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和十二章

第十一章
按理说,姐也应该结婚,她实足年龄已经二十了——老姑和大表姐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已经结婚了——但没有。
姐属猴,正月十四的生日。一提起这些,娘每每对我们说“你姐这辈子是干活儿的命。——老辈子,一到正月,耍猴的就来了。”娘说的真对哩,姐生在头里长在头里,为了照顾家,{yt}书没念,听娘说姐比铁锨高不了多少时便当了社员,开始挣半拉工,后来挣全工。
——人的命运真地是“生辰八字”决定的?三十多年来,姐一直累着,好在也一直省心。
推测起来,我开始记事时,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呢,但我不记得她穿得鲜鲜亮亮过,全是手针缝的衣裤,灰朴朴的。她的化妆品有两样,一雪花膏二蛤蜊油,雪花膏用小白瓶盛,擦脸;蛤蜊油用贝壳盛,擦手。雪花膏是散买的,蛤蜊油不散卖,只能一盒一盒地买。蛤蜊油使尽了,姐将贝壳给我和小尕玩儿。
姑娘家,正值青春年少,哪个不爱美?可生在我家,姐只能简单美美;再则,家里里外外的活计等着姐,她也实在没闲心美。不是提倡“铁姑娘”嘛,姐是地地道道的铁姑娘!
一年四季,姐几乎全长在队里,出那{yt}两毛钱的工,只有冬季农闲季节,姐才腾出空儿来,做女红。姐继承了娘,也做一手好女红。所谓女红,说具体一点儿,指做包袱鞋。
做包袱鞋,需要买的材料有青白布、条绒布、风眼、松紧,等等,这些都很便宜的,用不了几个钱;袼褙、麻绳等,自己就可以做,更用不着花钱了。式样呢,似乎也不多,加松紧的、砸风眼的、带靿子的、小鞋脸的,几种而已。鞋的高低,xx在做工上。做工好坏,一看鞋面绣花,二看纳的鞋底。
姐的包袱鞋,差不多双双绣花儿。至于绣的是什么花儿、绣工如何,惭愧,我是小子孩儿,一种也不认识,更不敢妄加评论了。为了纳出好鞋底,姐自己搓麻绳。精挑细选上等好麻,一批儿一整根不断头的。大人们搓麻绳,习惯将小板凳绑块胶皮,然后在上面搓,姐嫌那样脏,绾起自己的大腿在上面搓。麻绳搓得呀,白白的、匀匀的、长长的,一根是一根;大腿搓得呀,由白变红了,由点而片了——xx得多少天才消掉。姐在鞋底上纳出的式样,我只认识窗棱型的、大方块的、疙瘩状的等少数几种,其它的全是蛤蟆跳井不懂。
鞋面绣好了,鞋底纳好了,上到一起,鞋做完了。不,姐还要包装一下呢。在鞋底露出麻绳的地方,姐染上红的或者粉的颜料。点点鲜艳的颜料缀在白地的鞋底上,整双鞋立刻生辉,俏丽xx!
这些是看得见的做工,看不见的,姐也精细呢。袼褙,冬天时姐自己打。将平时攒下的旧布,洗干净,晾干后用烙铁熨平,在拿刀刮了又刮直到木见本色的面板上,抹蒸馒头才用的白面打出的糨子,抹匀一层,糊一层。糊够厚度后,将面板立到外面窗台上,晒。姐打的袼褙,弹一下,声音是清脆的,而不是闷声闷气的噗噗声。
姐每做完一双鞋,习惯拿给三个弟弟看,可又怕弄脏了,只准看不准摸。哦,说到底,姐仍是个孩子呀,只是艰难的日子,过早地逼她长大了。
姐十六岁定的婚,三、四年了,婆家催着结婚,娘和爸也答应了亲家。就在这时,队上来一个去外地农场做工的指标,姐争取到了。做工{yt}挣一块三毛八呢,差不多是在队里劳动的七倍!帮完大表姐忙后,姐走了,一走就是一年。第二年,又是这样。听人说,姐的老婆婆家可不乐意了,但没办法,亲戚是好亲戚了。


姐不在家,腾出地方来了,娘要哥回来住。干大哥不同意,哥俩好得影不离形,他才不让哥回来呢。干妈留哥,这二年,干妈身体好多了,虽说仍是齁喽巴喘,几乎天天不断药,但病得起不来炕的时候没有了;再说,纵使嫌烦,时间一长,也习惯了。
更甭说干爸!
