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里体验家园废失- 张蛰的日志- 网易博客

在时间里体验家园废失

2010-06-12 16:19:05 阅读8 评论0 字号:

张蛰

有论者指出,刘亮程是当下作家中对时间有着深刻而独特体验的一位①。他的《一个人的村庄》、《风中的院门》、《库车》包括《虚土》和《凿空》,都是依附于时间之上的一个个存在。我以为这是值得xx的一种见解,刘亮程入选高中语文教材的作品《今生今世的证据》亦正可以此作为解读视角。

如果我们有意识地从这个视角去xx文本,会发现《今生今世的证据》的确就是一篇时间的文字,整篇文章就是刘亮程站在时间里回望过去的时间,不用抬头地眺望了一下他自己早已看到的未来。刘亮程说,“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yt}会需要证明”。这是刘亮程立足说话的时间点,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刘亮程回望过往的结果让我们感到很意外,他表达了自己的怀疑:“那是我曾经的生活吗?”地深处刮大风,一只大鸟在夜晚鸣叫,我在村巷仓皇奔逃,我有一棵大榆树,还有一棵拴牛的榆木桩,我沐浴过能照透墙、树木和道路的明亮月光。这些不用回头就能在内心深处看见的生命印记,是“我曾经的生活”吗?刘亮程的怀疑清晰明了,结论充满逻辑的悖论——“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谁能证明那就是你的生活”?虽然一同长大如今仍活在“黄沙梁”的人能证明,还有那里的院墙、房屋、树、牲畜……如果没有了呢?刘亮程还说,“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谁又能见证一个人内心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这样的回望是让人震惊的,也有些让人怅然若失。而对未来,刘亮程不用抬头眺望就知道了结局,“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这样清晰的冰冷的断绝希望的判断让人再一次有点茫然不知所措。这就是刘亮程在《今生今世的证据》中所要表达的时间。在这些时间文字的背后,我们嗅到一股失落、怅惘、感伤的气息。这样的生命体验和家园之思,我们真的陌生吗?

迄今为止,研究者对刘亮程散文的意义作出了若干不同的论断。有人(以林贤治、李锐、蒋子丹为代表)认为刘亮程散文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站在乡村社会的立场上反抗城市文明的掠夺和压迫,刘亮程的“乡村哲学”就是对工业文明的反叛;有人(以周鸿、刘慧敏为代表)认为刘亮程散文的主要意图是为现代社会人构建一处“精神家园”,他笔下的乡村世界充满和谐,让现代人群对家园的概念重新确认;也有人(以沈义贞为代表)认为刘亮程散文的实质是现代进程之外的一种极具悲剧存在色彩的乡村呓语。等等。我注意到,所有的论者都有一种理论的前提假设,都是拿刘亮程文字里最能体现自己理论判断的篇章或篇章中的部分文字来印证自己的正确,以上所有的论者都不拿《今生今世的证据》说事,他们的研究都有意无意地绕开了这篇文章,他们所举的多是《剩下的事情》、《住多久才算是家》、《城市牛哞》、《狗这一辈子》、《逃跑的马》、《天边大火》、《黄沙梁》、《冯四》、《人畜共居的村庄》等等。刘亮程散文的多解是正常的,他散文内容和散文语言的“陌生化”选择(本文不作论述——作者注),加上每一位论者的生活和知识阅历的差异、研究视角和精神立场的不同,注定了刘亮程文本意义的无限可能性。单就《今生今世的证据》一文来说,一些论者有意无意的回避也属正常,因为这篇文章不在他们所匡的理论范围之内。然而,中学语文教师缺席《今生今世的证据》的研究却是遗憾的,多数人的课堂教学照搬照抄了教参的现成结论,而少许的几篇研究文章也是教参的翻版和变相说辞,不足为鉴。《中学语文教学》2008年第9期刊发蔡焕杰老师的《别解〈今生今世的证据〉》,题目让人眼前一亮,但他认为文章主要表达对传统农业文明日趋衰亡的失落与感伤多少有点让人失望,我以为蔡老师的结论也是研究者们“站在乡村立场上反抗城市文明的掠夺与压迫”结论的翻版,有硬是张冠李戴的嫌疑,属一种显见的误读。

如何正确看待刘亮程在《今生今世的证据》中所表达的失落、怅惘和感伤,或者说我们如何才能无限接近文字意义的原始真实呢?我上文说到,《今生今世的证据》是时间的文字,刘亮程所有的感伤、失落或者惶恐,是在时间面前体验生命之后的收获。在刘亮程的笔下,时间是由细小的事物来刻度的,他是用最细小的事物给空洞的时间注入内涵,再从最细小的事物的变化中体验时间和其他②。“草”、巴掌大的“墙皮”、“泥皮上的烟垢和灰”、“划痕”、“朽在墙中的木”、“铁钉”这些小东西刻度了时间,铁钉锈了、木头朽了、划痕不再是整堵墙的一部分而是变成了孤单的存在,它们让空洞的时间在刘亮程面前变得实在而沉重、丰满而压抑,让时间变成了厚厚的生命的历史,一寸一寸地进入到刘亮程的内心。面对这些能说话的时间之木、时间之钉、时间之划痕,刘亮程强烈地感受到了时间的存在和时间之外非常重要的东西——沧桑世事和生命自身。这种时间或者说变化让生活流转中的刘亮程在重返家园时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同是一个村子,现在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呢?刘亮程的这种陌生感就来自时间里的深刻体验,他能深味“一场一场的风”“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的真正含义,那是生命在时间中不可逆转地老去。然而,尽管他知道这个,但他在时间里却再也无法说出这一场风和那一场风在他的生命里到底相隔了多远的距离,他的生命记忆或者生命证明因为时间有了空白期。也正因为这样,“只几十年工夫“,我的村子“就变成另一个样子”。这样的陌生变化让他站在一堵墙前或是站在一个坑前时突然意识到生命的存在原是需要证明的,而远离家园时随便推倒的院墙,砍掉的树,拆毁的圈棚和炉灶,包括那些最为细小的事物,当年都是生命存在于斯的{zh0}证据。然而,如今它们中的一部分已经集体失语,另一部分也会在未来的时间里渐渐远去。这个村庄,最终只会变成自己唇间的一个词语。是时间改变了一切,时间让这些生命的证据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在时间里,“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所以刘亮程在文中说“有{yt}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我是这个村庄的谁?我为什么是这个村庄曾经的那个人?这个村庄没有谁认识你,没有哪堵墙记得你,留下你生命印记的那一丝划痕都消弭在了时间的某个角落里。而一个人内心的生存,本来就是一个无可证明的存在。面对一个未来的客观上的事实,刘亮程才站在现在的时间里感觉无所依靠,怅然若失。对故乡的陌生感此时已变成一缕无以言说的感伤冰冷地漫进刘亮程内心深处,像一场风一样慢慢穿过一个人悄然松开的骨缝。

