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目漱石的《梦十夜》。
十多个导演各自“参透”的《梦十夜》。
太过精巧的梦。也实在太过精美的译文。
梦在文中读着是寓言,思想来还则是谜面。
同道者先圆梦,再电影。
我抱着胳膊坐在女人枕边,仰躺着的女人温柔地说:我将要死了。女人的长发铺陈在枕上,长发上是她那线条柔美的瓜子脸。白晰的脸颊泛出温热的血色,双唇当然也是鲜红欲滴。怎么看也看不出将要死去的样子。可是,女人却温柔且清晰地说:我将要死了。我也感到,女人真的快要死了。
于是,我俯视着她的脸再度问说:是吗?妳快要死了吗?
女人睁大双眸,回我说:是啊,我一定会死。
在那双大又湿润的眸中,细长的睫毛包裹着一片漆黑。而黝黑的眼眸深处,鲜明地浮泛着我的身姿。
我眺望着这双深邃无底的黑瞳色泽,暗忖,这模样真会死吗?然后恳切地将嘴凑近枕边再问:妳不会死吧!没事吧!
女人极力张开昏昏欲睡的双眸,依旧温柔地回说:可是,我还是会死的,没办法呀。
我接二连三地问她:那,妳看得到我的脸吗?
她轻轻笑说:看,在那儿嘛,不是映在那儿吗?
我沉默地自枕边移开脸庞。抱着胳膊,依旧不解,她真的非死不可吗?
过了一会,女人又开口:
“我死了后,请你将我安葬。用偌大的真珠贝壳挖掘一个深坑,再用天河降落的星尘碎片做为墓碑。然后请你在墓旁守候,我会回来看你的。”
“太阳会升起吧,又会落下吧,然后再升起吧,然后再落下吧……当红日从东向西,从东方升起又向西方落下这当儿……你能为我守候吗?”
我不语地点点头。女人提高本来沉稳的声调说:
“请你守候一百年。”又毅然决然地接道:
“一百年,请你一直坐在我的墓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我只回说,一定会守候着。刚说完,那鲜明映照在黑色眼眸深处的我的身影,竟然突兀地瓦解了。宛如静止的水突然荡漾开来,瓦解了水中的倒影一般,我正感到自己的影像好像随泪水溢出时,女人的双眸已嘎然闭上了。长长的睫毛间淌出一串泪珠,垂落到颊上……她已经死了。
然后,我到院子用真珠贝壳开始挖洞。那是个边缘尖锐,大又光滑的真珠贝壳。每当要掘土时,都可见贝壳里映照着月光闪闪烁烁。四周也飘荡着一阵湿润泥土的味道。深穴不久就挖好了。我将女人放置其中,再轻轻蒙覆上柔软的细土。每当要覆土时,都可见月光映照在贝壳上。
然后我去捡拾掉落在地的星尘碎片,轻轻搁在泥土上。星片是圆的,或许是在漫长空际坠落时,逐渐被磨去了棱角。当我将星片抱起搁放在土堆上时,觉得胸口及双手有了些许暖意。
我坐在青苔上。抱着胳膊眺望着圆形墓碑,想着,从现在开始我就得这样等候一百年。然后,正如女人所说,太阳从东方升起了。那是个又大又红的太阳。然后,再如女人所说,太阳从西方落下去了。火红地、静谧地落下去了。我在心里数着,这是{dy}个。
不久,嫣红的太阳又晃晃悠悠地升起。然后,再默默地西沉。我又在心里数着,这是第二个。如此{dy}个、第二个地默数着当中,我已记不得到底见了几个红日。
无论我如何拼命默数,数不尽的红日依然持续地越过我的头顶。然而一百年依然还未到。{zh1},我眺望着满布青苔的圆墓碑,不禁想着,是否是被女人骗了。
看着看着,墓碑下方,竟然斜伸出一条青茎,昂首向我逼近。眨眼间即伸长到我胸前,然后停住。摇摇晃晃的瘦长青茎顶上,一朵看似正微微歪着头的细长蓓蕾,欣然绽放开来。雪白的百合芳香在鼻尖飘荡,直沁肺腑。
之后自遥不可知的天际,滴下一滴露水,花朵随之摇摇摆摆。我伸长脖子,吻了一下水灵灵的冰凉雪白花瓣。当我自百合移开脸时,情不自禁仰头遥望了一下天边,远远瞥见天边孤单地闪烁着一颗拂晓之星。
此刻,我才惊觉:“原来百年已到了。”
纸门上的画出自芜村(译注:与谢芜村,1717-1783,是俳人亦是画家)之笔。墨色的柳枝浓淡分明,远近散布在画中,打着哆唆的渔夫斜戴着斗笠,走在堤防上。壁龛上挂着文殊菩萨的挂轴。香已燃尽,但房间角落仍飘荡着香味。这是个偌大的寺庙,附近一带万籁俱寂,冷森森地毫无人迹。圆形座灯的影子映照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仰头一望,总觉得影子活像是有生命似的。
我依然单膝跪在座垫,再用左手卷起座垫,右手伸进去一探,那东西果然还在。既然在就不用担心。把座垫铺平,再盘坐其上。
你是武士。既是武士,不可能无法开悟。师傅如此说道。又说,看你修行了这么多天仍无法开悟,你大概不是武士,是人类的渣滓。我笑着回说,您生气了?
