来我往对骂。我出面阻止,并批评玉瓴:你这样对自己、对医院不负责任,以后怎么办?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玉瓴一下子清醒了,立马道歉,还发誓改正。可是第二天来了辆警车,当作大家的面将玉瓴抓走,从此再没有回来。

老威:咋回事儿?

孙医生:台湾牧师向军方打了报告啰。这前后两件事搞得我对台湾人很厌烦,也是我最终离开佤邦的动因。我在那儿呆了1年半,本来已融入当地,连总司令的太太都请我们到她家吃饭呢。

我是上个世纪末回国的。可以说一无所有,但信心越发坚定。我先由侄儿介绍,去云南大学医学院代课,钱不多,却比较轻松。

老威:你有了异国行医的“通科”经验,不想借机重返体制?

孙医生:如果是真正的基督徒,肯定在大医院呆不下去。

老威:信仰障碍吗?

孙医生:普通良心。比如你开什么xx?病员坐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你,人家已经叫病魔弄成那样了,你在xx里下xxx?因为同类型的药,价格悬殊很大。一般情况,我捡价格{zd1}、疗效{zj0}的方子开,如此下去,药房、科室乃至院方都有意见。因为破坏了潜规则,就破坏了形形色色供药商与医院的长期平衡,就直接间接损害了集体利益。

老威:医生坏了良心,跟抢劫犯无异。

孙医生:治病就是抢钱啰。许多病对医生来说,就是对症下药,顺水推舟,不费什么力气。你自己也在治病救人中获得快乐啊。可现实呢,治一点普通病,动不动就几百上千,甚至几千上万。你为什么不习惯开几块钱的xxx,几块钱的传统药?或许它们的进价才几毛钱,成本才几分钱——照此计算,医院已经赚够了。还嫌不够?

老威:所以你就成了害群之马。

孙医生:对。我是基督徒,我必须告诉病员实情,病员也有权了解实情。所以我进任何医院都容易,可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老威:你是叫逼成“游方郎中”的?

孙医生:没人逼。的确是神的旨意。

老威:嘿嘿,我洗耳恭听。

孙医生:我在教堂做xx时碰到我的一个学生,不料我的命运从此改变。

开始我都没认出他,因为云大学生太多了。后来聊得不错,才知道他是禄劝皎西出来的农村孩子。

老威:皎西?撒营盘还往里走,快到红军窜过金沙江的皎平渡口了。

孙医生:偏远落后的大山沟,但民风纯朴,村村都信基督教。我的学生说:他的家乡有个等死的病人,问我有没有兴趣跑一趟?我随口答好。没想到这孩子第二天就找上门,领着我搭班车,折腾快{yt},抵达了皎西。原来是本地教会长老的太太病了。我进屋一检查,乳腺癌。肿块已有鸡蛋大,得马上动手术。我当时生气地对长老说:病怎么能拖?长老说:禄劝和昆明的医院都跑遍了,动手术至少要花8000元,还不敢担保断根。我们回来东借西凑,才有2000元。我说:这手术我做。长老急忙问多少钱?我答免费。那一家人全愣住了,那种奇怪的目光盯得我不自在,就解释说:比这更复杂更厉害的手术我都做过,你们放心吧。

歇了一夜,我就匆匆往回赶。本来是约好病人随后来昆明,借医院的手术室做,可待我打电话去催,对方又说在皎西家里等。晚上,我跪下祈祷,求主赐给我力量,帮助更多的穷人。脑子里竟浮现出一个个美国或英国的老电影镜头,那些战地医院,或根本没医院,就一块野地,那些可爱的大夫正为病人开刀。还说笑话,引开病人的注意力。

内心充满感动。接着我花了不到100元钱,买刀子、针线、手套等等,其它东西原来就有。我背上药箱赶路,嘴角都挂着笑。我记得手术做了没多久,手术室就是长老太太的卧房,手术台就是她的床,那张黑黝黝的、睡了几十年的床。她以为自己快死在那床上了。

老威:你没有帮手吗?

孙医生:有个老大爹,60多岁,是当地的牧师。屋里很暗,开窗也光线不够,就把几个手电捆在一块,让老大爹举起来当手术灯。老大爹的身板硬朗,站一两个小时一点事儿没有。我让他照那儿,他就直端端照那儿,毫不含糊。我把病人的右乳房整块挖掉,而后做了仔细地处理。我没感觉累,只感觉同穷人在一起,就是同上帝在一起,很甜美。真的,心甜美,接出的果实也是甜美的。

老威:你大概是中国{dy}个在农民家里做癌症手术的医生。你可想过万一出意外咋办?

