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伊去麦地补麦子。
伊说麦子稀。
她拿着麦种,扛着铁耙子低头看麦,麦地里的空隙让她心疼着唏嘘。
看到小片空隙,叹息,看到大片空隙,她生气,看到数不清的空隙,捶首顿足。
伊说看不到麦苗,麦地里没有麦苗,没有麦苗。
我说麦苗正好。
伊执拗说没有苗没有苗。
我看到伊天天去补苗,南地北地,端着葫芦切开的瓢,把麦子撒到空隙里,用耙子搂,麦子顺势漏到泥土里。
伊补完麦子端着瓢训斥我:没有你这样不会过日子的。地里没有苗。没有苗知不知道?
伊把拌过药的麦种给我,铁耙子给我。
我把麦种挖一个坑都埋上。
我给伊送瓢送铁耙子,我说我补好苗了,伊疑惑地看我,我赶快逃。
伊终于没有放过我放过我的麦苗。
伊看到平整的空隙没有动土,找到我,拽我,气急败坏,噎得说不出话。
我老老实实扒出麦种,一粒一粒撒到麦地。
伊弯腰搂地,轻浅的一层土掀起来,麦种落到泥土里。
伊看着麦种走进土地里,像她自己走进泥土里。或者是走进明天的阳光里。
伊年年都要把种子埋进泥土里,把她年年萌生的想法,一滴不漏地埋进泥土里。泥土的脾气揣摸不透,粗暴时掠夺过伊的收成,温和时和伊轻言细语,幽默时和伊开个善意的玩笑,深沉时伊对它俯倒膜拜。土地xx伊一步步走过去,{yt}重复着{yt}。泥土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伊的想法,伊忘记了多年前她对泥土的想法,好像多年前她就一个想法,好像又不是一个。
伊记不清她对土地有过几个想法。
我没有看到伊有多少变化,在她和泥土亲密接触的年月里,伊播种还是那个姿势,薅草蹲在地下,割麦把腰弯到九十度。播下的种子总是不均匀,出来的苗总是良莠不齐。伊总是这样啰嗦,不厌其烦地往地里跑,看人模糊的眼睛,看地看得清亮,仿佛土地里有什么粘住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一块地儿不放,地里缺一点儿苗,耽误了多少青春年华似的,她紧紧地抓住不放。
伊和土地的交情日积月累下来,彼此谁也离不开谁,谁也耽误不起谁。
   

我不去田地。我早已厌倦无休止的田间劳作,它像暗无天日的黑夜一样漫长无边。
每天重复一样的动作,看一样的颜色,消磨一样的日光。
寥落的麦地长着寂寞的麦苗,伊拽着我,一前一后去麦地。麦地里草比麦多,行距和株距间参差不齐的草把春天的野外渲染。
太阳稳稳地照射,流利的光线倾泻在我们的头顶。麦苗泛着青春的颜色,直直地生长。
剔除长在麦子间的野草,需要耐心和细致。
野草繁多而凌乱,缠在地皮上,搅在麦叶上,它们相互挤压争夺空间。
麦子一直忍受着野草的羁绊无可奈何,在土地上做一点正经事也要百折不挠。
伊蹲下薅草,仔细挑拣麦子和野草的根。我用锄头对着野草砍去,地皮松动,草根露出来,不幸的麦苗带下来。
伊恼:不睁眼啊!
我翻白眼看她,扔下锄头,坐在地埂子上。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无边的麦地全部修理一遍,半天过去,我抬头看天,太阳已经改变了方向,麦地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泥土有所松动,野草一样多,麦子一样稀。
我无法坚持和野草抗衡,我低头弯腰的付出轻如鸿毛,拔出了一棵草,还有数不清的草,长在春风,长在艳阳下,xx得意。我说:我走了。
伊失望地望我。
我看到她眼里的渴望,我无法理解伊。她以经久的韧性和土地较量,从来没有过失望,土地无边,日月重复,伊坚守朴素的平庸,一根一根地从麦地拔出野草。
我学不来伊的坚韧,她的坚韧是盲目和幼稚的,无所谓浪费和挥霍。

