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轻型汽车开进了大学校园,在高大繁密的树木背后,是一群巨大的建筑物。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周遭已是一片漆黑,不过建筑物的窗户亮着一盏盏的灯,看来仍有许多人在里头。姐姐将车停在停车场里,息掉了引擎。
[三年前,我在这里的餐厅和玛莉亚重逢。]
姐姐一边在校园内走着,一边向我解释。
[那是自从国中的毕业典礼之后{dy}次见到她,所以我有点害怕。虽然之前就听说她进了这所大学。]
姐姐一边看着在校园内熙来攘往的大学生们,无限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在夜晚的校园里行走的学生很少,但不是全然没有。我想,大学根高中毕竟是不一样的,大学里似乎没有昼夜之分。
那是一栋全新的校舍,里头还有电梯,看来活像个医院。鸣海玛莉亚所属的研究室就位于这栋巨大校舍的三楼。我担心外人是否可以擅自进入,但姐姐一点也不在乎,径自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
[打扰了。]
[啊,今天恭介也一起来了啊?]
我跟在姐姐后头窥探着室内,只见身穿白衣的三石小姐在研究室里向我们招手。她坐在办公椅上,忙着敲打笔记型电脑。研究室里只有三石小姐一个人,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好像到别的地方去启动实验装置。
三石小姐帮我们泡了咖啡,于是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环视研究室内部。十榻左右宽的房间里摆满了办公桌和实验装置,当中还有咖啡机和冰箱。三石小姐打开冰箱,搜索着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冰箱里存放的尽是一些贴了标签的试管,看不到任何可以给人吃的东西。
排在研究室里的办公桌当中有一张是空着的。
[这是玛莉亚生前使用的桌子。]
姐姐一边说明一边站到我身边来,并俯视着办公桌。桌上堆放了大量的CD,我想那大概就是姐姐打算拿回去的CD。我把手搁在桌面上,只觉一股冰冷。我闭上眼睛,想起鸣海玛莉亚尖尖的手指头。
[恭介,以后想念这所大学吗?]
三石小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那要看今天观察后的感觉了。]
我把手从桌上移开回答道。
[我衷心地给你一个忠告。别念理工科。如果你想讴歌人生的话。]
三石小姐举起手在眼前挥舞说道。研究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抓起话筒。讲着电话的三石小姐的旁边摆着笔和便条纸。
我想起鸣海玛莉亚的遗书是写在便条纸上的。听说经过笔迹鉴定的结果,遗书的字确实是她亲笔所写的。此时我想到,眼前那些便条纸就是用来写遗书的东西吗?
[恭介,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没事吧?]
姐姐很担心地问道。我摇摇头,拿起备忘纸。
[这个东西一直放在研究室里吗?]
我问讲完电话的三石小姐。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个?嗯,一直都放在这里。对了,鸣海她……]
研究室的门打开了。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站在门外。
[鸣海小姐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她经常在那上面涂鸦。没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三石小姐说着,回头看向走进室内的两个人。芳和先生穿着白衣,而土屋先生则穿着便服。这间研究室因为进行化学相关的研究,经常要用到药品,因此基本上在实验时必须穿上白衣。土屋先生说自己之所以穿着便服,是因为白衣在不久前弄丢了。
于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姐姐和土屋先生都有开车,其他三人就分别搭乘这辆部车。在餐厅里主要都是我和芳和先生以外的三个人在交谈。
我不时望着店内的时钟看时间。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芳和先生也直盯着时钟瞧,在我们四目相接时,他那总是一脸倦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原来你也一样啊……
他当然不可能说出口,然而他的心声已经透过眼神传达了给我。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经过等等力陆桥的末班电车的时间。
离开餐厅后,我们分乘两部车一同前往等等力陆桥。时间很晚了,大家已经可以在铁路上四处游走。土屋先生的车一停在铁丝网的旁边,芳和先生就拿起手电筒,开始爬上铁丝网。
三石小姐抓着陆桥上正下方的铁丝网一角说:[难道不能从这里打开吗?]。铁丝网那角设有一道门,当初捡拾明海玛莉亚尸块的工作人员就是穿过那道门走进铁路的。平常这铁丝网都有铁丝固定,要打开门可要大费周章。土屋先生和姐姐回到放着工具箱的车上,分别拿了钢剪和钳子过来。
用工具剪开铁丝之后,我们便打开门钻了进去。这是我们五个人首度在深夜跑进铁路里。我们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面,默默地俯视着轨道。此时,连在餐厅里曾表现得十分开朗的三石小姐也沉默了下来。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五个人的脸,周遭气氛既冰冷又沉默,电车在白天驶过时的轰然巨响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芳和先生拿着手电筒一边找着脚边一边开始在铁轨上走着。他一如往常地凝视着地面寻找鸣海玛莉亚。我们被他所影响,也开始一边找着她的手指头,一边在铁轨上漫步。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想,鸣海玛莉亚的声音是否在沉默的彼方响起,而大家都在聆听她那静默的声音?