孙医生:既然决定做,肯定要有充分的、万无一失的准备。我是正规科班出身,以前也没料到会在这种条件下做手术。消息刮风一般传开,皎西周围的村民纷纷上门求医。记得那次我呆了一个多星期,几乎不能脱身。

老威:就在一个地方?

孙医生:还从皎西走到武定县的乍基乡。两地间不通公路,起个大早,我跟着热心的带路者,爬坡下河,锻炼了将近8个小时,鞋底都差点磨穿了,才好歹到达。虽说我一直是运动爱好者,可这算是平生最长最累的步行啊。

老威:我进去过两三趟,坡太陡了,连骡子都打滑。爬某些山梁子,鼻子稍不留意就触地。

孙医生:但步行下来,感觉浑身透气,吃得香,睡得沉。趁着好心情,我在乍基村民家里又做了一个腮腺癌手术,一个囊肿切除手术。感谢主,没有一点问题。

感谢主,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道路和使命。

 

插 记

 

子时将尽。我知道孙医生不习惯熬夜,就提议明日继续。不料孙医生问:这是不是和做手术一样,开了头就不能停下来?我噗嗤一笑,只得承认道:的确,明日的气氛又与今日不同。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右眉,似乎手术刀还在那儿划动。两个月前,孙医生曾经背着一个简单的挎包到云南某地拜访我,谈笑之间,顺便在我的腋下和眉间动了两个小手术,割除两颗黄豆大的肉赘或瘤子。记得当时室内还在放鲍勃·迪伦的早期摇滚,孙医生叫把音量关小。窗外古塔矗立,夕阳正红,鸟儿在啁啾,有几头老牛向苍山草坡款款远去。孙医生叹道:好一个世外桃源啊。接着就挑起音乐话头,让我躺在床上瞎侃,从垮掉一代到黑人灵歌。从“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男人”到“马车自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待我睁开眼睛,手术就结束了。真是从未有过的神奇经历!孙医生边收拾家伙边笑道:我要向你索取一点点报酬。我答好啊。他就试探着问:可不可以把你自己制作的箫碟拷贝一张给我?我又答好啊。

两人对话的余音尚在,可光阴已滑过一大截了。

我再次打开录音机。

只有抓紧往下说啰。孙医生道。

 

 

孙医生:昭通的彝良县是云南最穷的地方,那儿的很多山被砍得光秃秃,村庄在秃山腰,泥巴草房很矮,门跟山洞一样,只有埋着腰才能钻进去。而平时吃水靠两口井,一口喂牲畜,一口喂人。若遇天旱,就得跑山脚河里背水。

我曾经到那儿行医,也有过几天不洗脸的记录。有一次,我在村里迎面碰见一个杵棍子的彝人,右裤腿空荡荡的,脸颊一个劲抽搐。出于职业本能,我自然要询问。原来这是车祸的后果。我急忙扶他坐下,掀开裤腿。哎呀,不知是那个缺德鬼做的原始截肢!膝盖以下没了,可大腿骨却刀子一般暴露在那儿,四周的皮肉发黑溃烂,臭味令人恶心。我说:喂,你这样下去不行啰,骨头暴露,骨髓炎会一点点往上走,{zh1}感染血管,你的命就保不住了。

那彝人没话说,就直勾勾地看我,一会儿,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流。我说:没关系,我再给你裁一次肢,齐大腿根全拿掉,就没事儿了。往后有条件,你还可以装个假肢。

村民们都围过来,没人了解我的底细,只知道我是昆明来的。不过大家也算给面子,帮我把病人架进屋,平放在床上。我耐心地做xx、xx、xx,然后更耐心地剔除腐肉。太臭了!我就叫把门窗都敞开,让空气对流。