   
伊教我筛麦子。
一张簸箕,一个筛子。
把粮食清理干净的古老工具。人类发明了制造麻烦的工具,自己给自己套上锁枷,一种进步往往暗含着某种禁锢。
伊推动筛子,使粮食晃荡,漏出土块、沙子、草种子以及莫名其妙夹杂其间的混合物。
粮食里飞扬出尘土和麦子的皮,雾腾腾迷蒙蒙。
筛过的粮食倒进簸箕里,伊端起簸箕,一扇一扇的,两手还要使一个特技,一种很难描述、学习不来的技术,大体是扬起簸箕,松一下手,立即再抓住,簸箕不能滑下,闪出去很多麦子里的脏东西。
我痴痴地看她,她优雅自如的动作像表演,生活化的舞蹈。
粮食齐刷刷地抖动,该出去的出去了,该留下的留下。
伊专心一件事便心无旁骛,她不说话,不看旁边窥视的老母鸡,伊心里想什么?
她肯定什么都不想。
筛麦子就是筛麦子,伊只做一件事。
伊坐在小椅子上翻找混进麦子里的坷垃头、石子、玻璃碴。筛子漏不下去的混合物要找出来,谁也不知道它们有多少,什么时候能找干净?
伊把簸箕支腿上,一遍一遍把麦子分开一层,再分开一层,几乎在端详麦子,审查麦子,看它们够不够格,能不能输送过去变成面粉。
我趴在簸箕一旁,拣到石子拿到伊眼前让她看一看不是麦子,再扔出去。
一口袋麦子要消耗{yt}的工夫,我终等不及,透口气都显得那么困难。
当我故意把麦子撒到地下时,伊赶我:去、去,玩去。我刑满释放般离开她。
我看到伊一粒一粒捏起地下的麦粒,放到手里,左右手轮换着吹去泥土。


我等麦子黄。
伊说:有节气管着呢。
麦地开出一层白色的花,蓬蓬松松,嵌在麦子间。
花朵细琐,娇小玲珑,一朵连着一朵,纷纷扬扬。
我问伊:草!哪里来的草?
伊淡淡地唔一声。
伊不在意。
她不在意。
我怀疑我们日复一日的除草是白费力气。
草照样长,麦子照样被草掩盖。
伊不愿意看麦地的草,她说就那样。
我坐在地埂子上数花朵,一朵两朵,越开越多。
盈盈满目,像白色的纱帐,笼罩住黝黑的泥土和葱茏的庄稼。更像嫁衣把麦子包裹。
我掐下一朵花,揉碎。
我看到手心绿色的草汁。
本应该是麦子的体液,被野草偷袭。
白色的花之后是黄色的花,和麦子一起长大。
沿着麦子的茎秆直抵顶部,袅袅娜娜,缠缠绕绕,弯弯曲曲。
清明时节的雨水滋润它们,青翠得无法比拟。
小黄花缀在麦梢,铺天盖地得天独厚。它们一步赶着一步地压制麦子,从根到叶,一种草衰败滋生另一种草。多事之春的麦子,拔节、打包、抽穗、扬花,一样一样经历着它孕育的过程。
我在麦地里听麦子拔节的声音,呢喃、娇喘、呜咽。麦子哭泣,暗暗的细流从土地的深处出发,怂恿着野性的天空,覆盖漫无边际的麦田。
穿过油菜籽地,我看到麦子虚弱的身子长高一点,麦叶宽大麦秆挺拔。
我愿标致的小麦清清丽丽,绰约大方,于旷天之下内敛而典雅,于大地之上雍容而华贵。
我喜欢对麦子的称呼:大麦、小麦。
新麦、陈麦。大麦先熟,小满的时候割大麦,一地金黄,透露着健康植物成熟的颜色。
大麦像大姐儿,性格外向,性情热烈。成熟得早,懂事得晚,做不完的后悔事,偏偏逢事儿都是大姐儿的。伊对大姐儿不依不饶,委屈都是事后想起来的。
小麦要含蓄得多,矜持得多,迟疑得多。季节过分怜爱它的娇弱,由着它任性。
大姐儿急躁着把事儿草草办完,小妹妹还没有上着胭脂,不愿意上装,扭捏着女儿态眷恋闺阁里的款款依赖。
阳光晴朗。风吹落红色的霞光,涂抹到小麦羞涩的唇上,给它染一个红唇,给它梳一个发簪,给它烙一记xx的印记。
我赶在日头前面割麦子,天色低迷,习习凉风吹来麦子的体香,柔软而缱绻。
麦子从夜晚的阴影里显露出沉实的颗粒,扭着头,一步一回首。
我割麦子的速度快而轻盈,麦子在我的镰刀下发出吱吱的断裂声,切割的爽快和伏倒的悲壮在我的面前如玉迸碎。
我脚下是麦子的根,一截截匍匐在地的供给者,麦子回家了,它们留在原野。
我弯腰落镰的工夫,日头赶了过来,直接对着我的脊背撒下恼怒的烈焰,惩罚我的怠慢。
我承认我误过春日,误过冬日。
我不经意就和夏雨秋风擦肩而过,一疏忽就和阳光撞了个正面。
我手心里握住的,仍是一把麦子一把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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