在我小时候,像干爸脾气这么好的男的大人,我没有见过第二个。大姑父脾气不错,没听说他和大姑吵过架,但我见过他打小六儿。——当然,是因为小六儿不着调做作业。爸脾气不好,不说话是不说话,却时不时地生闷气;而一旦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那也是挺怕人的。老叔脾气暴躁,但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老婶管住他了,老叔改得好多了。老婶嘴碎,好磨叽,不过,“他老婶说的话有时也在理呢。”大姑对娘他们说。
按理说,干爸是任过多年队长的人,官儿呢,哪能没脾气?但就是没脾气。奶奶活着的时候,老夸奖他,“你看羔儿他干爸,不管遇到啥急事,做多大瘪子,也不横鼻子立眼,噱骂连天。”可不是,我们小孩儿在他旁边耍闹,耍得多过分,闹得多出格,他也不呵斥,只是劝说,直到我们安静下来,或者离开。干妈让病折腾得动不动上来情绪,发无名火,没事找事,干爸却若无其事,该干啥干啥,给干妈端水拿药,烧火做饭,喂猪喂鸡……干完活儿了,干爸一边抽烟,一边没话找话,同干妈搭讪,目的是尽快让她“多阴转晴”。
干爸特疼孩子,疼老跟,疼干大哥,疼我们。
——这样,哥不回来住,娘也不再坚持要他回来。
干爸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当队长了,无师自通,当起媒人来。不过,他同本家大哥“赵蒙古”不同,“赵蒙古”是以保媒为业,而干爸百分之九十九是以保媒为乐。一到农闲时节,队上虽说仍是有活儿,但毕竟不紧了。农闲季节是营子人谈婚论嫁的旺季。这时,不管刮大风还是下大雪,只要干爸同人家说好了,他都要往外走。干妈不乐意,干爸每每用一句话回答:“保红媒长寿呢。”
姐就是干爸保的媒。
营子里谁家办事儿,不管红事还是白事,都少不了干爸,他不是媒人就是支客的,反正,走进走出,忙东忙西,哟哟喝喝。同时,差不多也在人家院子里,看见老跟的身影。老跟来,一是习惯了,二是吃来了。
提起吃,干爸不是爱吃辣椒嘛?好说,办事时,东家总忘不了嘱咐厨子炸一碗油汪汪的朝天椒,干的,成根炸,还有小葱拌豆腐。——怪了,干爸不爱吃肉,只爱吃这两样。喝呢?别看酒桌上干爸咋咋呼呼,那是雷声大雨点稀,他的酒量一般吧,喝不了几盅,好在大家知道,也不怎么劝他酒。不过,你不要因此以为干爸轻视喝酒,他喝敬酒。东家特别是喜事上的新人,给他来敬酒,不敢说敬一个喝一个敬两个喝一双,反正只要是敬者提出理由来,干爸没有不满足的。啥理由?嗨,这就看敬者是否诚心和有无口才了。干爸每每一边喝,一边面向众人,笑吟吟地朗声说道:“忙忙活活的,就为了这盅酒啊。”因此,营子里有了这么一句歇后语:赵老三喝酒——就看你敬不敬了。干爸在同族兄弟间大排行是三。
帮人家办事,喜事,回来时,干爸总带回点儿烟呵糖了什么的;白事,回来时,干爸也不空xxxx饼呵什么的。这些东西,干爸习惯多少给我留点儿——我是干小嘛。有一回,干爸在人家忙完喜事回来,我恰好在他家玩儿,未加思索,直奔主题:“干爸,糖呢?”不知什么原因,干爸这回没带回来,两手空空,他窘极了;我也自知太实在、太冒失了,脸“腾地”热起来。干爸上炕下地翻箱倒柜,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我记着有来呢,有来呢,咋没了呢,咋没了呢?”干爸在给我找好吃的。找了半天,干爸只找出半盒烟,“草原”牌的,“羔儿,给干爸点着烟。”我连忙找火柴给他点着。抽了两口,干爸眼珠一转,把烟递给我:“羔儿,尝尝。”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为了掩饰刚才的尴尬吧,还是吸了一口,往外呼时,根本不会呀,呛得我咳嗽连声,眼泪都出来了。干妈怨干爸,干爸反倒笑了:“羔儿,香烟香不?”