老威:你不怕空气中的xx感染吗?
孙医生:乡村看起来破破烂烂,其实空气比城市、特别是比医院干净。至少没有各类病菌的交叉感染啰。我把腐肉剔光了,再一根根理出血管,与老大娘纳鞋底相似,要特别细致。待全部血管都缝合完毕,检查没纰漏了,就可以裁肢。
嘿,没啥神秘,与木工活儿差不多,锯、锉、琢、锤、刨都得用上。我还特地买了把小锯子,锯口极锋利,外形却似木工锯。你想,人的大腿骨,特别是成年人的大腿骨,相当硬,没钢铁硬,至少比一般木头硬多了。我比划一下,猛吸口气,就下锯子。呼哧呼哧,才几个回合,手臂就震麻了,脑门的汗珠子牵着线下来。要是在正规医院,不用招呼,护士会主动擦汗,可在这儿,我一再暗示,别人也反应不过来啊。
不过这难不倒我。骨头锯了,又用小锤子敲几下,然后琢,然后将钝口锉平整。待一切都处理妥当,再将正常肉皮拉拢,缝合好。
老威:我听得汗毛直竖。
孙医生:没什么啊。村民也配合,病人也那么放心地把性命交给我,应该感谢才对。
老威:把人当作木工活儿来做,外科大夫本身也算特殊材料造就的。
孙医生:哈哈,作家的想象真丰富啰。那我接着讲。去年在红河州,对,云南xx的红河烟厂就在那儿。我到红河州石屏麻风病院,在那儿给一个麻风病人切除过阑尾。我的当地朋友介绍的,说本来是急性阑尾炎,可医生都不敢治,每次发作起来,送医院,就只打打针,开点药,结果急性拖成慢性了。我说这样一个小手术,算得什么。人家就陪同我去了。抵达隔离区,人们都大吃一惊,叫唤:这个地方你也敢来!我说这儿四处干干净净,床单、被褥洁白,比我从前的看病环境还好,我为什么不敢来?见着病员,是个中年男子,手脚、皮肤开始烂了,脚也变形。可人不错,平和,不抱怨,不自私。我为他动手术,还有一个甘肃来的天主教姑娘协助,很顺当。刚一完,病员自个就起身。我按住他,让稍微歇一会儿。他说不用,感觉挺好的,就下床站起来。试着走两步,没问题,就点头致谢,然后走回去了。我立在门口望他,起码走了两百多米,才进那边的房间。
老威:我晓得你“胆大包天”,可掐指一算,你做游方郎中已第8个年头,没出过问题?
孙医生:不能出问题啰。
老威:为什么?你毕竟是人呀。
孙医生:治病救人,判断必须十分准确。不像写文章,错了还能修改,把人治错可没得修改。否则坏名声一传播,损害我个人事小,损害到我信仰的基督教,罪就大了。
其实,比医术更重要的还是爱心,比如你认识的小孙……
老威:就是上次你介绍我去马鹿塘找的那个瘸腿小伙子?
孙医生:是。
老威:他给我引荐了两个老地主、3个老贫农,贡献很大哦。
孙医生:他原来在广州一家造船厂打工,还结婚生子,不错的。可突然间得了一种脊椎怪病,令双腿瘫痪,连中山大学的xx教授也无奈。这一来,老婆跑了,同乡们将他千里迢迢送回家,吃喝拉撒都得靠人,惨极了。当时我闻讯从则黑跑到马鹿塘去见他,动不了刀,西医的确没法子。为了这事儿我还专门学习传统针灸。我的老师姓梁,很有名气。记得第1天开课有十几个学生,第2天剩七、八个,第3天四、五个,第5天1个,就是我。大伙议论道:梁老师啊,你教我们这个经那个经,弄得我们要发神经。我没发神经,我属中医世家,经脉一点就通,还其乐无穷呢。后来我觉得有些把握了,就赶去给小孙扎针。不料扎针后的头天晚上,他的腿就持续麻胀!就这样坚持针灸,加上他自己搞了些xxx偏方,配合xx,慢慢就能站起来了。
老威:这太耗费时间。
孙医生:时间不是问题,我喜欢在农村逛,爬山、涉水、治病,碰见的都是善良的穷人,什么都愿意奉献。像小孙,非常聪明,现在他丢开棍子也能到处走,还愿意跟我学医,常见病也能处理一下。老威:他在乡场上开了家奇怪的店,美容美发加治病加拔牙。
孙医生:嘿,我引荐他跟美国来的牙医学过,他聪明、刻苦,钻研过口腔结构,真的能拔牙。说不定比知青时代的赤脚医生还强些。
老威:你的乡村弟子,我接触过这个小孙,还有则黑大住基村的小孙,都自己开诊所,在当地蛮吃香的。
