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玉是在窗口看见沈桥的，当时她正把一盆香椿水倒入河里。那个男子被几个胭脂盒包围着，不前不后地从桥上走下来。饶玉靠在窗子边，瞧着男子一脸为难的神色，颇觉有趣。她听见沈桥对她们说，我不买胭脂的，我没有可以送的人，我只是随便走走。又听见其中一个女子吃吃笑着说，那无妨的，官人，你买来送给我好了。饶玉发现男子的额头竟然淌了些汗，便有些同情他了。这时一辆牛车过桥而来，大家纷纷躲让，沈桥趁机紧走了几步，算是逃开了她们的纠缠。站在一株梧桐树下，沈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逐个抚展被扯出皱来的袖口和衣襟。无意间，他瞥见某个窗子里有女子在注视着自己，顿然感到一些尴尬。他来回踱了几步，一时又想不出做些什么事情，便勉强朝那边笑了笑，一边掏出汗巾来，将手擦了又擦。饶玉也不作声，拎了一方小竹凳出来搁在门口，转而又抱来一个茶罐放在凳脚处，对着沈桥指了指。沈桥发现这个女子有着一副漂亮的身材，一双眼睛特别大，脸部却蒙了一块黑色纱子。当他猛然意识到女子在招呼自己喝水时，还未表达谢意，女子已经返身进了屋。他想，这或许是里下河人家的待客之道，再加上确实有些干渴，便走了过去。

    沈桥品着茶时，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定了定神，一下子觉得这种香气很熟悉，某种意义上更接近于一种气味，那种自己幼小的时候经常闻到的，从牢牢被握住的姑姑乳房间传来的气味。在湿热的空气里，这股香气愈显润泽，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母体缭绕在周围一样。沈桥站起身，沿着青石基绕到低矮的窗子外，看见女子在一个石臼中研磨着几株灰褐的植物。在她手边的条案上摆着一只瓯，瓯中半盛着一种白色的油膏，不须辨认，香气就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

    沈桥呷了一口茶，问道。女子往臼内滴了少许半透明的液体，移去目光看了看，一边用力碾着，一边答道：

    那是胭脂啊。

    胭脂？沈桥奇道：难道会有白色的胭脂？

    你以为胭脂都是红的么？

    女子反问道。沈桥本来是个聪明人，他探手取过小瓯，深吸一口，说：

    好香。我弄明白了，原来并没有那个胭脂能比南方的嘴唇更红。

    说完，他瞟了一眼女子。她只是向他仰了一下头，用手将面纱提了提，随后继续做着事。但是沈桥注意到了，她仰起头时，眸子还是特别亮的。

    嗯，你为什么要蒙一块面纱？

    沈桥犹豫着说。女子笑了起来，拿过一方软帕将石轮抹干净，并把研成细粉的东西掏到一个褐黄的瓦罐内，然后举起空空的石臼轻嗅片刻，又递给沈桥：

    连石头都是香的，你闻闻。

    沈桥漫不经心地敲打着石臼，那种声音很闷，也很单调。他仔细看了看石臼的材质，觉得应该是制成磬的，这时他转到了铭着“饶记”两个字的底部。

    你姓饶？

    女子点点头，将手并拢了放在胸前。

    我叫饶玉。

    女子轻轻地说。沈桥看到黑纱上的眉其实是极细的，眼睛又很清永，含有流动的意韵，他想，这位姑娘倒是长得不俗。这样一想，忽地心念一闪，自己倒无来由地产生了几分慌乱，便喝着茶说：

    是一种瓷器的名字。

    饶玉的睫毛闪了闪，然后垂下头去，幽幽地说：

    是的，我的前身就是瓷器。

    翌日中午，沈桥再度来到饶玉的门前。昨夜直到今晨的一场小雨，使土壤十分潮湿和松软，沈桥觉得踩在上面就得小心翼翼似的。

    饶玉看到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便取了一只木桶去河边打水。因为离着不远，沈桥甚至能看见她弯下腰时，蛮衣透露出的一些事物。他知道她打水的姿势是很美的，也许带着点儿刻意，所以当饶玉费力地经过他时，仍然伫立在那儿痴痴地发怔，并没有想到去帮一帮她。

    我要回去了。沈桥缓慢地说：其实我在这儿又没有认识的人，我来里下河只是因为这儿的胭脂好，只想来看一看。

    是爱屋及乌罢。

    饶玉随口说道，然后颇有深意地闪了他一眼。

    沈桥显然有些忧郁的样子。他靠在墙壁上，闻着小瓯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脑中一刹间竟闪过了庭院、纱帐、枕席之类的影像。

    就像约好了似的。

    他低声说了一句，仿佛自语般。屋内的饶玉似乎没有听见，但也静静地，没发出任何响动。

    这种香气和我是有缘的。沈桥合着眼说道：我近来一直在想，姑姑的年轻时代是怎样过的，静修的人是不是也爱胭脂？饶玉，你知道，我是跟着姑姑长大的，那山，那光阴，其实什么都不记得的，只有这种香气。它一出现，许多奇怪的往事都出现了，包括那一种不可言说的滋味。真的，到今天我才相信，苇草也能做胭脂的，它给人以求渡的激情。饶玉，你很像我的姑姑，你们两个彼此像极了。

    饶玉静默很久之后，说：

    是的，那份胭脂便是用苇草制的。我原以为谁也不会知道的。

    沈桥几近无声地说道：

    可惜我看不到你的嘴唇。

    黑色纱巾实际上十分薄的，网眼之间是一层灰色的光，因为有移动，所以依稀能觉出唇的轮廓，又因为有静止，有呼吸，所以还可以感到它的潮润与柔软。沈桥好像看到一抹极暗、极淡的红在逐渐离自己远去，像那些欲吐未吐的话语，甚至像深深的黑夜里渴望相濡的血沫。

    我的胭脂坊在里下河非常有名，因为我很爱惜我的嘴唇。它要为几百种胭脂去试妆，要xx地吸收。正是这样，除了胭脂，它不能感染别的事物。

    饶玉悠悠说道。

    沈桥的手指在腰间那枚作为饰物的红豆上捏弄了许久，后来，他把它解在手心团了几团，很小心地放在条案上。红红的豆子在清檀的纹区里滑着光，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赠物。沈桥听不见她有什么反应，不禁有些怅然。他停了小会儿，便低着头，缓缓朝河边走去。

    快走出屋檐的阴影时，沈桥听到了身后饶玉在说：

    下次不要坐船，你要骑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