干爸既无兄弟也无姊妹,就他哥儿一个。怪不得“赵蒙古”说,可不,他们老赵家,单说干爸这辈儿,全是哥儿一个,多的是有姊妹,但全没有兄弟。干妈同他身世差不多,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弟弟,又被人家招赘上门,当了养老女婿。这样的家庭环境,反倒将干爸刺激成“乐天派”,爱说爱笑,能说会道。
干妈迷信,天天神了鬼的,不是这个禁忌就是那个令道。干爸信不信我说不准,但干爸听干妈的,让摆上供馒头,干爸赶紧去找苘xx、颜料,等干妈把馒头蒸出来,干爸准将东西备齐,单等干妈往上印了;干妈说屋里有鬼,干爸马上让老跟我们四处抽鞭子,嫌抽得不脆,干爸自己抽,抽得“叭叭”山响。——抽鞭子能驱鬼?呵呵,反正抽一会儿后,干妈不说啥了。
干妈让病折腾得没人时寂寞,有人时烦躁,干爸就猫啊狗的全养活,供干妈顺气。
 

我家不养猫呵狗的,养猪养羊养鸡养驴,它们能换钱,或者帮人干活儿。
我家的驴是头老白驴,草驴,个头儿不高,肚子挺大,膘儿不错。爸经佑牲口上心着呢,按时添草、添料、饮水。只是驴老怀不上驹,大人们管这种驴叫“苏白”。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呢,唉,下的又是叫驴蛋子,令人大失所望。营子里,顶数二叔家的草驴甜护人,下一个是骡子,下一个是骡子。二叔家的日子好过点儿,靠的全是骡子呢。
爸早想把驴卖了,娘不同意,老白驴的活儿好。别看它确实老了,一到春天,毛像擀了毡子似的,爸得用铁梳子给它狠狠梳理,但它老当益壮,套车拉犁推碾倒磨,活计多着呢,脾气还好,从不尥蹶子踢人。
虽说队上拉了电,有碾米机,但社员仍少不了去老碾坊碾米,机器加工出米少,碎米子太多;再说,还得掏电字钱!我家有驴,甭说,加工费是挣不着我家的了。
经常是娘顶着大笸箩,哥背着驴套,我牵驴,去碾坊推碾子。
碾坊是三间房子,一大一小两盘石碾,石碾年年由生产队找石匠修理,快得很,碾滚一滚动起来,“骨碌、骨碌”,闪着青森森的光芒。
小石碾不赶活儿,大人们习惯用大石碾。哎呀,大石碾也太沉了,小六儿、老跟和我,必须是两人在前推前碾棍一人在后推后碾棍,而且是三人同时使劲儿,才能勉强将它推动;否则,两个人无论怎样使劲儿,它硬是纹丝不动。而套上老白驴,它自己就能拉动,不过,挺不了多大会儿,它也出汗的,脖子上的毛打起绺儿来。特别是压黄米碾子,驴拉得更吃力,黄米是湿的,压上去,“咯噔、咯噔”,老粘碾子,而且一压一成片儿,就是不成面儿,半天半天罗不了一箩。看驴吃力,娘不箩面时,一边打扫碾子,一边帮驴推上几圈。哥我俩也象征性地抱起碾棍,推一圈半圈。不过多数时候,一嫌驴拉得慢,我是嚷它,或者干脆就近找树枝什么的抽它,一嚷一抽,老白驴只好“嘚、嘚、嘚”,小碎步跑上两圈儿。
一场碾子下来,给驴卸套时,总看见驴被汗水溻湿,疲惫不堪,“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但是,下次推碾子,驴还是被照套不误。
驴白天撒出去,后晌圈回来。生产队有牛倌儿放牧牲口。
