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预备象大人那样给小白挥手，已经来不及了，小白被哥哥抱着，拐进一排板房，不见了。小白没有哭，懂事的孩子一样，一直看着强子。小白没有哭，强子就也不哭，转身往学校去。

小白走了，强子手里多了五块钱。

强子的右腿是一根小小的拐杖。拐杖踩在稀泥里，感觉很冷。可是强子不冷，强子心里被一个念头可劲儿地温暖着。

去学校要穿过11排板房，经过一个临时小卖部。在小卖部前面可以看见板房学校的红旗。强子那时候没有看红旗，他看着小卖部里面的东西。东西不多，但方便面很多，香味弥漫在空气里。强子攥着五块钱，不争气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仿佛已经吃进了方便面的香味。强子扭头继续往前走，有节奏地舔嘴唇，感觉舔一下，吃一口，到学校肚子就饱了。

操场上，老师和同学罩在雨幕里。红旗下面摆了一张课桌，桌子上放了一个纸箱，偶尔有老师，或者同学走过去，往纸箱里投钱。强子看了看，扭身出门，没有把五块钱投出去。

强子不回头。他假想着小白还跟在他后面，与以往一样，就象儿子跟着爸爸，生怕被遗弃了。小白只有爸爸，没有妈妈，跟强子一样。妈妈被地震拿去了。

小白是一只很小的狗狗，比强子还小。

那天强子把一条腿留在医院，抱着小小的拐杖回到板房家里，爸爸嘱咐了几句，就跑去学校。爸爸是校长，有很多儿子要照顾，这一点强子很早就明白。强子坐在门口，突然看见一只狗狗瑟瑟地出现在水沟边，无助地望着他。那就是小白。

从此，小白成为强子生活的一部分。强子义不容辞地作了爸爸，给小白洗澡，喂小白吃饭，带小白散步。那个很冷的冬天，人们经常看见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天地苍茫，残雪半消，在县医院倒塌的废墟旁，强子用小小的腿和拐杖撑起一角天空，小白靠着拐杖，都凝望着废墟……

现在，小白在强子的假想里。强子用小小的腿和拐杖撑起一角天空，凝望着县医院倒塌的废墟，小白卧在拐杖旁边。强子低头看，突然意识到小白其实不在，小白变成了他手里的五块钱。强子就想，小白在新家有爸爸吗？那个哥哥会给小白洗澡、喂饭吗？要是小白要来这里看妈妈，还记得路吗？想着，强子心里湿了，但他不哭，地震以后，妈妈没了他没有哭，右腿没了他没有哭，老师同学和叔叔阿姨送衣服送饼干送矿泉水到家里，他也没有哭，他懂事地望着记着，大眼睛忧郁而坚定，扯长了很多人的哭声，但他就是不哭。

强子听见爸爸在学校吹哨子了，声音传得真远哪。每天，爸爸吹哨子就是告诉老师和同学，开学了，放学了，就是跟强子说话，强子回来，爸爸带你回家了。哨子的意思，小白也听得懂，有时比强子还懂，哨子一响，小白就望着强子，好象说：爸爸，爸爸，回家家。现在，强子感觉小白还在，就带着小白，回学校去。

老师和同学都走了，爸爸和一个阿姨正准备收起红旗下面桌子上的纸箱。那里面有老师和同学捐的钱。强子捏着五块钱靠近纸箱，他要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把五块钱投进纸箱里。前几天，老师和同学排队捐款，强子没有钱，就去向爸爸要。爸爸没有说话，给强子拿了十块钱。没想到捐的时候，老师抱着他，同学围着他，一学校的人哭，把天都哭瞎，他最终没捐成。

强子把五块钱捏成一小团，在阿姨转身的时候很快地投了进去。强子正在庆幸，突然发现爸爸看着他。爸爸不说话，不点头，就那样看着。强子移动一下拐杖，保持住身体平衡。强子说，不是我，是小白。这话让转身的阿姨听见了，阿姨过去搂着强子，用脸摸着强子的脸。

小白不在了，爸爸就陪强子去看妈妈。在县医院废墟旁，强子站在爸爸身边，靠一根小小的拐杖撑起矮矮的天空，愉快地回忆妈妈的样子。妈妈是医生，笑笑的，穿着白大褂很漂亮。妈妈抱着小白从远方走来，把小白放在强子身边，又不见了。强子低头看，果然小白吱吱叫着，蹭着强子的拐杖。爸爸比强子还高兴，领着儿子，和儿子的儿子，拨开夜色，回家去。