师傅愤愤回道,不甘心的话拿出你已开悟的证据出来!说完把头转向他方。真是岂有此理。
待隔壁大厅壁龛前的座钟下次敲响前,我一定开悟给你看。等我开了悟,再入师傅的房间。那时,再以我的悟道交换师傅的首级。若无法开悟,便无法夺取师傅的性命。所以,我非要开悟不可。因为我是武士。
若无法开悟,只能自刃。武士一旦受辱,怎能苟且偷生?不如死得壮烈。
想着想着,手又不自觉地伸进座垫下。顺手抽出一把朱鞘短刀。紧握着刀柄,甩掉刀鞘后,冷峻的刀光瞬时划亮昏暗的房间。宛如有一样骇人的东西,自我手中嗖嗖奔逃出去一般,然后再聚集在刀锋上,将所有的杀气凝聚于一个点上。当我凝视着这把被缩聚成针头形状,又在{jd0}被强迫磨尖的锋利刀刃,顿时兴起一股想扎人的冲动。全身的血液均流向右手手腕,使得握住刀柄的手掌湿黏黏的。双唇抖颤不已。
将短刀收进鞘内搁置在右后方,我结跏趺坐。……赵州曰无。何谓无?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臭和尚。
由于臼齿咬得太用力,鼻孔猛冒热气。太阳穴抽筋得很痛。双眼也睁得比平常大两倍。
我看得到挂轴。看得到座灯。看得到榻榻米。更看得到师傅的光头。甚至听得到师傅咧嘴嘲笑的声音。真是岂有此理的臭和尚。说什么也得砍他那个光头下来。好,我就悟给你看。舌根不停地念着“无”、“无”。明明在念着无,我还是闻得到房里的香味。搞什么鬼?也不想想自己只是根香!
我出其不意地握紧拳头不停殴打自己的头。再咯咯作响地咬紧臼齿。两腋汗如雨下。背脊僵硬得像木棒。膝盖骨突然疼痛不堪。即使膝盖骨折了,我也不在乎。可是,好痛。好难受。“无”却久久都不显现出。以为已进入“无”的境界了,却立刻被疼痛拉回。气死我了。既懊恼又不甘心。双颊泪如泉涌。我真想一头栽到巨岩上,来个粉身碎骨。
不过,我还是强忍着痛苦趺坐着。即使胸腔充满无法忍受的苦闷,我还是忍住了。那股苦闷急躁地想抬高我全身的筋肉,再自毛孔往外逃窜,可是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找不着出口,状况极为狼狈。
不久,我有了异样的感觉。座灯、芜村的画、榻榻米、棚架,好似都消失了,可是又好似都仍存在着。话虽如此,这并不表示“无”已现身在我眼前。我只是马马虎虎坐着而已。然后,隔壁房间的座钟开始响起。
我吓了一跳。右手马上搁在短刀上。时钟又敲了第二响。
两旁都是青嫩稻田。小径很窄。偶尔可见鹭鸶影在黑暗中掠过。
“到稻田小径了吧。”背后传来声音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回头问他。
“不是有鹭鸶在叫吗?”他答。
果然,鹭鸶叫了两声。
虽是自己的孩子,我却感到有点恐怖。背着这么个东西,往后的路怎么走?正想找个地方丢了算了,黑暗中恰好隐约可见一座大森林。刚考虑起那或许是个好地方,背后突然传来:
“嘿嘿!”
“笑什么?”
小孩不回答,只是问道:
“爸爸,重不重?”
