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胜:老守田和尕磨沟里的那片树林

王维胜:老守田和尕磨沟里的那片树林

 

那片树林一直停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和树林一起的还有个老汉,一块山坡地。

老汉留着山羊胡,背有点驼,大人们管他叫老守田,按辈份,我叫他阿爷。我很少见守田爷笑,也很少见他跟人说话,每次碰到他,我冲他叫声爷,他只礼貌的点点头。一度时间,我甚至认为守田爷是个哑巴。

守田爷不管走到哪里,手里始终拿着一把擦得亮闪闪的铁铣。他到地头,铁铣默默地跟到地头,他到尕磨沟,铁铣也无言地跟他到尕磨沟,甚至有时候他到土桥集上去,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铣。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这把铁铣就像是他的小孙子,走到哪里,他手牵到哪里。又像他的生死朋友,两人形影不离。

一次放学回家,我看见守田爷手中没有铁铣,竟然坐在地上跟村里人闲谝。这太意外了,在我的影响中,守田爷始终是忙碌的,不说话的,从不跟人闲谝的,今天真是奇怪了,他手中没有铁铣,还居然有功夫闲谝。他好奇地问,阿爷,你的铣呢?

守田爷笑了,笑得很好看。他拍拍我的小脑袋:尕娃,你记住,庄稼人的铣就像干部的笔,士兵的枪,随时不能离身的。阿爷的铣在这里呢。

这时我才看清铁铣在守田爷屁股底下,铁铣成了守田爷的座垫。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的告诉母亲:守田爷会说话,还会笑。

母亲笑着说,傻孩子,守田爷不聋不哑,当然会笑,也会说话。

就在这天晚上,我知道了守田爷高兴的原因,队里让他到尕磨沟当磨主。

我们村子在北塬尽头。北塬空旷平坦,一望无际。它本来是一个完整的塬面,由于长期雨水的冲刷侵蚀,古老的台塬,被雨水纵横切割,形成了中寨沟,岗沟,下会水沟三条大沟。中寨沟一直沿伸到北塬尽头,沿伸到我们村子的身下,这条沟到了我们村,不再叫中寨沟,改叫尕磨沟。因为沟底里有一盘水磨,附近几个村子吃的面,全靠这盘水磨。水磨解放前就有了,磨主就是守田他爹。守田爷之所以背着地主的成份,很大部分都是这盘水磨带给他的,水磨在解放前是一笔财富,可解放后磨盘石一直压着守田爷,压弯了他的腰。

守田爷说,很早以前塬上没有水,沟里有泉水,满沟都是树,沟里有狼,有野狐。

后来塬上修了渠,大夏河水引上了北塬,塬上有了水。塬上人多了,口粮少了,那一沟的树,都被人砍了,树就没有了,狼也没有了。

可是沟里泉水还长流不息,沟里的水磨还在吱呀做声。

因为我们村没有电磨,而村子在塬的尽头,渠里的水流到我们村,流量不大,加上冬天渠里无水,所以村上一直想在渠道上修一座水磨,始终没有修成。所以全村人一直用尕磨沟那盘古老的水磨磨面。

因为磨在沟底,运送磨物就成了一件头疼的事。每年队里分了粮食,家家排队,借生产队的毛驴,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下到沟底,磨好面,再沿着羊肠小道,把磨好的面和麸子驮上塬。那时家家生活都比较困难,吃的,烧的,都很奇缺。一到冬天,大人在沟里磨面,妇女在沟底捡柴,挖草根,孩子们放羊,滑冰,冬天寂寞的尕磨沟,就这样被人们扰动了,就这样热闹着。

守田爷每年也拿着铁铣到沟岔里去。

本来他不用去凑这个热闹,因为尽管他成份不好,儿子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但自从他的老伴过世之后,生产队长还是把他定成了五保户,吃穿都有人管。听村子里的老人讲,老守田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好心人,旧社会他们家境好,常常接济村里的困难人,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念着以前的好,并没有过分为难守田爷。

守田爷到尕磨沟,不砍柴,也不铲草,他总是默默地挖小渠,平坡地,把泉水引到平好的地里,以便来年草长得更好,更旺。我们玩累了时,围着守田爷,他总是小声给我们讲过去的尕磨沟,讲过去这里有一片林子,那里野孤经常出没。