第二天，哥哥找到强子要小白，说小白是他买过了的，应该还给他。强子刚给小白喂过方便面，擦完嘴，突然把小白放到地上，说小白快跑。小白真的跑了，一颠一颠的。强子喝问哥哥，你把小白怎么了？哥哥说，没怎么，小白是我的。强子说，小白的腿怎么了？哥哥摇头，示意强子很傻，你把小白还我，我再给你五块。强子不干，还问，你把小白怎么了？哥哥从背后拿出一袋方便面，晃一下，五块加这个，怎么样？强子不争气地舔一下嘴唇，还是摇头。哥哥生气了，说，好，好，小白我不要了，你还我钱。强子憋了一阵，昂头说，还就还，明天给你。

五块钱不是小数，对强子而言。强子知道，地震后，爸爸的钱都捐给那个纸箱了，很多叔叔阿姨捐给强子的钱，也让爸爸捐了。爸爸告诉强子，远近很多孩子没了爸爸妈妈，比强子还可怜，强子至少还有爸爸，还有小白。强子点着头，说，爸爸，我不吃方便面，我不用钱。

这一次，为了小白，强子必须要用五块钱。昨晚爸爸放了一些很小的钱在鞋盒里，强子看见了。爸爸没有避开强子，还对强子说，这是大家捐的，这是爱心，懂吗？没有爱心，我们都活不了。强子当时的想法是，我把爱心借五块，救了小白，我去捡废铁卖了还。强子以为，他{yt}肯定能捡五块钱的废铁。

小白跟着强子一起去捡废铁。小白的一条腿瘸了，是左腿。强子看了心里很痛，身上也痛，仿佛那是他自己的腿。小白很知恩图报的样子，一瘸一拐跑在强子的前面，用鼻子在废墟里寻找，找到了，就欢快地报告，爸爸，有了，有了。强子就过去，用拐杖，有时必须用手，从废墟里刨出废铁。必须用手的时候，强子坐在地上，把拐杖放在身边，小白欢快地为爸爸加油。

一整天，学校里爸爸的哨子催了很多次，强子也许没有顾得听，也许听见了却没有顾得回去。夜幕降临，强子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抱着捡来的废铁，在学校门口换了五块钱。强子高兴极了，小白也高兴极了，父子俩踩着泥泞的夜色回家。

路过小卖部，强子和小白一齐落在灯光里。强子忍住没有舔嘴唇，但他冲小白说，如果你想吃，你就叫两声。小白真叫了两声。强子说，哦，你听错了，是叫三声，如果你一定想吃，就叫三声。小白真叫了三声。强子攥着钱，朝小白一晃，说，你叫错了。这时，有个叔叔买了东西，把找回的零钱塞进一个贴了红纸的木头箱里，冲他们一笑，走了。那一刻，强子突然记起爸爸说的爱心，叔叔那一笑仿佛灯笼，把爱心放大，逼得强子眯了一下眼。小白蹭着拐杖，绕着拐杖转圈圈。强子眯着眼，在灯笼的红色光里看见妈妈的白大褂，听见爸爸说爱心的声音，感觉阿姨泪流满面的脸颊，他走过去，把爱心交给了红箱子。他心里说话，象给谁回答：不是我，是小白。

爸爸拿出鞋盒里那些很小很小的钱反复数，{zh1}问强子，是你吗？强子点头，显得万分惊恐。爸爸没有骂他，爸爸说，又是小白，对不对？强子摇头，使劲摇头，但是爸爸不问了，说，睡吧，明天就正式开课了。

强子一夜没有睡着。他意识到爸爸生气了，伤心了，因为他用了别人的爱心没有还。第二天一早，强子架着拐杖溜进寒风里。小白发现了，急忙跟上，就好像爸爸要远走，不再回来。

震后学校正式复课，爸爸和阿姨忙得团团转，老师和同学脸上洋溢着早春的笑容。同学们都领到了新书包，阿姨给强子领了一个。强子呢？爸爸忙着给同学报名，抬头说，强子呢？同学们排在操场举行升旗仪式，阿姨前后看，强子呢？爸爸忙着升旗，指挥同学们唱国歌：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很晚了强子还没有回去，爸爸和阿姨牵着火把四处找，扯声喊。邻居们知道了，也牵着火把四处找，扯声喊。这时人们突然发现了小白，在火把的晕黄光里精灵一样，灵巧而美丽。小白跑得很急，一瘸一拐的，把人群带到一处废墟，朝一条深沟叫了几声，一跃而下……

一年，两年，或许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晨，天地苍茫，残雪半消，一个架双拐的人迎风而立，背影丰盈而顽强。在他身后，新绿掩映，暖阳如沐，高高的希望一派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