我家驴圈挨着羊圈。
家里养的是绵羊。绵羊好经佑,产毛多,五月节前后剪羊毛。剪下羊毛,大人赶紧去供销社卖了,有饥荒的还饥荒。约定俗成吧,钱财上借去往来的,一般在这时结账。大人们管这时叫“羊毛季儿”
我不掌握家里的财政,羊毛季儿不羊毛季儿的同我没关系。同我有关系的是我喜欢绵羊,特别是羊羔儿。
羊夏天打栏,冬天产羔,一般产期是腊月前后。羊羔生下来后,开始全吃母乳。几天后,母乳不够了,羊羔开始人工喂养,喂炒熟的豆面子。羊羔长得快,自然食量增得也快,日子不长,尽吃豆面子不行了,胀肚;大人喂它料,谷子一类的。再过些天,嘿,羊羔能咬动小莠子草了。
这时的羊羔{zh0}玩儿了。
羊羔吃饱喝足后,你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你上炕它也上炕,你跑它也跑,你站在那儿,它就围着你撒欢儿,你藏起来,它就“咩——咩——咩――”,奶声奶气叫着找你……直到你累得不行,烦了,怎么也不理它,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总之,只要你想玩儿,它就是你最忠实的跟班。
清明节前后,大地返青,羊羔跟着大羊上山了,没工夫再陪着我玩儿。自然,这时我们也早已开学,不能再玩儿了。      

 

第十二章
一九七六年,我十岁,上一年半学了。
虽说才读二年级,但我已经能囫囵吞枣地读小人书了,遇到不认识的字,好说,秀才念半边儿,猜,或者干脆跳过去。只是,我没有小人书。供销社倒是卖,可一本一毛多钱呢,太贵,一斤咸盐才一毛二分五!拿买一斤咸盐的钱去买一本不当吃不当喝的小人书,哄小孩儿玩儿,打死大人也不同意哪。我无奈了。
知我者,老跟也。
老跟“不爱红装爱武装”,民兵排长家的木头步枪(拉练用的),不知他怎么淘弄来一枝,天天没事就“杀呀、杀呀”地练将起来。练武不习文,老跟一见书就头疼;不过,他当然不反对我看闲书,那,怎么办呢?眼珠子一转,他告诉我:“我五叔家有。”他五叔即赵老师。
赵老师家果然有,还是“刊物”呢,整套整套的《红小兵》!师娘知道我学习好,见我来借书,二话没说,把《红小兵》一本不剩地借给我。临走时,师娘还一再嘱咐我不忙着还,别弄丢了就行。
哈哈,守着《红小兵》,我天天过大年似的,美死了。《红小兵》版式是方形的,一页比小人书两页还大——我以前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书呢。虽说它一期才三十二页,薄薄的,但那么多期钉在一起,厚得{jd1}能装满我的心我的梦了。我一会儿详读,一会儿浏览,或者一会儿读字,一会儿看图,再不一会儿正看,一会儿倒读,或者干脆什么也不什么,只是把书拿在手里,把玩儿。
总之,因为《红小兵》,一九七六年的春天,我过得非常愉快非常痛快非常快,等我从《红小兵》里抽身出来时,已经是炎炎夏日了。


真不愿回到现实,白纸黑字是多么地曼妙多么地美好,但现实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它一刻也未曾离开过我!