孙医生:这些年我陆续教了几十个学生,相当于由几十上百个点组成的农村医疗网络。其实,医术精湛固然好,可普及医疗常识显得更迫切,因为乡村里的若干突发病,只要当时处理恰当,得到缓解,就能争取到救治时间。农民苦啊,住山沟山梁,赶一趟街,爬坡下坎,动不动就折腾几个小时。平时没什么,可犯了急病麻烦就大了。几个壮劳力,轮换抬啊背啊,山道几小时,拢公路还得等车,乘车到乡镇一级的医院,医生水平又有限。不少人就这么死的,不少人死得莫名其妙。
老威:抢救不及时,不是绝症也弄成绝症了。
孙医生:唉。
老威:可建立乡村的医疗网络应该是一项国家工程,一个人的力量……
孙医生:共产党烂成这样,我们别指望了。海外有些慈善机构,也xx第三世界,但它们有它们的目的。99年那阵,我与新加坡的“爱心扶贫”有过联系。发窝就是那次来的。当时我和1个美国、1个香港、1个新加坡医生来这儿赶街考察,逛了两圈,碰见这家主人孙庆元。一聊,就马上跟他来。
村里还有个痨病,吃了香港医生给的抗痨西药,很管用。这孙庆元学过医,开了家庭诊所,但欠款很多,面临倒闭。我们给了他坚持的信心。我说:有外援自然好,没外援也别指望,要因地制宜,发展xxx。你看到了,院子里晾的草药非常多,这些年,孙庆元在造福他人的同时,自己也还清了欠款,活得不错。
老威:我在你家遇见过两个美籍医生,1个姓吴1个姓熊,都不错。
孙医生:他们都下乡考察好几次,愿意投入一些资金。特别是吴医生,快80了,人非常善良。要让他们实地了解中国偏远乡村的状况,避开政府官员,去掉中间环节,农民就能直接得到实惠。
老威:你是深谋远虑。
孙医生:我不是商人,不是政治家,我的榜样是德兰修女。她抛开贵族化的修道院,深入到遍地垃圾的印度底层,深入到穷人当中,把爱当作毕生的事业
老威:你随身带着《德兰修女传》。
孙医生:很多时候,你我对深重的苦难无能为力。在皎西那边的真金万,一个极边远的村子,有个村长。他的脖子原来生了个肿块,开过刀,没割干净,反而越变越大,还四处窜。我见着他的时候,肿块已经蔓延至肩头,蔓延至后脑勺,沉甸甸地坠着,把整个人拉扯得站不稳。我稍微检查一下,就知道是淋巴癌晚期转移,根本无法动刀。我只好在床沿坐下,读了一段《xx》。我说:生命不是无限的,但在上帝那儿,又是无限而公平的。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点点头,还露出微笑。接着我握住他的手,静静地呆了1个多小时。门口的光投进来,许多人影子在那儿晃动着。第二天,他就死了。
老威:英国诗人迪兰•托马斯在《哀歌》里写到:清晨、正午、黄昏到来前的每一分钟,死去的人组成了河流。
孙医生:但我更喜欢《汤姆叔叔小屋》中的黑人灵歌“马车从天上下来,把你带回你的家乡”。你唱过的。又有一次,刚拢一个村子,就被领到一个50多岁的大姐屋里。看她已上气不接下气,就询问旁边人,原来她发烧好长一段时间后,突然间大出血。我把了脉,太晚,没得救。当时她的大女儿还在外头瞎跑,只剩读初中的二女儿在。我就吩咐烧点水,我亲自拿盆子、毛巾为她洗脸。又接过木梳为她梳头。作为医生,我明白人在临终时刻,不能过分邋遢,否则就死得没什么尊严,连收殓群众都害怕接近。
举手之劳做完了,我还是老样子,握住她的手坐在那儿。但是她没有上一个死者安详,呼吸急促,好像胸腔随时会爆炸。我心里十分难过,就说:大姐姐呀,我明白这辈子你吃了太多苦。不要怕,不要怕。快结束了,天堂的门已经敞开,你的苦快结束了。她的眼泪淌下来,叭嗒叭嗒落在我手背上。跟着她猛抖两下,嘎的断气了。还好,时间没拖很长。
老威:夜这么深,听你讲到死,虽然有大爱,仍感觉人生没多大意思。
孙医生:千万别这么想。你在记录苦难,你得完成上帝赋予的使命。
