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觉得自己的一生是耽误在这个50岁不到就被她喊做“老头子”的男人手里,是他,害得她一辈子都生活在平庸和困窘里。 遇到“老头子”那年,她才18岁。因为同家人闹了别扭,任性的她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就报名去支边,来到了这座位于祖国西南部的工业城市。那是一个女性“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天真而执拗的她一心希望在工厂的车间里把自己锻造成一个“铁姑娘”。没想到,在{dy}线才工作了几个月,她就被抽调到局机关去了。那种清茶报纸过一日的安闲生活是多少人羡慕的,她却觉得憋屈。新婚之夜,成为她丈夫的“老头子”才告诉她个中详因。那一日,他随局长去工厂巡视,娇小俏丽的她一下子就吸引了他,老局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设法把她给调到局里来了。 当时的他是年轻的军转干部,忠厚老实的品性恰恰是正直的局长最为欣赏的,成了局机关最被看好的培养对象。来自大城市的她,在那个充满革命气息的年代是没有多少优越感的,同出身贫农的他比起来,她父亲的小业主身份令她多少有点自卑。他们的恋爱过程同现在的年轻人xx不一样,他同她{dy}次见面的话题是教她写入党申请书。后来的一年里,他代她写了几份思想汇报,看了几场那个年代特有的不夹杂男女私情的电影,一起在街上散了几次步。在大家眼里,他们就算明确关系了。他的沉稳,内向甚至土气都让她觉得与他的结合是进步的表现,而她,是渴望进步的。 当时的他经常有出差的机会。在她的家人受到里弄干部监督的时节,他凭着单位介绍信坐软卧到上海出差,住在黄浦江边一个有着神情肃穆的门卫看门的内部招待所里。他可以凭票买到当时市面上十分稀罕的花生,白糖和牛肉干。他带着那些内部商品和半个月的工资买来的一辆据说是当时市面上最昂贵的玩具汽车,穿着退伍军人的绿色军装来到她的家,令她一家觉得门楣生光。他的礼物和身份赢得了她的家人和全家最疼爱的小侄子的心。 一场没有留给她多少记忆的朴素婚礼之后,他们成了夫妻。结婚之后,她发现他这个人其实相当单调和无趣,没有朋友,没有爱好,不喜欢串门,不喜欢聊天,休息日经常一个人对着一盘军棋,自己同自己作战。他的严肃和内向如果有人欣赏的话倒也可以算是优点,因为他办事非常仔细,认真,这也是当时欣赏他的领导最看重的地方。可令人寒心的是,欣赏他的领导被调走了,他的特质并不为新领导所赏识。在一次干部调整中,他和她一起被贬到了局下属的一个企业。 他在厂子里当起了一个事务烦琐的小科长,呆板而固执的脾性,过于较真的做法经常让一般人诟病。升迁看来是无望了,现实里又充满了琐碎的烦恼,从此他再也没有走出事业的低谷。他当年的同事升职,分到了大房子了,再看看自己家里一成不变的寒酸样子,加上他老家来的一拨又一拨的穷亲戚,她总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一点点很小的不顺心也可以引来她一句“都怪你没本事”。他不理会她,却经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叹气。他的叹气声让她越加看不起他。他的消沉成全了她,她把家里的大小事务统统包了起来。儿子考什么学校,家里添置什么大件,同隔壁邻居起了冲突打口水仗都由她冲在前面。渐渐地,她也觉得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常常把“没有我,你们怎么办哦”挂在嘴上。“老头子”听了这样的话,不点头也不应和,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又忍不住骂他“没良心”。 有一年,他们带着儿子到上海探亲,在上海亲戚的眼里他们也就是三个“乡下人”了。就因为表姐一句“你假使当初留在上海,也会过上像我们一样的日子”,他一个晚上板着脸不理人。他受不了,受不了当年他蔑视的那些“资本家”,现在都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同他说话。亲戚们好意赠送的礼物在他眼里都是施舍和屈辱,他根本不看也不碰那些东西。儿子自从那次探亲回来之后,也天天埋怨她为什么不把他生在大上海,说什么上海的高考分数低,要是他在上海一定考进大学。儿子的埋怨让他辛酸,他的固执又让她心烦。她觉得自己的命好苦。有一日,偶遇一位懂得相术的朋友,那人凝视她半天道:“你婚姻这步棋走错了。”一句话,为她平添了许多闲愁与悔恨,年轻时候的机会和美貌在相士的断言里又放大了好几倍。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嫁错人,真的是嫁错人了。” 企业的不景气令他们两个人提前退休了。退休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迷上了金庸,一个人闷着头一本又一本地看。大约在那个武侠的世界里,他才可以忘记自己一生的憋屈。小孙子是家里与他对话最多的人。他给小孙子讲《三国演义》,讲到得意处神采飞扬,一脸的振奋,恍惚间,她看到了他年轻时那一段短暂的辉煌。