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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跃出镜子,却又跌落梦中”
如果不是语言学家胡利安娜怀着忠实的好奇之心去寻找,我们肯定无法得知博尔赫斯还有个令人吃惊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他写有一部{wy}的长篇小说《镜子与梦》,而人们历来共知的是他从未写过长篇。据说这部书:“如同被精心分割成无数缕的金羊毛,隐藏在他建构的语言迷宫橱窗之后,除非你有忒修斯的线团,否则无法取回这些金羊毛。将它们聚拢,按照数学的复述方式,它们才能重新闪耀如灯,并照亮和指引你返回的路。”(达摩西:《新后现代模式的东渐趋势》——论《镜子与梦》)对博尔赫斯来说,“令人吃惊”的事很难使他吃惊。“惊讶”乃是他终生迷恋和掌控自如的一种技艺。对我们这些崇拜者来说,他是一名高超的文字和梦的建构师。
1961年,博尔赫斯到美国德克萨斯大学讲学,同时与美洲艺术联合会进行座谈。在见面会上,他用英语对美洲艺术联合会会长卢卡鲁说出这句话:“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
接着,博尔赫斯对卢卡鲁身边的女翻译丝卡奇微笑着,用拉丁语缓缓说道:“我的一生就是‘不断制造迂回长廊和交错小径,期间徘徊和沉思着不同国家、民族、肤色,甚至不同时代、不同季节、不同高矮,如你般美丽的少女们,每个人说着不同的语言。从她们口中说出的‘爱’字都有使人如醉酒般美妙的不同发音。当她们相遇,她们不必说话却能够依赖眼神和细微的身体动作洞晓对方的意思,她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天使。她们息憩的迷宫则是我最近刚建造的大厦。”
再接着,他又用英语问丝卡奇说,“你可以翻译出来吗?”聪明的丝卡奇当即对全场的仰慕者翻译了这段如诗如画般的话语,她自己也略微兴奋害羞,声音因颤抖而停顿。这段经典的拉丁语当时被多家报纸刊登传播,成为博尔赫斯的文坛经典。
那么这段话和《镜子与梦》有何关系?关系可大了。经证实,博尔赫斯确实是在1961年开始构思这部关于语言学的长篇小说《镜子与梦》。
在这部小说中,各种语言登场亮相,光耀环宇,让人重新忆起博尔赫斯神秘的话语:“她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天使。她们息憩的迷宫则是我最近刚建造的大厦。”
小说所涉及的语言,从古至今,至少有二十多种。叙述上,主体为英语和阿根廷语。其中穿插的有法语、德语、古希伯来语、希腊语、印地语、亚美尼亚语、意第绪语、库尔德语等等。小说的人物在梦中偶尔偷听到了古巴比伦语言和古玛雅语言,这两种最老的语言在远古时期一度繁荣,为东西方贸易交流发挥重要的作用,而今已然如星辰陨落,仿佛叶归沙尘。
小说的后半部分,巧妙地运用了世界公认和已知的两种最古老伊朗语:古波斯语和阿维斯陀语。它们曾于公元前几个世纪被使用,两者共同构成了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伊朗语支的最古老层面。接着,当故事的主人公穿进自己打磨的镜子中,并试图翻越冰川时,他们又遇见了说古诺尔斯语的人,这种语言是北欧语言的始祖,后来古诺尔斯语逐渐发展成当代的北日耳曼语支,包括有挪威语、冰岛语、瑞典语、丹麦语等。这些操古诺尔斯语的人们,当冰川融化,他们不得不与海洋抗争,从而成为最早的航海者。
自然,作为读者,不能仅凭字母全部相信小说中各种语言的真实性,许多古老的语言早已埋入坟墓。如今世界上尚存的六千多种语言中,据说每隔两个月就有一种语言消逝。博尔赫斯只是假定他的人物所使用的是这类语言,并虚构了这些语言的发音。然而,经过语言学家的分门别类的研究判断,这些由博尔赫斯所创作的古语,不是简简单单的虚构,从词源和辅音上分析,它们确实有据可查。