老威: 我们是2005年12月初认识的,当时你正在丽江古城一个基督徒家里替一个老人做白内障摘除手术。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我就跟你下乡,从此切入土地改革专题,这么久还收不了手。记得我的{dy}个采访对象吧?
孙医生:“麻风病人”张志恩。
老威:对。讲讲他。
孙医生:在他之前,有另外一段掌故。2001年夏天,我去刚才提到的真金万行医,抵达时已下午3点。歇1个小时,感到肚子饿了,就在村民家里弄饭吃。可米和豆子下锅不久,有人来告诉我,另一个村子有人快病死了。我一急,马上开饭,半熟的豆子也咽了半碗。然后随带路的起身。路途耽搁两个半小时,泥浆山道,一不小心就打滑,可想到那头有人要死,也顾不了许多。8点过赶到,太阳落坡了,昏暗的光影里,茅草屋的周围,全村100多人都聚拢了。我浑身湿得水透,可来不及擦汗就跑过去。只见屋檐下,红漆大棺材已摆在那儿,盖子掀开,吓人啰。我进到屋里,见床上床下都是血,而病人还在喀,气都快整断了,还在不停地喀。人们都异口同声称:上昆明照过片子的,是肺癌,活不了。我马上给他打止血针,很平静地问他病史。这人倒比较理性,一五一十地抖落得清楚。于是我根据自己的经验给他做详细诊断,确定为肺结核,虽然极严重,仍有一线希望。
抗结核的{tx}药没带身边,第二天大早,我和病人的两个女儿出村赶路,中午抵昆明买了药,让她俩先带回去。结果非常管用。第三天我打电话询问,对方回答病人已好转,棺材用不着了。
又过十来天,病人村里来人接我去复诊,完了再返回。就是在石门坎上面的公路边等客车时,抬头发现了所谓“麻风病人”张志恩的家。
远远望见红土山坳间绿树葱郁,枝头掩映中,还有一草房。我感叹道:太美啰!那儿有人隐居吗?就要爬上去探个究竟。不料却被送我的人牢牢拽住:去不得!去不得!有麻风病!我是医生啊,有什么问题?就去了。接着是你我都曾经历过的场面,两个老人坐在房前晒太阳。我边观测边与他们聊天,没一点病征,哪是什么鬼麻风!谣言可把他们害惨了。
故事你也写了。张志恩老人原来不住这儿。大约70年代,他上山砍柴,遇一窝麻蛇,就拿锄头敲。没想到麻蛇死了一条又窜出一条,他怕了,就逃回家。不知道麻蛇怎么和麻风扯上关系,又使他的前妻被村里人怀疑为麻风,弄去活活烧死掉。而他自己也叫弄进麻风病院,关好几年,才莫名其妙放回家。
老威:后来就迁到荒坡上,与世隔绝,枉背一张麻风的皮。
孙医生:是。没人管,房子漏了塌了也没力气修补。于是我联络附近教会的人,我个人出资近2000元,将草房换成瓦房。还给他们买了猪和鸡,好歹像在过日子。
老威:我有一个疑问:你在乡村坚持这么些年,经济上靠什么支撑?诊费怎么收取?
孙医生:开始两年,美国一家有教会背景的机构在支持,我与其中一位姑娘私交很好;后来她的老板变了卦,中止援助,就只能靠主的安排。深入乡村,班车和走路交替,有点路费开销。此外,像知青时代的赤脚医生,一两月、两三月地走村串乡,吃住都在农家,大致不用花钱。特别是过年前后,挨家挨户有请,还吃不过来。
老威:这不是办法。
孙医生:人心是肉长的,农民看病也主动给点钱,10元20元30元不等。病比较麻烦的,也給个一百两百、两百三百。我有进药的渠道,无论如何,成本还是够的。近一两年,国外的一些医生同我有些接触,他们对我做的事很感兴趣,也捐赠部分西药。像你看见过的吴医生和熊医生,还租了房子,在昆明设点。他们不在,我就代管。
老威:我都在里面住过啰。
孙医生:进城来找我看病的农民也住过。最多一晚住6个人。嘿嘿,后半辈子就这样了。海外和城里都不缺医生,主如此安排很合理。
老威:主何时给你安排一个心意相通的女助手呢?
孙医生:你比我更需要女助手。多祷告吧。说不定今晚的梦想,明天就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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