《今生今世的证据》的失落与怅惘表面看是来自生命无可证明的怀疑,这种怀疑又是来自家园有形生命证据的渐次消失和无形生命证据(月光、风、鸟鸣声等等)的无法确认以及内心生存的不可见证,实际上刘亮程是站在了时间文字的形式下表达了对“家园废失”的黯然神伤。我与蔡焕杰老师{zd0}的分歧是,刘亮程的“家园废失”感与传统农业文明的日趋衰亡无关,唐代是没有现代进程的,更谈不上传统农业文明的衰败,崔颢不还是发出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家园废失”浩叹吗?再说,就刘亮程的“黄沙梁”来说,任何文明形态都决定了它的边缘地位,任何文明形态对地处沙漠腹地的一个村落几乎都是可以视而不见的,甚至都可以这么说,刘亮程的“黄沙梁”都没有资格代表传统的农业文明,我们让这么一个角落代表农业文明的传统似乎太残忍了。在这一方面,我同意沈义贞老师的看法,他仅仅把“黄沙梁”视为现代进程中被人类社会遗忘的角落。刘亮程的“家园废失”感实在是离乡游子不可再返家的漂泊之伤,正像克里玛评价卡夫卡捍卫了人类空间中最个人和内部的东西一样,刘亮程只是写出了自己的“内心真实”。这个“内心真实”就是刘亮程眼睁睁地看着故乡离自己越来越远,在时间里“黄沙梁”慢慢消弭,逐渐陌生,{zh1}只能停留在一个人模糊的概念和想像里。故乡这个词是较真不得的。刘亮程在时间里,深刻地体验到了这一点。

关于“家园废失”,苏教版教材选入的曹文轩的《前方》一文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人的悲剧性实质就在于,人想方设法地要离家,可一旦离了家又时时刻刻地惦念家;而这种悲剧的不可避免又在于,一个人一旦离了家就再也无法还家,即便还了那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实在的家,并不能从心灵深处抹去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这种“家园废失”感,刘亮程在《今生今世的证据》中又表达了一遍,人一旦离开了家园,就注定身后是被时间不断挖开的鸿沟,时间让一切变成陌生。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故乡这个词只属于漂泊者,在中国没有宗教皈依的文化系统中,故乡是所有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的灵魂所系。但同时,我们又不能不正视一个残忍的文化后果,宗教皈依的结果是信仰者灵魂宁静的“得”,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知识分子所皈依的精神家园多是清醒的“失”之后的灵魂之痛。正因故乡是漂泊者永远不可归去的清醒之痛,所以崔颢的问与答才是时间与宇宙的问与答,是灵魂之痛的怅叹。对一个漂泊者来说,家园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步入废失的时间之途,刘亮程在现在的时间里,深深体验到了“黄沙梁”是再也走不回去的“黄沙梁”。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这是一个相当失落的结论,但却是刘亮程最真实的内心表达。家园废失是一个时间的客观存在,刘亮程只是用文字又一次挽唱了一个清醒的文化之痛。这样的失落与怅惘我们应该并不陌生,诗经的蝉唱虫鸣里有过,劳人远征里有过,古诗十九首里有过,唐诗宋词的篇章里也有过。苏教版教材的板块名称起得好,叫“恒久的烙印”,故乡对漂泊者来说,也只能是恒久的烙印,无以归去。刘亮程的失落、怅惘与感伤的根源应该在这里,他用一种“陌生”表达了一个古老的文化情结。如果还有什么,我以为那就是,刘亮程真想表达的是——对一个漂泊者来说,因为故乡的彻底失去,今生今世的证据本身都无法得到证明。这大概是阅读者面对《今生今世的证据》一文时有种无法拒绝的感伤的根本原因。

凡蒂莫的后现代性美学理论认为,文艺作品作为一种记忆和痕迹的承载者,就像纪念碑或墓碑,不是为了击败时间,只是为了在时间中忍受,如埃及的金字塔,是为了向将来的人传递一种痕迹和记忆。我认为,《今生今世的证据》和刘亮程的其他“黄沙梁”作品最终将会成为文学时间里的纪念碑或墓碑,它们注定将成为时间里的忍受者。

 

                                                                             

①何英 《刘亮程的时间》,《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5期。

②刘少勤 《回望那一个村庄——解读刘亮程的散文》,《书屋》200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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