这一点让语言学家们出乎意料。这部小说构成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趣味十足的语言游戏。究竟博尔赫斯是如何架构起这么一个庞杂的语言帝国,或者用他最喜欢的词“语言迷宫”的。我们这些口齿笨拙的普通人不可能知道。如果我们知道,这世间就不会只有一个博尔赫斯了。博尔赫斯从小就有语言天赋,但只有这部小说,才真正向我们全景揭示了他在语言上的非凡独创。
在小说的叙述上,更奇特的事情是,博尔赫斯模仿世界各地的语言,因此他也模仿了这个地区的人们在口语表达上所兼具的个性,如吉普赛人的热情、罗马人的炫耀,撒克逊人的残酷、高勾丽人的狡猾等等。同时,在全书40个章节中,博尔赫斯故意运用了几种不同时代的语言特点。在单数章节上,他使用标准现代英语的叙述口语,而在双数章节上,他则采纳维多利亚时期经典小说的叙述语气。小说里面所写的三首长歌谣,则模仿了中世纪撒克逊民歌交错押双韵的习惯。
任何人都能够读得出,在单数章节上,人们历来所公认的简洁直接的现代英语,充满了猥琐、不屑、嘲讽和含糊。而双数章节上,又包涵着对华美辞藻的扭曲运用,“魅力并非一个女人可以独占的名词,猪的魅力在于它黑色粪便所透露的种子的呼喊,以及洁白瞳仁表露出的无辜。”(见《镜子与梦》12章)。小说里面处处表现出故意营造的客套和繁杂的口吻,渲染着既生动又离奇的情节。下面是一段被引用得较多的评价:
“所有的文字都不符合造句法所称的xx,——不管是公爵小姐说话时采用的长句复句的装腔作势,到街头卖鱼编毯的小贩所用的短句俚语的粗俗,都让人看出世界各地人们在评判相同事物时相同的思维方法,它们和现代语法极不相称,但却合乎人的思考心理,因此带有股引人入胜的xx气息、奇怪的外观和喷发热量的内核,让人不欲罢读。这绝不是后现代的那种小儿科的幼稚展览。但,又是什么?……他从以往的各种艺术风格中抽取了精华,而后脱身与之决裂,甚至背叛。这部小说在新后现代主义的模式探索上达到令人仰止的程度,然而,博尔赫斯本人却对他所创造的奇迹不置一言,他只是躲在其中嬉戏,同时用他创造的语言和语言天使们交谈。这就是为什么他把一部长篇小说隐藏得如此之深的原因。他想让人们知道,他可以匿身世界各地,同时轻易地生存,因为他早已消弭了因语言障碍带来的交际隔阂。”(达摩西:《新后现代模式的东渐趋势》————论《镜子与梦》)
这座迷宫可以说是博尔赫斯之前所建造的迷宫的总和,包涵了他毕生所追求的语言真谛。译者朱天心说,“翻译之后,我不再是一个语言学家,而博尔赫斯也不再是一个小说家。”语言是什么?“语言不过是时间划过空间的当口,由两者撞击摩擦而发出的风声。由于空间隧道的墙壁不平整,而且隧道时而弯曲,时而朝下或向上,每个部分所发出的风声都不相似,古代的风声和现代的风声也不尽相同。”(见《镜子与梦》第六章)。于是,催生了不同语言在世界各地的诞生。
在小说的{zh1},有个小情节:墙上的一面镜子如电视机般动起来,里面展示了一段录像,一个孩子诞生了,可他不会说话。也许,他已不必再说?游历如此多的语言迷宫后,无声世界才是语言的{zg}形式。这个情节又推倒了前面所寓意的——语言和交谈给人带来的享受。也许作者告诉我们,读到这里,就不该再说什么了,该结束了,封锁了。
《镜子与梦》的发现暗示作品作为“迷宫之迷宫”、“小说的小说”的象征意义。它的发现经历了很长一段时期。1988年,博尔赫斯去世两周年后,博尔赫斯家族聘请德国中古语言学家雷曼托夫来协助整理他的笔记。雷曼托夫是博尔赫斯的忘年交,两人曾有多起书信往来,其中一些信的内容显示了博尔赫斯向雷曼托夫请教的一些语言学问题。
奥曼托夫的研究生胡利安娜也一同来到了博尔赫斯家里。胡利安娜一直跟着奥曼托夫工作多年,是他的得力助手。他们两人主要受雇于整理博尔赫斯的日常笔记,一共328本。这些笔记每本都不太厚,薄薄的笔记本容易携带,有的本子仅仅20页纸。
