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来自“飞虎队”的杯子
采薇人/文
那是一只乳白色的杯子，父亲经常看着它发呆，因为里面盛满了久远的历史和太多让人回忆的故事。
这只杯子自上世纪四十年代起，一直跟随着父亲走南闯北，漫长的70年中，它一直默默无语地摆放在父亲的案头，和这个家庭一起见证着人间冷暖、世事沧桑。
杯子很厚重，材质应该是一种特制的玻璃，色泽与质感有些像新疆的和田白玉。杯的底部标识上有个挥动高尔夫球杆男士的注册图标，从英文字上看得出这是当年美国康宁公司制造的。有着150多年历史的康宁公司功绩显赫，1879年，是它{zx0}发明并制造出玻璃灯泡，使爱迪生的发明成为现实；1947年，它{zx0}发明并大规模制造出电视机显像管，让电视走进千家万户；1970年，它又{zx0}发明并制造出世界{dy}根光纤，开启了光纤通信的大门。不知有如此多厚誉的康宁，是否还记得当年为援华抗战的美军飞虎队生产制造的这种杯子？
父亲年轻时正赶上日军侵华战争，东北的沦陷和日军在金山卫的登陆，使战火很快烧到了位于江南吴江的家乡盛泽古镇。当时还在读书的父亲让舒姓同学瞭望，只身一人骗过日军岗哨，进入日本会馆，从墙上扯下日本太阳旗，缠在腰间，黑夜跑到一个小树林里，悄悄地将旗烧掉。第二天，受到日军四处张榜通缉的父亲，只好告别亲人，躲到上海租界去避难。后来，立志做一名空军去和鬼子较量的父亲，历尽苦难、辗转于香港、安南（即越南），到了重庆。因身高不够没有当上空军的父亲，在空军修械所工作期间看到日本空军对雾都重庆的狂轰滥炸，日军飞机竟可以摇着膀子在我方的广阳坝飞机场降落，插上日军旗帜，照张相片后再飞走。特别是1941年6月5日发生了较场口十八梯空袭大惨案，那次空袭，让包括与父亲同住一个寝室的另外三名同事在内的一万多人全部遇难，侥幸逃脱的父亲几乎失去了对国民政府的抗战信心，于是他选择去了云南昆明。
在昆明，他经历了美国飞虎队从组建到抗战胜利撤回本土的整个过程。而这只杯子，正是当年美国从国内空运过来，专门为飞虎队提供使用的。美国空军是宋美龄女士请来支援中国抗战的，她精彩动人的英语演讲让美国国会爆发出长时间雷鸣般的掌声，打动和说服了美国总统罗斯福先生，决定提供空中力量，暗中支持中国抗战。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AVG）就这样诞生了，这就是最初的“飞虎队”。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了美国珍珠港，美国对日正式宣战，援华空军迅速扩充，成为驻华特遣队。1942年7月，陈纳德被任命为美国空军将。
1943年，美国空军驻华特遣队改编为美国第十四航空大队，标志仍是飞虎，并成立了中美空军联队。到1945年抗战结束时，十四航空大队已拥有两万人和一千架飞机。飞虎队的诞生和壮大，有效打击了日军的气焰，开辟了滇缅战场，阻断了日军对中国的{zh1}合围，保障了“驼峰”运输线的防御。四年间，共击毁日机三千余架，地面目标数万个，从有效遏制日军进攻态势，到掌控中缅印战场的主动权，直至为中国的抗战{zh1}胜利，做出了积极{zy1}的贡献。
父亲那时在昆明的战地服务团工作，担任会计股长，工作内容是代表中方为美国空军管理财务账目，提供后勤服务。他的办公室与飞虎队的总部同在一幢四层高的主楼内。财务在一楼，陈纳德将军在楼上办公。在这里父亲曾多次见到将军和他的夫人陈香梅女士，四次见到过来此探访慰问的宋美龄。
主楼设有会议室和餐厅，侧楼内住着飞虎队的飞行员们，楼内的餐厅昼夜开放。当时用来喝啤酒和咖啡的，就是这种乳白色的特制杯子。1943年12月，父亲与母亲在昆明结婚。战地服务团总负责人黄仁霖将军特地将他们和另外几对新婚夫妇请到位于飞虎队驻地附近的他家一起吃饭祝贺。文化界的名人林语堂先生还到场陪酒致辞，我想，当时林语堂先生端的杯子大概也是这种杯子吧，他的祝辞肯定洋溢着火热的抗战激情。当时的战地服务团是由新生活运动总会发起和组织起来的，接受军事委员会的直接领导，而军事委员会则是1938年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产物。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美国空军撤回本土。临别时送给父亲两件纪念品：飞虎队的胸章和两只杯子。战地服务团则给他颁发了一张抗日有功的奖状。遗憾的是风雨飘摇，经过多次历史运动的冲击洗涮，那枚飞虎队胸章被人抄走不知下落；那张抗日有功证书被当作历史罪证放进了父亲的档案；只有这一只杯子，大概抄家的人不识英文，于是大难不死，侥幸留存了下来。其实这杯子也真够结实的，记得小时候在幼稚园，当园长的母亲说这杯子十分结实，一般情况是摔不碎的，于是有好奇者当众表演给阿姨们看。杯子从一米多高的空中落到室外混凝土地面上，果然毫发无损。现在想，这杯子的确是够结实的，竟然历经磨难，挺过了70年，直到今天。
如今，历史正在逐渐还原本来面目，对当年那段往事已经有了正确的评价，飞虎队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抗战英雄。当年为了打破日军封锁，开辟驼峰航线，美国空军仅在飞越喜马拉雅山执行运输任务中，就有509架飞机坠毁，81架失踪，1,314名机组人员牺牲，345人失踪，他们用生命书写了那段援华抗日时期的艰难与骄傲。
“无情最是江头浪，昨夜相思胜去年。”这是陈纳德将军夫人陈香梅女士1986年应邀回国时写的一句诗。2006年，父亲得知香梅女士前来长春出席东北亚博览会，高兴的几宿没睡好觉，他将那只杯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他是想带着这只杯子去与香梅女士会面，让它去述说当年的故事。然而不巧，陈香梅来去匆匆，与父亲又一次擦肩而过。
杯子是圆的，而我倒希望心是方的。方便有了角落，有角落便可以藏下心事。父亲的心也许真是方的，他肯定还有许多心事没有讲出来。
生于1921年的父亲，今年已经整整90高龄了。我不知道这只杯子还能伴他有多久，但我知道它一定会陪伴父亲到终生。因为，杯子里面不仅盛满了故事，更重要的是盛满了近一个世纪的苦乐酸甜与人间情感。
201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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