“不重。”
“不久就会变重哦。”
我默默地以森林为目标向前走着。只是田间小径蜿蜒曲折,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两条叉径。我站在叉径口,稍事休息。
“这里应该有块石碑。”小鬼头说。
果然有块及腰的八寸角石耸立在路间,上面写着:“左边日洼,右边堀田原。”明明是夜晚,石上的鲜红大字却看得很清楚。颜色类似蝾螈腹部的红色。
“往左边吧!”小鬼头下了命令。朝左一看,方才见着的森林黑影,正在上空黑腾腾地彷佛要压落下来。我有点犹豫不决。
“不必顾虑了。”小鬼头又开口。
我只好无奈地迈向森林方向。心中暗忖,这小瞎眼的怎么料事如神。一直线地快走近森林时,背后又说话了:
“瞎眼真不方便呢。”
“有我背着你,哪里不方便?”
“让你背着真是不好意思。不过瞎眼的会被人看不起,尤其连父母都会看不起,所以不行哪!”
听后,我真得感到很厌烦。还是快到森林里把这小鬼给丢了算了,于是我加快脚步。
“再走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天也刚好是这样的夜晚吧。”背后在自言自语。
“什么?”我粗鲁地问。
“还问什么?你不是心里明白?”孩子嘲弄似地回答。
他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自己好像明白。只是不太知道详情。只感到好像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感到再往前走的话,就会万事明白了。更感到若真万事明白的话,可了不得,所以得在还不明白时早点丢了这个孩子,这样才能安心下来。我又加快了脚步。
雨已下了一阵子。小径更加昏暗了。我专心一意地往前走。只是背上黏着一个小鬼头,而且这个小鬼头像一面镜子,能把我的过去、现在、未来,即便再些许的事实也能一览无遗地全照出来。不仅如此,这小鬼头又是自己的孩子。且是个瞎子。想着想着,越想越觉得受不了。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就是那杉树根处!”
雨中,小鬼头的声音清晰响亮。我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原来不知何时我们已身置林内。约两公尺前那个黑东西,看起来的确像是小鬼头所说的杉树。
“爸爸,是在那杉树下吧?”
“嗯,是的。”我不由自主地这样回答。
“是文化五年(1808)辰年时吧?”
想想,好像真是文化五年时。
“今年正好是你杀了我满百年了呢!”
我一听到这句话,脑中突然浮现出,在一百年前的文化五年那年,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株杉树下,我曾经杀死过一个盲目人的情景。当我醒悟到原来自己是个xx犯时,背上的孩子,立刻像一尊地藏菩萨石像般异常沉重起来。
老爹酒酣耳热,脸上已泛起红晕。而且他的脸光滑细腻,看不出有一丝皱纹。只是那一大把银白胡须,透露出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爹而已。我虽只是个孩子,却对老爹的年纪萌生兴趣。这时,在后屋自水管引水进提桶的大娘走了过来,在围裙上边擦手边问老爹:
“阿伯您几岁了?”
老爹吞下含在嘴里的酒菜,装模作样地说:
“我也忘了。”
大娘把擦干的手夹在细长的腰带中,立在一旁仔细观看老爹的脸。老爹用饭碗大的容器大口大口地干酒,然后从银白的长须间呼出一口长长的大气。大娘再问:
“阿伯您住在哪里?”
老爹停止呼气,回说:
“肚脐里头。”
大娘依旧将手夹在腰带中,继续问:
“您是要到哪里去呢?”