笔记本内容和日记不同,上面是博尔赫斯随手记录的片段,既有摘录的读书笔记,有脑子一闪而出现的灵语妙句,包括听来的民间xx、歌谣和路人的幽默对话。其中有不少页码的内容似乎没有来历,与上下文也没有逻辑关联。而且,似乎夹杂着不同的语言。——这也是为什么专门要聘请语言学家来帮忙的原因。一年过去了,在整理的过程中,雷曼托夫经常感觉困惑。考虑到博尔赫斯的为人个性,雷曼托夫对这些如此纷杂的问题,怀着必然之心接受了事实。
雷曼托夫和胡利安娜一年之后离开阿根廷。十年过去了,胡利安娜已经成为国际知名的语言学家。她始终放不下笔记本中未解的奥秘。2003年,胡利安娜申请重新研究这批笔记。
不久,在某一页笔记本上,胡利安娜发现了一个与她xx一样发音的女子名字“胡利安娜”,如果不是因为同名,她自然不会特别注意。她非常感谢母亲起的这个名字,“胡利安娜”犹如先知预先安排的线索。
“胡利安娜”的名字后来被证实不仅在一处出现,而是在很多笔记的很多页码上都出现了。——原先,人们以为这个名字是博尔赫斯借用来称呼他不认识的女子的一个符号,如同我们常用“小红”、“小明”来指代某个人,目的是为了方便识别。
细心而富于专业经验的胡利安娜将有这个名字的页码单独抽出来看,发现上面记录的文字是可以衔接起来读的一篇小说。她又激动又兴奋,连夜工作,把这些页码的内容一起打印下来。于是,一个叫《镜子与梦》的小说出现在了人们面前。小说的内容是关于研究机构学究法里亚斯对世事厌倦,后来成为磨镜人,并与情人胡利安娜一起经历的奇闻异事。
这时候,语言学家胡利安娜有了更加兴奋的发现。她注意到,将这些文字所处的页码数,连在一起排列,就成为人们所熟悉的圆周率。比如,小说的{dy}篇是记录在某本笔记的第3页上,而第二篇记录在第14页上,第三篇记在第15页上,第四篇记录在下一本笔记的第9页上,第五篇记录在第26页上,如此类推。而圆周率数值正好是3.1415926…….小说{zh1}的一部分结束于圆周率的第98个数字上,位于第205本笔记的第6页上。
但是,胡利安娜认为,“迷宫”需要一个首尾相连的结局。因此,小说不应该结束在圆周率的第98个数字即6上,还有{zh1}两个数字需要关注,既圆周率的第99和100个数字:7和9。人们所要做的就是寻找和7或9或者与79相关的事物,那里才是小说的结局。
猜测没有错,经过几天寻找,胡利安娜在博尔赫斯书房的书架上有了新的发现,第二层的第97本书的位置,放的并不是书,而是一本厚厚的笔记。这里记录的才是小说的结局。可以看出,博尔赫斯笔落此间,汪洋肆意,一发不可收拾,已经不能满足于在一些页面上以捉迷藏的方式来记录,他将小说的三分之一写在{zh1}一本有封套的笔记本中。笔记{zh1}一页,博尔赫斯如此道:“1971年夜。刺猬不再冬眠。《镜子与梦》走到终点。我欲跃出镜子,却又跌落梦中!”。博尔赫斯一生穿越于时空相撞的隧道,再也无法回到车前草入睡和紫罗兰醒来的花园。——至此尾页,人们才{dy}次想起,这部小说应该有个名字《镜子与梦》。
小说的创作横跨十年时间:从1961——1971年,期间,博尔赫斯经历了{dy}次短暂的婚姻。1967年结婚,1970年离异,小说与他对婚姻的感慨是否有关,我们不得而知。
小说于2003年被胡利安娜发掘后,已经尘封了42年。可是,由于没人能全部解读,胡利安娜自己也只是破译了一部分,而且恐怕需要一批全世界{zyx}的语言学家共同围坐在一起才能分析这部书。由于困难重重,小说的身世秘密一直被少数人刻意隐藏,直到2009年才在不对外界宣传的情况下译成全英文本,并立刻成为欧美文坛当年盛事。但是,两种声音很快地出现了,一方是狂热追随者的盛赞,一方则是质疑,怀疑此书是否出自博氏真迹。甚至世界各地的博氏研究学会也一直争持不休。
不管如何,直到现在,我们这些心怀虔诚的人终于有幸读到,包括我。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