他同她之间却没有什么话好说,两个人坐在屋子里,有时后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有了更多的时间,她每年总要回上海住一阵子。在家人的叹惋里自怜成了她经常的功课。富足起来的亲人们总怪她当初没眼光没远见,说什么“一个上海女子嫁一个外地人也罢了,起码也得是个县长,厅长,市长呀,你倒好,找了这么个男人“。这个男人不仅没有给他带来物质的享受,还时常会破坏她精神的欢愉。他2在上海逛街,会朋友,看亲戚,过得挺滋润的,却经常被他打来的电话破坏了雅兴。一个星期不到,他就要打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心里隐约地希望他说一句”家里人都想你了“,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硬邦邦的”别在那里丢人现眼了“,没等她回应就把电话挂了。她觉得愤懑和委屈,有时后,她甚至恶狠狠地想,等他将来不在了,要永远在家乡住下去。 他的去世很突然。平常她从来不曾注意过他哪里有什么不舒服。那天吃过晚饭,他照例出去散步。他领着小孙子走在前面,她走在后头。多年来这是他们一向的散步格局。走到转弯处,他看不到他们了。等她走过那个弯,看到前头围了一大堆人,还有孩子凄厉的哭声。她心里一惊,冲到那里,发现是她的“老头子”倒在地上!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晚饭的碗筷还没收拾,他喝的茶刚刚泡上,这个人就忽然没了。 他们之间的情感早就xx于“今天早上买什么菜,今天晚上吃什么饭”了。他们没有在一起卿卿我我过,也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甚至对于未来也从没有什么构想。他离开了,她才开始感觉他的存在,她感到痛彻心肺的悲伤。 整理东西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夹在一本“工作手册”里的一些文字。除了他摘录的一些豪情万丈的句子,居然还有一些私人的感触。他写道:“我是一个无能的男人,让一个上海女人跟着我过这么辛苦的日子。我心里知道,我是对不起雅琴的……” 雅琴,他已经多年不叫她的名字了。这些年来,她是“老太婆”,而他是“老头子”。 他还写道:“她去上海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是我,我没有本事,让她只能一个人回家……”。 那些话在他们相处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说过。她捧着那个本子不觉失声痛哭。 她给所有的朋友和亲戚写信说:“我们家里的一棵大树倒了。”他活着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他是“一棵树”。家里需要讨价还价,需要吵架,需要与人打交道的时候,都是由她出面的,他仿佛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而他离开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丧失了。她由一个性格开朗又好斗的女人变成了木呐罗嗦的老太婆。 她每见一个熟人就忍不住对人家哭诉,一遍一遍地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她清楚地记得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看到床头一盒他抽了一半的香烟,她要哭。 儿子同媳妇吵架,她要哭——要是老头子在他们就不敢吵了。 媳妇把一套漂亮的瓷器拿出来用,她也哭:老头子活着的时候都不舍得用啊! 家里装了空调,她又哭——可怜老头子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 她记得他离开的那天,他们晚饭吃的是红烧鸡肉和鸡毛菜,她甚至怪那个送鸡给他们的亲戚——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吃那只鸡就好了,是不是那只太油腻的鸡引发他的心脏病? …… 亲戚们让她回家乡散心,因为同情,大家对她越发尽心了。如今,再也没有人来催她回家了。可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自由的快乐。她忽然发现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没有爱情怎么会如此地怀念他?在回忆他的时候,她前所未有地怜惜起他来。他的孤独,寂寞,耿直都是因为他有骨气和尊严,自己怎么可以跟许多世俗的人一起鄙视他的作为呢?她后悔,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理解他,陪伴,开导他和爱他…… 没有他的日子里,她觉得他成了心中的一棵树。她一遍一遍地对人哭诉:我们家的一棵大树倒了! 原载《读者》07.02 作者 忻之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