老爹又用那个饭碗般的容器喝下一碗热酒,再像方才那样呼出一口大气,才回说:
“去那边。”
“直走吗?”大娘再问时,老爹呼出的气息,已越过纸窗穿过柳树下,一直线飞到河滩边。
老爹走到外头。我也紧跟其后。老爹腰下系着一个小葫芦。肩上挂着一个四方形盒子垂在腋下。穿着一件浅黄的窄长裤与浅黄的无袖背心。布袜是黄色的。看上去像是兽皮做的。
老爹笔直走到柳树下。柳树下有三、四个孩子在。老爹边笑边从腰间取出一条浅黄手巾。再将手巾捻成一条细绳,放在地面中央。然后在手巾四周画了个大圆圈。{zh1}从腋下的盒子拿出一个糖果店吹的那种黄铜哨子。
“看好喔!这条手巾会变成一条蛇,看好喔!”老爹反复说着。
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手巾看。我也在一旁盯看着。
“看好喔!看好喔!好了吗?”老爹边说边吹起哨子,又在圆圈上来回转着。我一直盯看着手巾,可是手巾却纹风不动。
老爹一直在哔哔地吹着哨子。也在圆圈上转了好几圈。他垫起草鞋鞋尖、蹑手蹑脚地、回避着手巾似地不停绕圈子。看起来有点可怕,又很有趣。
然后老爹停住吹哨子。再打开垂挂在肩上的盒子,抓住手巾一角,迅速地抛进盒里。
“这样放进盒子里,手巾会变成蛇。等一下再给你们看!等一下再给你们看!”老爹边说边迈开脚步。
他穿过柳树,笔直走下小径。老爹边走边说着:“等一下会变小,手巾会变蛇。”{zh1}竟唱起歌来。
“等一下会变,手巾变成蛇。一定会变,哨子会响。”
老爹唱着唱着,终于走到河滩。河滩没有桥也没有船,我以为他可能会在此地休息,再给我们看盒子里的蛇。可是他竟然哗啦哗啦地走入河里。起初水深及膝,然后逐渐淹过腰部,{zh1}胸部也浸在水中。可是老爹仍在唱着:
“变深了,夜晚了,变成一条直直的路。”
老爹依旧往前走去。然后,胡子、脸、头、头巾都消失了。
我以为老爹渡河到对岸上时,会给我们看盒子里的蛇,所以一直站在沙沙作响的芦草丛中等候着。一个人孤单地一直等候着。可是,老爹却始终没有上岸。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两千多年前的神话时代吧,那时我是个士兵,不幸打败战,被当成俘虏强行拉到敌方大将面前。
当时的人们都是高头大马,而且都蓄着很长的胡须。腰上系着皮带,并挂着棒子般的长剑。弓则好像是用粗藤做的,既没涂上黑漆,也没磨亮。看上去很朴实。
敌方大将坐在一个倒置的酒瓮上,右手握着被插在草丛上的弓。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浓密的粗眉连成一直线。这个时代当然没有刮胡刀之类的东西。
我因是个俘虏,没有位子可坐,便在草丛上盘腿而坐。我脚上穿着一双大草鞋。这个时代的草鞋都很高,立起时,可达膝盖上。草鞋上端一隅还故意留一串稻草,像穗子一样自然下垂着,走起路来晃来晃去,是当装饰用的。
大将借着篝火盯视着我,问我要活亦或要死。这是当时的习惯,每个俘虏都会被问相同的问题。若回说要活,表是愿意投降;回说要死,则代表宁死不屈。我只回说,要死。
大将把插在草丛上的弓抛向远方,并拔出挂在腰上的长剑。此时,随风晃动的篝火凑巧将火舌转向长剑。我将右手手掌张开成枫叶状,手心对着大将,抬到双眼前。这是表示暂停的手势。于是大将又收回长剑。
即使在那遥远的时代,爱情这个东西仍是存在的。我说,希望在临死之前能和我的恋人见一面。大将回说,可以等到翌日天明鸡啼之时。在鸡啼之前,必须把恋人带来。若误了时辰,我就不能跟恋人见面而走向死亡之命运。
大将又坐下来,眺望着篝火。我交叉着自己的大草鞋,坐在草丛上等候恋人赶来。夜,渐渐深沉。
偶尔会传来篝火崩裂的声音。每当篝火崩裂,流窜的火焰即狼狈不堪般地将火舌转向大将。大将的双眸,在浓眉之下闪闪发光。篝火崩裂后,马上会有人再抛下树枝于火中。过一会,火势又会啪吱啪吱旺盛起来。那声音,勇猛得似能弹开黯夜一般。
此时,女人正牵着一匹被系在后院橡树的白马出来。她三度轻抚了马的鬃毛,再敏捷地跃上马背。那是一匹没有马鞍亦无踩镫的裸马。女人用她那修长雪白的双脚,踢着马腹,马儿即往前飞奔。
可能又有人在篝火中添了树枝,使得远方天边显得几分明亮。马儿正朝着这亮光奔驰在黑暗中。鼻头喷出两道火柱般的气息。不过女人仍拼命以修长的双脚猛踢马腹。马儿奔驰得蹄声都能传到天边。女人的长发更在黑暗中飞扬得宛如风幡。然而,女人与马,仍离目标有一段距离。
突然,黑漆漆的路旁,响起一声鸡啼。女人往后仰收紧握在手中的缰绳。马儿的前蹄当啷一声刻印在坚硬的岩石上。
女人耳边又传来一声鸡啼。
女人叫了一声,将收紧的缰绳放松。马儿屈膝往前一冲,与马上的人儿一起冲向前方。前方岩石下,是万丈深渊。