为了xx“苦干一冬天,沙滩变成米粮川”的口号,“七猍歹”率领社员,在西河滩种上了庄稼,高棵的棒子。从远处望去,河滩平整而宽阔,倒也像块蛮不错的农田,但走近一看,唉,勉勉强强了,满地的河卵石,土层又薄,还是盐碱地,棒子长得太可怜了,缺苗的缺苗,细纤的细纤,斜楞的斜楞。汛期一到,发{dy}场洪水,棒子秧兵败如山倒;洪水过后,社员们清理淤泥,扶的扶补的补,河滩重现生机。可紧接着,第二场洪水又来了,这回,河滩除了河便是摊了,茫茫一片,不见一丝绿色。“七猍歹”大骂一通老天爷后,不再率领社员“轰轰烈烈”。
嗨嗨,发完两场洪水,老天爷又风调雨顺起来,河是好河滩是好滩了,而且滩淤高起来,一条子一块的,黑黝黝,全是冲下来的熟土。种惯了地的人眼见这么好的地块撂荒,觉得总是可惜,心想种点儿啥吧。种庄稼不赶趟,种菜。于是,你横着一条我竖着一块,下得起辛苦的人家,三三两两种起菜来。此行虽说与“一大二公”相悖,但情况特殊,“七猍歹” 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西河滩,我家占了一块,而且是块高地呢——怕再发水。七婶家虽然离得远,也来占了一块,紧挨着我家。
“头伏萝卜二伏菜”,种菜了,一家人忙起来。爸的气管炎活计一累就犯,伏天活儿重,娘不敢让爸多干;再则,爸种菜是外行。我们兄弟三人帮娘——弟弟帮的是倒忙。
“一亩园十亩田”,种菜是个细活儿,讲究技术,更是个粗活儿,平地、打埂子、搂沟、施肥、撒籽、踩垄,甭说莳弄,光种这一套就够人受的。娘儿四个忙活好几个晌午,总算把菜种上了。不几天,苗钻出来,娘天天晌午不睡觉,去地里忙活,薅草、间苗、追肥、浇水、打虫。芹菜爱召腻虫,喷六六粉不见效,大姑父让施草木灰肥,娘便攒灰,隔上几天,娘将灰挑去,均匀地撒在芹菜上。真管用哎,不两天,腻虫下去了,芹菜也黑绿起来了。水菜水菜,菜得有水才爱长。隔上三两天,娘就去河套挑水浇一遍。家里水筲原先是一副,现在只有一只了,到时还得再借一只。后来,邻近的几家一核计,干脆在菜地边挖了个小井。因为地处河滩,水层浅,不到一米便能见水。这水人不能喝,一股邪味儿,人喝了拉肚子,但浇菜可以。这样,省得跑远道了。河水、汗水滋养着,菜长得很快,绿了,高了,盖严垄了。
娘还得上工,只能抽空儿种菜。七婶也是,但她是和大儿媳娘儿俩,比娘一个人轻快多了。七婶的大儿媳干活儿麻利,不爱说话。
该死的老天爷呀,第三场洪水来了!好在由于我家菜地地势高,才没有遭到毁灭性打击,但编制大大地缩小了。娘二话没说,待天放晴,地稍稍干松,便去补苗。小井淤平了,只好又淘一回。
哥嘟嘟囔囔不去,我也嘟嘟囔囔,但还是去了,打下手。打了半天支应,累了,终于忍不住,嘟囔变成大声了:“种也让大水冲了,白种!”“白种也得种!”娘说得斩钉截铁,“唉”,叹口气,娘缓下语气说道:“种了不收,怨老天爷;要是老天爷让你收,你没种,这不就怨人了?老天爷咱怨也白怨,可这人,不能自个儿怨自个儿呵。” 
我怔住了,不再嘟囔。天仍是热,地上的水分蒸发得厉害,眼前的空气一波一波的,蒸汽一样荡漾。我瞭望前方,咦,氤氲中的小孤山高了!天地间一片肃穆。不知怎的,我想哭,擦一把模模糊糊的眼睛,啊,眼泪真地掉下来了。
天道酬勤,虽说后来,羊肠河又发了几场水,但一场比一场小,没有给菜造成影响——只是可惜,七婶的大儿媳被水淹死了——我家的青菜接上趟了,豆角子半锅半锅地熬着吃,省饭。吃不了的角瓜、茄子,娘把它们剪成条剪成丝,晾起来,冬春青黄不接时吃。


菜再够用,毕竟它是副食,代替不了主食,粮食才是天底下最活人的东西。
姐不在家一年多了,我家的粮食破天荒吃到了秋收。就在娘得深猫腰挖米,碗碰柜底“咔咔”有声时,莜麦下来了。莜麦不高产,但在土质一般的地段,生产队年年都要种些,一是因为它好侍弄,不像谷子,还得间呀耪的,庄稼草苗一齐长时,大人们真是忙不过来呢,二是因为它生长期短,早熟。大秋头子的,正忙着,却无米下锅——艾里营子的缺粮户不少呢-—你说急人不急人?队里总不能让社员去掰正晒米的棒子,分掉烀了吧?更甭说刚刚成熟的谷子,要变成人能吃的小米,还得过好几遍工序!