孩子们被美丽的笛声所吸引,消失在黑暗深处。我一边默默走在铁路上,一边想象着那幅光景。我们就像传说中那些跟在吹笛人身后走着的孩子们,也像是跟在牧羊人身后的羊儿。铁路前方被深夜的黑暗所吞噬,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觉得鸣海玛莉亚仿佛就站在里头,我专心地移动着脚,仿佛要被鸣海玛莉亚带到什么地方去似的。肉体已经消失的她虽然只剩下一根手指头,但是我想知道她到底指向何方?
我是在十月六日才发现鸣海玛莉亚的真正想法以及她的死亡真相。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姐姐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yt},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经常想吐。
从前{yt}傍晚开始,我受下班回家的姐姐之托,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由于早餐的面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涂了,所以我将以小瓶橘子果酱丢进购物篮里。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回头一看,只见妈喘着气站在眼前。可能是不敢直接上门找人,看到我进了便利商店才赶快追过来。我已经好久没跟妈面对面谈过话了。
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看放着小瓶橘子果酱和其他东西的购物蓝又看看我。我们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隔着商品架对望。一阵沉默之后,妈说我又长大了一点,还表示对自己十年前的所作所为十分后悔。妈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是我却像观察着昆虫似的凝视着她。
就算她一步一步按照程序离了婚,对我跟姐姐而言,我们被抛弃仍然是事实。而现在她却说自己很后悔,让我感到十分困惑。我已经把姐姐视为母亲一路成长过来了,现在亲生的母亲却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无法相信他对我们还有任何感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所以,我绝不会相信妈。
姐姐有时会这么对我说,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对妈行了个礼,将装有橘子果酱等东西的购物篮提到结帐台去。一付完账,我就离开便利商店,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回头一看,妈还站在商店门口凝视着我。在回家的路上,严重的xx袭来,我想到刚才看到的妈的脸庞和身影。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比我矮了,而且肩膀也比我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参杂在头发里的白发。
我晚饭也没吃就躲进了房间。大概是感冒了吧,只觉得全身慵懒,脑袋一片茫然,头一直抽痛着,仿佛被皮带紧紧绑住。我满身大汗地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玻璃瓶来凝视着。鸣海玛莉亚细长白皙的一部分身躯依旧沉在瓶底。
我轻轻拿起玻璃瓶,里头的透明液体随之晃动,沉在瓶子里的她也像个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般摇晃着。她在瓶底转了半圈,指向一个不确定的方向。
要是她戴着戒指的话,那不知道有多好啊?我一边凝视着她一边想着。要是这根手指头上戴着戒指,让我知道她爱着芳和先生的话,或许我就可以相信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了吧?我一定也就可以接受妈的眼泪了。
而现在,戒指的有无似乎测试着鸣海玛莉亚的心。
事情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呼吸困难。芳和先生得到的结果好像不只跟他有关。
我是一个心灵扭曲、连自己的妈都不相信的人。要如何才能知道别人隐藏了多少心思呢?是表情吗?声音吗?还是视线的游移?还是话语?如果那一切都是虚假的话怎么办?万一被背叛,心里淌血到无法xx的话要怎么办?我已经受够在家中四处游荡寻找妈的身影了。打开纸门或木门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对其他人抱持怀疑,就是一个避免遭遇这种下场的交际手段。
但是芳和先生不一样,他的想法之所以让人觉得可怕,是因为他毫不怀疑,坚信戒指就在某处,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在铁路上走着。他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相信她呢?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他却可以如此相信一个人呢?
知道自己遭到背叛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同时也想起为了鸣海玛莉亚而上吊的男人。她的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在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他还会在黑暗当中游移吗?
我凝视着玻璃瓶中的白色手指头。这只手指头没有任何情感的主人依然晃动着,企图将我带向死亡的世界。她细长白皙的部分身体指引着一个黑暗忧郁的世界。那一定是错觉,可是我突然闻到一股腐烂的柿子味;一股纠紧我心头的不祥气味。
我拿着玻璃瓶走出房间,坐在玄关里穿鞋。在厨房里洗碗的姐姐问我要去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回了什么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等等力陆桥,被装在瓶自己的她也一起来了。我用力甩了甩装着鸣海玛莉亚的瓶子,准备从扶手处丢下去。
我心想,不能再将她留在我身边了。在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她带往死亡世界去的。对当时的我来说,她的死亡是xx或是他杀已经不是问题了。我不能再担心芳和先生找到那根手指头的话会怎么样,我只是一味地想忘掉鸣海玛莉亚、忘掉寻找她的男人,逃向一个不跟任何人的情感交错的安全地带。
但是我不能像丢棒球一样将她丢出去。我跪在等等力陆桥上,抱着装了她的瓶子蹲了下来。当时脑袋罩着一层薄雾,视野朦胧地晃动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像海面一般歪斜着,我拼命地抓住玻璃瓶,避免她被丢出去。在旁人眼中,我的样子一定像是紧依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吧?