马蹄痕现在仍清晰地刻印在岩石上。模仿鸡啼声的是天探女(译注:又名天邪鬼,佛教中被二王、毘沙门天王踩在脚底下专门与人作对的小鬼)。只要这马蹄痕还刻印在岩石上期间中,天探女永远是我的敌人。
山门前九、十公尺左右处,有一株巨大的赤松,枝干横生,遮蔽了山门的栋瓦,直伸向遥远的青空。绿松与朱门相映成趣,实为一幅美景。而且松树的位置{jj1},不碍眼地挺立于山门左端,再斜切山门往上伸展,越往上枝叶幅度越宽,并突出屋顶,看起来古意盎然。想见是镰仓时代不错。
可是四周观赏的人,竟与我同样,都是明治时代的人。而且大半都是人力车车夫。大概是等候载客无聊,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好大啊!”有人说。
“这个一定比雕凿一般人像还要辛苦吧!”又有人说。
“喔,是仁王。现在也有人在凿仁王啊?我还以为仁王像都是古时凿的。”另一个男子如此说。
“看起来很威武的样子。要说谁最厉害,从古至今人们都说仁王最厉害。听说比日本武尊(译注:大和国家成立初期的传说中英雄)更强呢!”另一个男子插口道。
这男子将和服后方往上折进背部腰带,又没戴帽子,看起来不像是受过教育的人。
运庆丝毫不为围观者的闲言闲语所动,只专心致意挥动着手中的凿子和棒槌。他甚至连头也不回,立在高处仔细雕凿着仁王的脸部。
运庆头上戴着一顶小乌纱帽般的东西,身上穿着一件素袍(译注:镰仓时代的庶民麻布便服)之类的衣服,宽大的两袖被缚在背部。样子看起来很古朴。和在四周喋喋不休看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我仍旧立在一旁,心里奇怪运庆为何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运庆却以一付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态度拼命雕凿着。一个仰头观看的年轻男子,转头对我赞赏道:
“真不愧是运庆,目中无人呢!他那种态度好像在说,天下英雄唯仁王与我。真有本事!”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又说:
“你看他那凿子和棒槌的力道!真是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
运庆正凿完约有三公分粗的眉毛,手中的凿齿忽竖忽横地转变角度,再自上头敲打棒槌。看他刚在坚硬的木头上凿开一个洞,厚厚的木屑应着棒槌声飞落,再仔细一看,仁王鼻翼的轮廓已乍然浮现。刀法异常利落,且力道丝毫没有迟疑的样子。
“真行!他怎能那样运用自如,凿出自己想凿的眉毛与鼻子的形状?”我由于太感动,不禁自言自语地说着。
刚刚那个年轻男子回我说:
“不难啊!那根本不是在凿眉毛或鼻子,而是眉毛与鼻子本来就埋藏在木头中,他只是用凿子和棒槌将之挖掘出而已。这跟在土中挖掘出石头一样,当然错不了。”
这时,我才恍悟原来所谓的雕刻艺术也不过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不管是谁,不是都能雕凿了?想到此,我突然兴起也想雕凿一座仁王像的念头,于是,决定不再继续观赏下去,打道回府。
我从工具箱找出凿子和棒槌,来到后院,发现前一阵子被暴风雨刮倒的橡树,因为想用来当柴火烧,请伐木工人锯成大小适中的木块,被堆积在一隅。
我选了一块{zd0}的,兴致勃勃地开始动工,不幸的是,凿了老半天仍不见仁王的轮廓浮现。第二块木头也凿不出仁王。第三块木头里也没有仁王。我将所有木头都试过一次,发现这些木头里都没有埋藏仁王。{zh1}我醒悟了,原来明治时代的木头里根本就没有埋藏仁王。同时,也明白了为何运庆至今仍健在的理由。
这艘船日夜无休无止尽地吐着黑烟,破浪前行。船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可是我不知道这艘船将驶往何方。只是每天可见烧红火箸般的太阳,从浪底升上来。升到高耸的帆柱上空时,会驻足不动,但不一会儿又会超越船身,渐行渐远。{zh1}再像烧红火箸浸入水中般,发出嗤嗤声沉入浪底。每当太阳沉入浪底时,远方的绿波会滚滚沸腾成酡红色。大船也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奋力直追,却总是瞠乎其后。
某天,我抓住一位船上的男子问:
“这艘船是在往西行吗?」”
男子讶异地观看了我一会儿后,才回问:
“为什么?”
“因为看上去好像在追落日。”
男子呵呵笑了起来。然后径自走远。
尔后,耳边传来一阵喝彩。
“西行之日,尽头是东吗?这是真的吗?日出东方,娘家是西吗?这也真的吗?身在浪上,以橹为枕,漂啊漂吧!”