没说的,莜麦一黄熟,生产队赶紧割赶紧拉赶紧打赶紧分,很多人家等莜面下锅呢。
分了一口袋莜麦,当晚,娘把莜麦烀了,然后炒熟,仍然是我们娘仨,去碾坊压莜面炒面。
莜面炒面真香啊,喷喷儿香,香味弥漫满碾坊。有好的不吃赖的,哥我俩不再空口吃炒面,炒面太干,噎得慌,我俩吃炒面渣儿,又香又有嚼头。
驴也知道炒面好吃,趁人不注意,舔碾子,我赶紧喝住,并气急败坏地去外面找个树枝,狠狠地抽它。娘在一旁箩面,说:“吃点儿吃点儿吧,哑巴牲口。”我才住手。
真是秋老虎哎,晌午头儿,除了热还是热,阳光白花花的,包围着你,躲都躲不开。碾坊更是闷热。驴拉了不几圈儿,连热带累,身上便冒出了热气。先是一丝丝的,接着是一股股的,{zh1}是一团团的热气打着滚儿向外涌。
我没好声气嚷驴,好像家无存粮,逼得人大晌午头子推碾子,全怨它似的。
碾子终于推完了,我给驴卸套。驴像洗了个热水澡,一摸挲它,马上热气腾腾,直往人身上扑。娘摸了摸驴,叹口气,没说啥。
牵着驴往家走,刚到街口,爸迎了上来,他身边跟着一个人,我不认识。爸示意我把驴缰绳给他,我递给爸,他抹下了驴笼头。跟着的那个人随即给驴换上新笼头,把钱点给爸,打声招呼,走了。
啊,爸把老白驴卖了!“那人买驴干啥?”我问。爸阴沉着脸不回答,娘告诉我:“当菜驴。”“菜驴是啥驴?”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杀了吃肉的驴。”娘说完,重重地“唉”了一声。
啊,驴能吃肉,吃驴肉?!