就在这一年,好多人向队长反映,磨主手脚不干净。他不仅克扣磨物,还趁黑拆下一块磨板,悄悄拿到家里当烧柴。队长当即开会,决定让守田爷当磨主。守田爷从此搬到尕磨沟,把磨房当成了自己的家。

整整一年,我再也没有见到守田爷,直到第二年秋天来临,我跟着母亲来磨面,发现磨房大变。墙壁抹了新泥,磨渠里的淤泥都清理了,而最叫我吃惊的是,磨坊门前,原来是光秃秃的坡,现在长满了芨芨草,蒿子,红柳。崖边的沟坡上,长着一排排像小孩子胳膊一般粗的榆树,高高的悬崖,一下子不见了单调的黄土色,郁郁葱葱的,崖坎和土坡,都活了起来。运磨物的毛驴,也发现了这片绿,低头悄悄啃着地面的青草,趁人不备,溜到那边,偷吃枝头的绿叶。一个秋天,不等叶落,绿叶进了毛驴的肚子。它又偷着去啃树皮,守田爷要磨面,一刻离不开磨房,毛驴的主人,也不放在心上。霜冬还没到来,小树林已经了一番摧残。冬天最寒冷的{yt},村子里的人听见了从尕磨沟传来的守田爷的哭泣声,一个白胡子老人的嚎淘的哭声,大人们说,小树林被人砍了。

第二年,我跟着母亲,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到磨房,发现崖边的沟坡上,守田爷又种上了树,不过这次,他种的不是榆树,是花椒。花椒有刺,毛驴不啃。这时的守田爷,经历了去年毁树的打击,似乎更加苍老,背驼得更弯了。大人们就叮咛放羊的孩子,别去糟蹋守田爷的树,一个老汉的哭声,是世界上最凄惨的声音,人们都不想听。

那片小椒林就一点点地长。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村里通了电,队里有了电磨,我去尕磨沟的次数就少了。一年难得见守田爷几次,母亲说水磨没用了,大伙想让守田爷搬回村。可守田爷死活不肯,照样和以前一样,看磨种树。分田到户后,粮多了,草多了,人们很少到尕磨沟,几乎把守田爷忘了。

守田爷{zh1}一次在村子里出现时,我在外地求学,母亲后来告诉我,他将手中的那把铁铣交给了老社长,铁铣磨损得像巴掌一般大,但依然亮闪闪的。母亲说,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巴掌大的铁铣比新铣还重呢。守田爷同时交给社长的,还有几十麻袋花椒和那片椒林。

不久,守田爷死了。

临死前他要求村上人把他埋在尕磨沟,埋在那片树林里,他说:以前沟里有泉水,满沟都是树,沟里有狼,有野狐。

老队长流泪了,村子里的人都流泪了。

守田爷死后葬在了这片小树林里,陪葬他的是那把亮闪闪的铁铣。那片小树林就归了集体,每到清明,村里好多人都给守田爷上坟,顺便给坟培土,修补水磨房。

现在,每到春天植树的季节,村子的人都到小树林植树,小树林已经扩大了好几倍,延伸到坡顶、沟底,成了村里的集体财产。

秋天的时候,尕磨沟满坡满洼,远远望去,好似铺了一场地毯,如烟似雾的碧绿中,红色的花椒,仿佛是一簇一簇燃烧的火苗,微微闪动着。走近小椒林,饱满的花椒玉粒般,晶莹圆润,簇拥成团团红绒球,衬着绿绿的叶儿,宛然艺术家精雕细琢的珍品。花椒成熟,村里人摘了卖钱,钱都存到守田爷的名下,村里渠破了,路坏了,电线损了,都拿这钱去修,就像守田爷修了一样。

后来村里修自来水,修文化活动室,又动守田爷的钱。村里用钱的地方多,钱不够化,老队长建议在椒林的旁边,就在守田爷沉睡的一边,种果树,种杂树。几年下来,树连成了一片,原来崖坎、陡坡上裸露的黄土,隐去了孤独的颜色,满沟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林子大了,果子多了,花椒多,钱也多了,都存到守田爷的名下。

最近回家,我到尕磨沟去,寂寥的尕磨沟还热闹着,但没有人的吵闹声,有的是野鸡、斑鸠、野兔、鸟雀,它们不经意间从草丛间悄然飞起,落到守田爷长满青草的坟头上。

我怕它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惊醒了守田爷,拿起一块土块,想驱走它们,可忽然想到,这样的热闹,恐怕是守田爷需要的,我放下了手中的土块。

 

2009年11月22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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