我循声走至船首,原来是许多水手们正在合力拉着粗重的帆绳。
我感到非常不安。既不知何时才能靠岸,也不知将驶往何方。只知道船只吐着黑烟一直前行。巨浪滔天,苍蓝得无可言喻,有时又会化为紫色。只有船身四周总是白沫飞腾。我感到非常不安。心想,与其待在船上,不如纵身海底。
船上乘客很多。但大半是外国人。不过容貌有异。某天,天色阴霾,船身摇晃不定,我瞧见一个女子在倚栏低泣。更瞧见她擦拭眼泪时那条白色手帕。她身穿印花洋装。看到她时,我才恍悟原来船上悲伤的人不只是我一个。
{yt}夜晚,我独自在甲板上眺望星空时,有个外国人走近问我懂不懂天文学。我心想,我正无聊得想xx了,根本没必要学天文学。所以我不回话。可是这个外国人竟说起金牛宫上有七姊妹星团的事,又说,星空与大海都是上帝的创作。{zh1}问我,信不信上帝。我只是沉默不语地望着星空。
又有一次,我到沙龙喝酒,看见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女子,背对着沙龙入口正在弹钢琴。她身旁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正在引吭高歌。男子的嘴巴看起来大得惊人。俩人的样子,看上去像是xx无视他人存在似的,也看上去像是忘却了身置船上之事似的。
我越来越感到无聊。终于下定寻死的决心。因此某天夜晚,趁着四下无人时,断然纵身跃入海里。然而……当我双脚离开甲板,与船只绝缘的那一剎那,突然感到就这样死的话太可惜了。我衷心后悔起我做的行动。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再怎么后悔,我终究得沉入海底。
只是船只似乎很高,我的身子虽已离开船只了,双脚却久久都不能着水。身旁又没有可抓的东西,于是我的身子逐渐逼近海面。我拼命缩起脚,但海面仍一步步向我逼近过来。水面一片漆黑。
然后,船只一如平常地吐着黑烟,从我身边驶过。此时,我才醒悟到,即使不知船只将驶往何方,我仍应该待在船上的。遗憾的是,我已无法实行了悟后的道理,只能怀抱着无限悔恨与恐怖,静静地坠落于黑浪中。
我站在理发店中央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四方形的房间。两边有窗,另两边挂着镜子。数了数,共有六面镜子。
我坐到其中一面镜子前,刚坐下椅子就发出噗嗤声。看来这是张挺舒服的椅子。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脸。镜中的脸后,可见窗户,也可见斜后方的柜台。柜台里没有人。倒是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的上半身,看得很清楚。
我看到庄太郎带着一个女人走过。他戴着一顶不知何时买回的巴拿马草帽。那女人也不知何时钓上的。两人看上去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本想再仔细瞧瞧女人长得什么模样,可惜两人已走远了。
再来是豆腐小贩吹着喇叭经过。他把喇叭含在嘴里,因此双颊像被蜜蜂螯过似地鼓得肿肿的。正因为鼓着双颊经过,害我老挂在心上,总觉得他这辈子一直像被蜜蜂螯到一样。
有个艺妓出来了。脸上还没上妆。本梳成岛田髻的发型也松落了,看起来懒懒散散的样子。不但睡眼惺忪,脸色也非常苍白。我向她点了个头,道了几句寒喧话,可惜对方老是不出现在镜中。
然后有个穿着白色制服的高大男子,来到我身后,他手持梳子剪刀,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脑袋。我捻着下巴上的薄须,问他:怎样?能不能剪成个样子?
白衣男子,不发一言,只用手中的琥珀色梳子轻轻敲着我的头。
“头呢?能不能理成个样子?“我再问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依然不回话,喀嚓喀嚓地开始动剪。
我睁大着双眼,本不想遗漏任何镜中的镜头的,可是剪刀每一响,就会有黑发落在眼前,担心黑发掉进眼里,只得闭上眼。岂知白衣男子竟在这时开口:
“先生,你看到外面那卖金鱼的吗?”