 “猪羊一刀菜”,我吃过猪肉、羊肉,过年时还吃过鸡肉;而且在前些天,有生以来还{dy}次吃上牛肉。生产队的一头老黄牛,雨后不小心从沟坎儿上掉下去,沟底尽是石头,牛的两条腿摔断了。治不好,“七猍歹”让“赵蒙古”给了老牛一刀,这样,每家分点儿牛肉份子。
在羊肠河川,人们认为杀老牛是有罪的,牛为人辛辛苦苦一生,{zh1}却恩将仇报卸犁杀牛,天良何在?所以,只有像“赵蒙古”这样的庄稼人,活得没前生没后世,啥也不管不顾,才敢给牛一刀的。当然,按惯例,牛头归他。
我是小孩儿,大人不让我们看杀牛的场面。据大人说,牛在被杀前,早有预知,总是大滴大滴地落泪,“哞哞”哀鸣,其它的牛陪着,哭和叫。
啊,我刚知道牛能当菜才几天,又知道驴也能当菜了!牛是生产队的,偶尔看见而已,而驴是自己家的,天天看见啊。
怪不得娘刚才……我后悔自己抽驴、嚷驴了。
怎么突然把驴卖了呢?几天后,我知道了原委:小尕生病,家里拉了一大堆饥荒——大姑家的好说,别人家的呢?实在没办法,娘同意了爸的意见,卖驴。也是,老白驴这两年干脆就没怀胎。
因为穷,卸磨杀驴了。
没了驴,再推碾子,我们抱撵棍了。娘抱前撵棍,哥我俩抱后撵棍。小孩儿劲儿不长,干一会儿就干不动了,这时我迁怒道:“生怨小尕。”娘笑道:“他愿意肚子割口?”娘的话把我们逗笑了,一笑,劲儿上来了。
二叔家有驴,但娘不去借。娘常跟我们说:“人不管男女,都得要个刚强。人要没刚,赛似麻穰。”
虽说营子里家家都穷,“穷革命”嘛,但穷和穷还是有区别的,在营子里,我家较穷。因为穷,少不得求求借借,娘尽量不麻烦人家,哪怕至亲,能不求则不求能不借则不借,“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实在是没办法,才向人家张嘴。老人古语讲:“穷帮穷富帮富”,娘和爸总是选择与我家家境相仿的人家帮忙,以便有机会回帮人家呀。爸不爱说话,有一句话却常挂在嘴边,“有一分钱的别和有二分钱的共事”。
至于这推碾子,不就是花费点儿力气嘛,自己身上有,麻烦人家干啥?!—— 是呀,“穷”字下面没别的,不就是力气的“力”嘛。
没驴了,驴圈空起来,弄得我心里也空荡荡的,时不时地想起驴被人牵走时,汗还没落尽呢。


有了莜面炒面,一家人差不多上顿吃它下顿还吃它。莜面炒面比棒子面炒面好吃多了,不剌嗓子,不怪巴拉叽地甜,就一个字:香!哥爱和得干干的吃,吃一口噎一口,但哥偏偏喜欢这样;我不,和得多少稀点儿,哪怕多和一碗;小尕则老是让娘给他攥炒面蛋儿,中间夹上咸菜条吃。
秋头子人能吃,哥我们一碗又一碗狼吞虎咽。娘和爸一边吃一边说闲话:“姐夫老说吃饭要讲科学,后晌饭尽量少吃,吃多了上火。那是他坐办公室,一顿两顿不吃都行;让他上山试试,他就不‘科学’了。”爸接过话茬:“帮大姐割自留地的谷子,姐夫也是一顿三大碗饭。”爸不管我们吃多少,只是让我们多就菜吃,以免烧心。其实,爸不知道,别看我们人小,可胃坚强着呢;在棒子面长年累月的磨炼下,胃不坚强也不行啊。
大人习惯称下田劳动为“上山”,也是,田地大都分布在山上嘛。其实细说呢,说“山上”也不大准确,应该说是“漫甸上”。顺着东大道往梁上走,到了梁顶,便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漫甸了。真的是“一望无际”哩,庄稼一直绵延到天的尽头,近处,还能分出这是谷子那是高粱,远了,只能分出这儿是黄的那儿是绿的这儿是高棵的那儿是矮棵的,至于到底是什么庄稼,哪怕你眼神儿再好,怕是也说不上来,说也说不准了。
我去过三姑家,他们那儿的庄稼才真地是长在山上,从营子里抬头往地里看,庄稼哪是在长着,分明是挂在墙上嘛。听大人说,他们往地里送粪,或者往回拉庄稼,都得带上一个打车眼的东西。牲口一气儿拉不到山上,也拉不到山下,中途得歇一歇,车停不下来,太陡了,只好打车眼。
三姑父说,我们那儿是死山沟子,你们艾里营子算大川呢。唉,川啥。满甸上不去水,也打不出井来,和望天收差不到哪儿去呢。二姑那儿,才是真正的大川呢,“我们那儿,你往下挖两锹深,还是黑油油的熟土;你们这儿,一锹也不锹!”二姑父不无自豪地说。
——哎,我咋没投生在羊肠河下游呢?哦、不,我们一家咋没落户在羊肠河下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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