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反游记》中的精彩片段_数星星的孩子_新浪博客

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

      上楼(蝴蝶楼),楼梯响得令人悬心,每间房都是空的,空空荡荡,尘埃在阳光中飞舞。楼空了,楼也就老了,只有楼下的牡丹开得正盛,“寂寞开无主”,应是此意。

      ……

      按计划,六月九日的高潮是在大河家。大河家的妙处我其实不知,在兰州时,叶舟斩钉截铁说:“一定要去大河家。”那好,就去吧。

      那天下午我们终于到了大河家,吃了一碗面条,我就开始思考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儿。这儿有一条街、一家桥、一座山、街热闹而破败,桥跨黄河,山是狞厉的血红色,如此而已。

      还有xx的“保安xx”,有两间铺是“保安xx厂”的门市部,进去看看,不咸不淡地赞几声“好刀!”大河家是保安族聚居区,有“保安三庄”:大墩、甘梅、高赵李家,一百多年前由青海同仁县保安城迁来此地。这是个铁匠民族,他们打制的刀大多销往藏区。

      所以,在大河家,期待中的高潮并未出现。现在我把六月九日这天重新细看了一遍,我看到了居集,看到了仄新坪,通往大河家的路上,才是高潮迭起——

      在居集,我的牙差点被拔掉。居集是积石山县的一个乡,据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改名“红卫公社”,它现在还叫居集,而且还是一个“集”。六月九日正逢集,一条街上人头攒动,到处是赶着车、赶着羊来赶集的男人女人、尕娃老汉。

      我说:“张师傅,咱们也去赶集吧。”

      张师傅不太愿意,在临夏,张师傅明显地变得小心谨慎。但张师傅还是把车停下了,他等在车里,如果我不知深浅地惹下什么麻烦,他就可以载着我飞快地跑掉。当然,在此之前我得先飞快地跑回车上。

 

宁夏海原

      关于李元昊,我看过一个电视剧,似乎名为《荷兰雪》,看得断断续续,只记得这是个厉害角色,所谓“雄才大略”那种。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发式,像朋克,两边两绺,中间剃得精光。现在看史料,知道这种发式其实不是党项族的传统,而是元昊突发奇想的独创。一个国王在发式上有所独创,这注定是一场灾难,因为接下来他就会迫使他的人民在发式和脑袋之间作出选择,果然,元昊颁发了《秃发令》,西夏的剃头匠和刽子手们那几天都很忙。

 

      继续低头看

      下山从另一边走,有路。我一直低着头走,数次把啤酒瓶的碎片当成了琉璃瓦。那时候已经不想铁佛了,能捡片琉璃瓦就比较满足。一只鹧鸪在路上低飞,飞一段,落下,等我跟过去,在扑棱棱飞,{zh1}不耐烦了,一下子飞起来,飞向对山的白桦林。

 

甘肃红城子

      从兰州到苦水,所有山上都布满了花纹,缭乱、单纯、无穷无尽的线条在每座山上盘旋。这是最有耐心的画家的作品。他从山根画起,一点一点画到山顶,然后下来,画另一座山。他让群山无限抽象,抽象得快要疯了。那是羊,羊是画家。羊群踏出小道,它们日日年年在山上行走,山就有了纹理。

      不过,一路上没有见到一只羊。样在哪儿?

      “在餐桌上。”司机说。

 

      ……到苦水。这个名叫“苦水”的地方遍地盛开玫瑰。据说在深圳、在北京,你怀抱中的玫瑰常常来自“苦水”。

      “苦水玫瑰”,这是个美妙的故事,我将留着它慢慢地、仔细地讲述。

      让它含苞待放。

 

      在照片上,老汉天真地笑着,他手扶一把铁锹,姿态显得拘谨。平时他一定不是这样拿锹的,这把锹现在不是他的工具,而是道具,是我在镜头对准他之后忽然说:“能不能把锹拿上,对,就这样,好——”

      老汉站在自家门前,门内深处有一堵影壁式的土墙,墙上开一洞神龛,供奉着“土地”。夕阳下,“土地”隐于阴影,日子深稳、安静。

 

      在甘肃,无数的农家院墙都是夯土筑城的,老院墙的土晒熟了,泛着银白色的光,现在我看到的是正在进行的工程,院墙已经起到半人高了,褐色的、潮湿的土一层一层地夯实,像松糕;墙两侧夹立着木杆子,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为免说傻话,我在这里就不解释了;我要说的是,男人们正在和泥,女人们正站在墙上打夯。他们停下手,看着这个人颠颠地跑过来。

      这个人说:“起院子呢?”