我回说,没瞧见。他也就没再开口,继续操作着剪刀。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大喊危险。赶忙睁开双眼。只见白衣男子的衣袖下出现一个脚踏车轮子。也看到人力车的车把。才刚看到,白衣男子即双手抓住我的头,把我的头扭向别处。脚踏车及人力车都消失了。耳边又响起剪刀的喀嚓喀嚓声。
不久,白衣男子绕到我旁边,开始剃起耳朵旁的头发。头发不再在眼前乱舞,我安心地睁开眼。外面传来粟糕啊、糕啊、糕啊的叫卖声。卖糕的特意将小杵击在臼上,配合着叫卖声拍子在捣糕。我因为只在儿时曾看过卖粟糕的,所以很想再看一眼,可是卖糕小贩却不肯出现在镜中。我只听得见捣糕声。
我将全部视力集中在镜角。发现柜台内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子。肤色微黑,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头上梳了个银杏发,穿着一件黑缎白领有衬里的和服,半蹲半坐地正在数钞票。好像是十元钞票。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抿着双唇,专心数着钞票,而且数得很快。可是那迭钞票竟像是永远都数不完似的。膝上那迭钞票,看上去至少有百张以上,一百张钞票再怎么数应该也还是一百张才对。
我茫然地盯视着女子与十元钞票。突然耳畔响起白衣男子大声的吆喝:“洗头吧!”这正是个好机会,于是我从椅子上站起来,顺便回头看了一下柜台。岂知柜台内不但没有女子的身姿,也没有十元钞票。
付了钱,走出店外,我看到门口左侧并排着五个椭圆形木桶,里面有许多红色的金鱼、有斑纹的金鱼、瘦骨嶙峋的金鱼、肥金鱼。金鱼贩站在木桶后方。他托着腮,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金鱼,xx不为四周的喧哗景物所动。我看了一会儿金鱼贩。可是在我盯看着他的当儿,他依旧纹风不动。
家中有一个年轻母亲与一个三岁小孩。父亲出门不知往何方去了。父亲是在一个不见星月的深夜离家的。他是在房里穿起草鞋,戴上黑头巾,再从厨房后门离家的。那时,母亲手持纸罩蜡灯,灯火细长地在黑夜中晃动,映照出篱笆前那株古柏。
父亲从此没再回来。母亲每天问三岁的孩子:“爸爸呢?”,孩子无言以对。过一阵子,孩子才学会回说:“那边。”。母亲问孩子:“爸爸什么回来?”孩子也只会笑着回说:“那边。”这时母亲也会跟着笑开来。然后母亲反复地教孩子说:“不久就会回来。”可是孩子只学会了“不久”这句话。有时问孩子:“爸爸在哪里?”孩子会回说:“不久。”
每天夜晚,等人声俱寂后,母亲会系紧腰带,在腰间插上一把鲛鞘短刀,用细长背带将孩子背在背上,再蹑手蹑脚从小门溜出去。母亲总是穿着草屐。孩子在背上听着母亲的草屐声,有时不知不觉便在母亲背上睡着了。
穿过一连串水泥墙围绕的宅邸往西走,再越过漫长的斜坡,即可见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以此为目标右转,往里走一百多公尺即有座神社的石牌坊。
走在一边是田圃,另一边是丛生的山白竹小径来到此石牌坊后,钻进牌坊便是一大片杉林。再走过三十多公尺的石板路,便可到一栋陈旧的神殿阶下。
被风雨吹洒成灰白色的捐献箱上,垂挂着一条顶端系着铜铃的粗绳,白天来的话,可见铜铃旁悬挂着一个写有“八幡宫”的匾额。“八”字像是两只对望的鸽子,很有趣。其它还有许多信徒献纳的匾额。多是诸侯臣下弓赛中获胜的标的,标的旁刻有射手名字。也有献纳大刀的。
每次躜过石牌坊,总可听见杉树枝头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当然也夹杂着母亲那破旧草屐的啪嗒啪嗒声。草屐声在神殿前嘎然而止,然后母亲会先拉一下铜铃,再蹲下身击掌合十。
此时,猫头鹰通常会停止鸣叫。母亲再全心全意地祈求夫君平安无事。母亲认为,夫君是武士,因此在xx之神的八幡宫拜求,应该没有不应验的道理。
孩子常被铃声惊醒,眼一睁看到四周一片漆黑,有时会突然在背上哭泣起来。这时母亲会一边嘴里祷告,一边摇哄着背上的孩子。孩子有时会安静下来,有时会哭得更厉害。不管是安静或哭得更厉害,母亲都不会放弃祷告而站起身来。
