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1月6日）

                                                忽培元

刘先生本名叫刘仲文，是一个多才多艺的能人，也是一位下肢严重畸形的残疾人。当我忆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双腿八叉开异常艰难地站立着，但却稳稳当当，像一座单孔的石桥正顽强地冲着你。他站立着，宽阔的额头高扬，那一双灵巧的手正在熟练而投入地拉着胡琴。嘴里竟用有些嘶哑的嗓音十分投入地唱着哀婉或高亢的陕北道情。他的积极乐观的性格与残缺不幸的外表，形成了强烈反差。这使得我在三十多年前初次见到他时，就像老友重逢，相互即成为了忘年之交。

他当时已经三十八九岁，单身一人在很偏远很偏远的一个村子教书。那个距离我插队的公社所在地川口村还有三四十里路的拐沟穷村子叫程家洼，是一个地处深沟掌子里被四山环绕着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在陕北山区，你顺着一条大川沿着越来越细的黄土小路七拐八拐地走上大半天，就会来到这种令你觉得已经xx于世隔绝的寂静世界。在那里，一声鸡鸣狗吠都会余音缭绕，使整个村子快乐好一阵子。所谓的小学校也就是村子边上一孔光线暗淡的土窑洞，几排土台子上坐着十来个年龄不等，但穿着却一样破烂的土头土脑的娃娃。当时的刘先生，就是这所五年制小学校的校长兼各年级及各科代课老师，并且还是他自己的厨师兼伙食管理员和师生勤工俭学农场的场长等等。

由于学生少，校舍紧张，教师更是缺乏，这所民办小学实行的是“复试教学”法。即所有各年级的学生，都在一孔窑洞中轮流自习或者上课。那情形就像陕北农民在粮食匮乏情况下只好经常吃杂粮混菜饭一样，这种“一锅烩”的做法，也就是没办法的办法。我见到刘先生那天，他正在教室给高年级学生上音乐课，但低年级的小家伙儿们哪里还能静下心来自习，都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唱道：“北京有颗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啊——那不是金色的太阳，那是{lx}xxx发出的光芒。”刘先生也不制止，反倒显出对于大家齐心协力歌唱十分满意的样子。那是一个五月的下午，山中温暖的阳光照耀着窑窗，刘先生面对窑门窗艰难而顽强地站立在讲台上，十分投入地挥动手臂打着节拍。当时，恰巧有一道阳光透过窗纸投射在他的脸上，仿佛是舞台灯光效果。他那奇特而异常生动的形象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强烈的阳光下，他的两条残腿像一架有力的弯弓，两头稳稳地矗在地上，身体即被挺托起来，像一座巍峨的山峰耸立着。就在那一刻，他的那双总像在笑一样的躲在眼镜片儿背后的大眼睛里，燃烧着火一样的炽烈的豪情，他的留着偏分的头发，随着指挥歌唱的节奏，潇洒而有力地抖动着，便有一缕浪漫的长发在那异常饱满的前额上很有节奏的飘动，使得他的举止更加英姿飒爽。我敢说，就在那一刻，孩子们眼睛里他们的刘老师，一定是世界上xxx、最可爱的人吧。当时，不仅因为从孩子们的眼神里读出了这样的意思，更因了经历过这一次身临其境的震撼，我才对这位一团火一样身残志坚的山村民小教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就促成了我们常常久久的相知与友谊。

此后不久，刘先生被雇用到离我们村子仅有三里地的冯坪中心小学任教。有趣儿的是，这一回他是专教全校的音乐、美术和体育课的。起初我还担心让一个站立和行走都很困难的人带体育课行吗？很快，他的表现打消了我的疑虑。一次路过去学校看他，恰逢刘先生正在给高年级学生上篮球课。同学们列队站在球场的一侧，刘先生穿着一身枣红色运动衣，精神抖擞地站在篮板正面的罚球处。在运动场上，尽管他的双腿还是同样地八叉着，但他的严肃而认真的态度似乎已经xx弥补了双腿的缺陷。他正在给大家作投篮的示范动作，嘴里xx行家里手的口气不停地讲述着动作要领，手中就很规范地示范着投篮。一个学生负责为他拣球。开始学生队伍里嘤嘤嗡嗡的有些混乱，我看得出，几乎所有的学生眼神里都隐藏着像在观看耍猴似的嘲讽神情。但当看到他们的刘老师接连投中三个球之后，大伙儿的态度变了，开始鼓掌，呐喊着为他投第四个、第五个球助威。结果，当刘先生一连投中五个球后，学生们心悦诚服了。接下来学生们自己练习，他作辅导，随后又留出一定时间，让大家分开比赛。我这才发现，他当裁判也很内行。整个课堂组织得井井序，有理论有实践，还充满了欢声笑语。后来才了解到，由于他代体育，连一些喜欢体育课的同学，也爱上了体育课。

此后不久，刘先生因为敬业和执教有方，被调到地处我们村的公社中心小学任教。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成了无话不讲的朋友，才知他原本腿很正常，用它自己的话说是“见天欢马犊跳活跃在篮球场上”。他六十年代初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后分配到兰州市一家国营大企业子校任教。xx初期因“保皇”被造反派抓起拷打，在阴冷的房中关押一夜腿便成了这样。显然，生活的突变，没有把刘先生击倒。他仍然像一棵大树挺立在家乡的黄土地上，从事着他所热爱的教育事业。当我离开农村去上大学时，刘先生已经是川口小学离不开的全能教师。他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永远都在工作、都在歌唱、都在微笑。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回家乡工作时，有{yt}意外地收到刘先生的来信。信是用毛笔写得俊秀的蝇头小楷，说他在我走后不久就结婚生子，还说他一直在川口小学工作到超龄退休。{zh1}谈到他因为身体原因民办教师一直没能转正，因此住房问题无法解决，至今还住在校园内的办公室里，希望我能给予帮助。我看了信，立即抽空去看望了老友。他年逾古稀，显老了许多，但精神尚可。我后来通过村上照顾给他特批一块庄基，又请区政府设法筹资为他一家盖了一所住房。他住进新房还千恩万谢，其实应得到感谢的正是他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