路过的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抱着装有鸣海玛莉亚的瓶子摇摇头站起来。回到家,我再度将玻璃瓶藏进抽屉里,钻进棉被忍受着窜升上来的恶寒。
第二天是十月六日。
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姐姐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yt},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经常想吐。
电车内的人又多又挤。没有空位可坐,我只好站着。我死命地以朦胧的意识,凝视着窗外。看着车内拥挤的人头,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形形色色的恶梦在我钝中慵懒的脑海中浮现。在一片闭上眼睛后的黑暗里,我看到那只细长白皙的手指头像只蛆般蠕动着。把手伸进口袋,鸣海玛莉亚不该在里头的手指头又钩上了我的手指。我听到猫叫声,低头一看,看到那只白猫用它鲜红的舌头怜爱地舔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可是电车内不可能有猫,一眨眼,它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试图忘掉这些恶梦,专注地看起窗外的景色。通过等等力陆桥之前的景色掠过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背对着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涂着深蓝色油漆的建筑物外墙也从窗外掠过。那栋房子应该就是录音带出租店吧。那面蓝色的墙一下子就从我眼前掠过,但却突然让我想到了什么。
蓝色的墙壁……
映在眼中的那个颜色让我感到紧张。
蓝色的墙壁又怎么了?
我敲醒朦胧的脑袋向自己问道。我努力挖掘着记忆,催促自己的脑袋从薄雾深处拉出了一段记忆。那是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泡在福马林里以前的事。她的手指头侧面沾着的,是和刚刚看到的同样颜色的蓝色油漆。是电车辗过她的身体的那一瞬间,手指头飞向半空中碰到那面墙所造成的吗?当时墙壁才刚开始涂上油漆,尚未干涸,所以油漆才会附着在手指头上。
果真是这样吗?
我再度向自己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吗?
是的,没错。
当时发生的就是这么不可能的事情。
电车通过等等力陆桥。电车进入路桥下的阴影,瞬时窗外变暗了。玻璃窗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出了我跟一个站在我背后的女孩身影。那个女孩紧靠着我站着,很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左手的无名指。之后窗外的景色又变成早晨的光景,她也不见了踪影。我回头想确认背后的人,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我便倒了下来。视野变成一片空白,四周的骚动也渐渐远去。在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我还可以听到身体底下传来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并感觉得到电车的振动。
带着身边好像有人的感觉,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外头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来,觉得好刺眼。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盖着干爽单薄的被子。从室内的样子看来,我知道这里可能是医院的病房。觉得身边有人可能是心理作用,室内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我叫来护士问明来龙去脉,原来我昏倒在电车当中,被送到医院来了。不久医生进了病房,将听诊器抵在我的胸口上。医生问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晕眩的?三餐正常吗?
[最近是不是才搬到新盖好的房子?]
医生拿开听诊器问道。
[我没有搬家。]
我一边扣着被敞开的制服纽扣一边想着,医生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那么你房间里是不是有胶水或油漆之类的东西?或是把开着盖子的容器放在屋里?]
瞬间我想起装了福马林的瓶子。
[……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我弄倒了胶水,渗进了榻榻米。]
医生没有发现我撒了谎,一脸找到答案的表情点着头说:
[我想你是患了sick house症候群吧?只要保持室内通风,应该就会好了。]
诊察完毕之后,医生和护士离开了病房。我被留在病房里,思索着医生说的话。
我曾经听过sick house症候群这个名词。这是因为防腐剂、油漆溶剂、胶水、木材保存剂、防蚁剂等当中所含的化学物质所引发的疾病。尤其新盖的房子里充满了这种化学物质,最容易罹患sick house症候群。症状是异常发汗、不安、忧郁、气喘等等。
在捡到鸣海玛莉亚手指头的第二天,我就到图书馆去查了化学相关的书籍,也看到了福马林的介绍。上面写的就是这个病名。属于乙醛的福马林是引发sick house症候群的原因物质之一。
我把青蛙标本带回家时,曾把瓶子掉到地上。当时瓶口产生一道裂痕,因为不影响密封的效果,因此我一直没多加理会。我想,一定是福马林一点一点地从裂缝中挥发出来了吧。因为挥发的量很少,我才没有注意到,但是我每天看着瓶子的同时,也一直在吸入那个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