      这纯属没话找话,所以没人理他。男人和女人接着干活。

      我继续试图和墙上的女人搭话,后来我意识到这样做既可笑又愚蠢,我仰着脑袋站在那儿的样子是可笑的,把男人放在一边专和女人搭话是愚蠢的,我很快就感到那些男人在用很不友好的眼神看我,而女人们也马上庄重起来,像是一群皇太后。

      交流失败,我举起相机,我想我至少可以把这些女人拍下来,她们的衣裳花花绿绿,在褐色的院墙、暗绿的树丛上跳起。

      但是我刚一举起相机,女人们就背过脸去,我放下相机,女人们又转过脸来,如是者再三;当我又举起相机,索性就拍她们的背影时,我发现一壮汉正提着铁锹向我冲来。

      于是照片上就没人啦,我落荒而逃。

 

临夏永靖县

      渡轮渐渐近了,上有卡车、拖拉机、面包车,还有两辆轿车,一黑一白。到岸停住,车一辆一辆开下来,一些乡民甩着手车前车后走。我和小李上了渡轮,一边寻思过渡的船钱要多少,五块还是十块?却见几个戴大檐帽、穿制服的船员正忙着指挥这边等候的车辆上来,并无收钱的意思。

      站在船边,感觉大水在涌动。李娜正在高音喇叭里唱:“青-藏-高-原-”我觉得她不该在这里唱,她在这里让尖锐的嗓音螺旋式上升,好像一台搅拌机在疯狂转动。当然,这不怪李娜,高音喇叭架在渡口附近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座新建的度假村,让几百里外的城市人跑来吃喝拉撒睡,他们把这座水库当成他们家的下水道。

汽笛短促地一声闷叫,岸上跑来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快点、快点!”渡轮的船员,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大叫,然后快乐地看着女人们叽叽喳喳上船,像落在船板上的一群飞鸟。

      开船了。

      那五十多岁的男人是个快乐的家伙,他走来走去,向每个司机收钱,大声探讨昨天对方晚上干活是不是活儿干得太累,一边嘎嘎地笑,他似乎认识每一个人,似乎每一个人都是他的邻居,走过我们面前时,他一指我的相机“好长的炮筒子啊”,便笑了,我也笑。

      古人说:“三生修的同船渡。”这汉子是现代的船夫,他是懂得一个“缘”字,所以没来由地与人相亲。

显然过渡是不收钱的。船驶向对岸,那里早又有几辆车等着,渡口上边是个小村庄,山坡上疏落地长着玉米,有两个人蹲在田头。

      刚才上船的一群女人都戴着头巾,她们是东乡人吧,从东乡来逛永靖县城,现在是在回家路上。她们每个人都认真地嗑着瓜子,过去搭话也并不回答,看着你,从嘴角飞出两片瓜子皮。

 

      在红城子的村街上,我已经走出很远,忽然被一老汉追上,他说:“杨家有个门楼子,旧得很呢。”

      有着旧得很的门楼的杨家,我去过了,但老汉不知道,老汉拐着一条腿追过了两条街。老汉如儿童,对新奇的事、新奇的人,比如这个端着长筒照相机在街上转悠的家伙,怀有欢欣的善意。

 

甘肃刘家峡

      提着相机乱转,走进了桥头的小村。房子依山而建,从路上一迈腿走到了房顶上,低头看,院子整洁,几只鸡在散步,一老大爷站在屋檐下,警惕地看着我们,还有个女孩子,十五六岁吧,转身一闪进了房门。

站在人家的房顶上照人家的院子,我觉得这事办得不地道,便顺着山墙后面的一棵断树爬下去,一不小心差点闪了腰。

      绕过山墙,老大爷还站在门口,继续用那种眼神看我。走过去搭讪两句,老大爷忽然怒冲冲说了一大篇话,我是一句也没听懂,暗自后悔刚才不该站在屋顶上照相,谁要是站在我的窗前往我屋里照相我也得跟他急呀。

      便扭头看小李,小李笑:“他以为你是乡里边下来丈量宅地的,好像是有什么纠纷。”

 

甘南藏族自治州大夏河边拉卜楞寺

      下面我说说那群南方人。听口音是江浙一带的吧,二十多人,大概是一个旅行团,但既没有打着小旗又没有统一的遮阳帽。我不得不跟他们走在一起,因为导游的年轻喇嘛一定要等到游客成批。他们是交了导游费的,所以实际上我是沾了人家的光,但我依然忍不住想把他们一个一个踢出去,因为他们一直在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发表评论和提出问题。

      在一座佛殿,我们碰见了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洋人谁都见过,但问题是这两个洋人居然由一个喇嘛领着,便有一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挺身发难:“他们就两个人,怎么也有一个导游?”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外国人怎么啦怎么啦?”

      我站在一边,研究这些人炸锅的原因,很可能他们认为仅仅两个洋人就享受一个导游,这不公平。我看着我们那位年轻的喇嘛,他真是修为功深啊,只见他脸上淡漠如水,说了句:“他们交的钱多。”

安静,一下子安静了五六十秒,然后才又是忘我的聒噪,没有人再问:“外国人怎么啦?”显然那五六十秒的安静是在向更多的金钱致敬。

       我想我当时有点心虚,不知他们是否意识到还有一个没有交钱的家伙混在他们中间?我越走越慢,看着那群麻雀渐行渐远,拐过一处殿角,消失不见。

……

 

已投稿到:
郑重声明:资讯 【李敬泽《反游记》中的精彩片段_数星星的孩子_新浪博客】由 发布,版权归原作者及其所在单位,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企业库qiyeku.com)证实,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若本文有侵犯到您的版权, 请你提供相关证明及申请并与我们联系(qiyeku # qq.com)或【在线投诉】,我们审核后将会尽快处理。
—— 相关资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