待母亲为夫君祷告完毕后,会解开腰带,把背后的孩子放下抱到胸前,再登上拜殿,一面哄着孩子说:“乖孩子,你等等喔!”一面用脸颊抚摩孩子的脸颊。然后把细长的腰带一方绑在孩子身上,另一方绑在神殿的栏杆上。{zh1}走下阶梯来到三十多公尺长的石板路上,来来回回拜祭踏上一百次。
被绑在拜殿上的孩子,在黑暗的廊上,尽带子所能伸展的长度四处爬动。这种时候,对母亲来说是最轻松的夜晚。但若当孩子哭得惊天动地的夜晚,母亲就会焦虑万分,踏石板的脚步更显得急促,时常上气不接下气。真没办法时,也只得半途而废回到殿廊把孩子哄安静后,再下去重踏一百次。
如此让母亲昼夜牵挂,夜晚更不能安眠的父亲,其实早就因流浪武士的身份而丧命了。
这个悲哀的故事,是母亲在梦中告诉我的。
阿健告诉我,庄太郎被女人迷走后,于第七天晚上突然回来了,一回来就发高烧,卧病不起。
庄太郎是镇内长得最俊的男子,而且善良老实。只是有个癖好。黄昏时,他喜欢戴着巴拿马草帽坐在鲜果店前,眺望着路上的行人女子。然后频频赞叹那些女子。除此以外,其它也没什么特点。
若行人女子不多,他就看水果。店里有各色各样的水果,水蜜桃、苹果、枇杷、香蕉等,都被整齐地装在篮内,而且排成两列,可让买主买了后提着篮子去探病。庄太郎看着这些篮子,老是称赞说好看。又说,将来若要开店一定只开水果店。说归说,他却成天老戴着草帽四处游荡。
他有时也会称说这个橘子色泽好之类的话,但是从未花钱买过水果。要给他白吃,他{jd1}不吃。只是称赞色泽。
某天傍晚,一个女子出其不意地来到店头。衣着华丽,想必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庄太郎非常中意她身上衣服的颜色。而且,对女子的容貌也心动不已。于是他脱下草帽恭谨地打了招呼。女子指着{zd0}一篮水果说要买下,庄太郎立刻提起来给她。女子接过后提了一提,说太重了。
庄太郎本就无所事事,人又爽朗,便回说我帮妳送到府上,然后和女子一起离开店头。那以后,就没再回来过。
不管庄太郎人再爽朗,这未免太不象话了。正当亲朋好友议论纷纷说这事非比寻常时,第七天晚上,庄太郎突然回来了。于是大伙儿聚集在他家,追问他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庄太郎竟回说搭电车到山上去了。
那一定是很长一段旅途。根据庄太郎描述,他下了电车后发现来到一片草原。那草原非常辽阔,眼底下尽是青草。他跟女子走在草原上,走着走着来到峭壁顶上,这时女子对庄太郎说,你从这里跳下去看看。庄太郎往下一瞧,虽可见峭壁岩石,但深不见底。庄太郎这时又脱下草帽,恭谨地辞退了女子的建议。女子又说,如果不愿意跳,你会被猪舔,好吗?
庄太郎最讨厌猪和云右卫门(译注:浪曲师)。可是性命毕竟是宝贵的,他仍旧选择不跳。岂知竟真的出现了一头哼哼直叫的猪。庄太郎不得已只好用手上那支槟榔树枝制成的细长拐杖,往猪鼻头打下。猪哀鸣了一声,翻滚了几下,掉落到绝壁下。
庄太郎松了一口气,不料又有一头猪用牠那大鼻子蹭过来。庄太郎不得不又挥舞着拐杖。猪又哀叫着四脚朝天滚落到谷底。然后又一头猪出现了。这时庄太郎才惊觉到遥遥对面草原尽头,有数以万计的猪群排成一直线,以立在悬崖上的庄太郎为目标,正在耸动着鼻子。
庄太郎打心底惊慌起来。可是没有其它法子,只好用槟榔树拐杖小心谨慎地一头一头驱打挨近来的猪群。不可思议的是,拐杖只要稍稍碰到猪鼻,猪只就会滚落谷底。往下看看,只见四脚朝天的猪群排成一列掉进不见谷底的深渊。
庄太郎想到原来自己已推落了这么多头猪至谷底,不由得更觉恐惧。可是猪群仍接二连三挨近来。像是一大片乌云长了脚,万马奔腾般蹚开草丛鸣着无穷尽的鼻子直飞过来。
庄太郎拼命奋勇地打猪鼻,整整打了七天六夜。{zh1}终于体力不支,手足像蒟蒻般软弱无力,结果被猪舔了,然后倒躺在峭壁上。
阿健只说到这里,又加一句:所以{zh0}不要随便看女人。
我也认为阿健说的很有道理。又想起,阿健曾说过想跟庄太郎要那顶巴拿马草帽。
我想,庄太郎可能会回天乏术。帽子大概是阿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