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继续的小说——千人针1_致我们自己——一个理性者的笔记_百度空间

透过一条条粗壮的气生根和一层层茂密的树冠,明媚的阳光又一次从东方穿透了东南亚茂密的雨林,静静地洒在泥泞的地上。鸟儿的叫声又欢快起来,林间便能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杂乱的蝉鸣声回响在叶片间,好像正在演奏着一曲不协调的弦乐奏鸣曲。一等兵清水信秀缓缓睁开眼睛,漠然的望着天空。

树丛间忽然响起了灌木被拨开的哔哔剥剥的声音。清水的手猛地一抖,便摸到了一直躺在身旁的工兵铲。他左手轻轻抓住铲柄,爬起身来,便朝着那灌木丛挪去。

工兵铲的钢制刃部已经开始发黄,沾满已凝结的血液的棱角处因为锈蚀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而握着它的那只手,也已经与泥土的颜色一样了。手持这只工兵铲的,是一个早已如同野人一般的人:破旧的黄绿色军服已经被撕成了一条一条,领徽不见了,绑腿不见了,野战便帽不见了,裤子上的背带也少了一条,而余下的一条正胡乱的系在这人的腰间。已经开始发黑的破烂美军制式衬衫的下部已经xx朽烂了,露出一只颜色发黄的精致的千人针来。清水用还沾着土的手抹掉脸上的些许黄泥,轻轻的蹲下身子来,用四只手指扒开灌木。狼一般凶狠与警惕的目光穿过灌木的阔叶,聚焦在前面的空地上:

只有一只雉鸡。

雉鸡的尾羽轻轻的在清水的两眼间充满诱惑的晃动,而丝毫表现不出一点面对死神的紧张。清水的眼球仍然凝固在那个方向,然而手中的工兵铲已经握的更紧。他早已学会了屏住气息,轻轻靠到那只雉鸡的背后,用工兵铲在那生灵的头上来一下——一下子解决掉,毫无痛苦,然后就又是{yt}的口粮。

“真是好啊,毫无痛苦的……”清水这样想着,双手便愈发握得紧。他并不饿——在大约两个小时之前他搞到了一条约有半米长的蛇,并用它填饱了肚子。当然狼的逻辑是食物多多益善,而清水目前与狼已经无甚区别。

“只要一下,毫无痛苦的……”

然而,几只远处的飞鸟突然一齐飞了起来,他忽的感觉到了些什么,于是又悄悄的收回了铲子,又一次静伏在那里。

两个澳军士兵从更远处的另一处灌木丛中钻出来,手中的M-14半自动步枪的硬木枪托不断地打断挡在道路上的气生根。他们慢慢的从清水所在的树丛中穿过,吓走了那只雉鸡。

“那家伙还在这里吗?军士?”右侧的那个澳大利亚人警惕地望着周围,两手紧紧抱住步枪,仿佛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那个幽灵吗?”左侧的军士轻轻点燃一根香烟,“还在啊。前年打伤过人,去年还有人目击过呢。我们得多加小心。”

“战争的幽灵啊,军士。”右面的那个人继续着东张西望,“战争的幽灵是永远不能散去的吗?”

“可以的,士兵。”那个军士又吸了口香烟,“仇恨都是会消散的。”

清水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工兵铲,耐心等着他们的通过。

“我的东西都隐蔽的很好的。”他仍然在盯着右边的那个人,计算着自己需要多少时间就能从这里打烂他的脑袋,“我这还算是战斗吗?”

“军士。”右边的士兵转过头来,“在战争时期我还没有移民到澳大利亚来呢。您记得的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一个有关于仇恨的故事,谁都不会爱听的。”军士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又掏出一支烟,拿出打火机,然而却打不着。他皱皱眉头,便把那只标着“1954年产”的塑料打火机也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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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11月。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请你们不用担心。战事非常顺利,我们的xx正在前往南京的路上。长官们说,攻破南京后,中国政府就很有可能投降,抑或签下合约,这样我们就能荣归故里了。当然,我相信皇军的旗帜会很快升起在南京的城墙上。还有,您送来的‘日之丸祈愿书’我已经收到了,希望您能替我感谢酒井先生的御笔。当然要再多一个千人针就更好了。”

12岁的清水信秀此时还不能将书信里的汉字认全,只能听着父亲的朗读。父亲朗读刚毕,信秀便靠了上去,激动地问着父亲:

“那就是哥哥马上就要回来了?”

“应该是吧。”父亲从七月来一直紧绷的脸终于舒展了一些,他抬头看看正着急期盼的信秀,嘴中冒出了一句:

“大概是吧。”

“我们还是做一个千人针吧。”头发已有些发白的母亲抱着一篮青菜喜气洋洋的走了进来,“底子我已经做好了,{zh0}还是寄过去。那东西毕竟能‘越苦战’,‘穿死线’吗。”

“花子,要是真能这样,”父亲默默地指指稍微有些变形的左腿,“我在青岛的时候就不会挨这么一下了。”

“净是说些不吉利的话,怎么说还是有些祈福在上面的,也是一片心意啊。说实话我在以前还从来没见过太郎那么英武的样子呢,穿上制服、打上绑腿、扛上钢枪去为皇国无畏献身,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呢。”母亲一边唠叨着,一边把青菜从篮子里拿出来,“次郎啊,你也不小了,我现在在爱国妇人义工社还有些事情要办,你能到街上去帮你哥哥完成这个千人针吗?”

“我吗?”信秀眼皮眨了几下,一下子挺起胸脯,“好的。妈妈。”

“都是懂事的孩子。”母亲微笑了一下,便从和服的便兜里掏出一只折叠过了的白色腰带,“现在就去吧。”

信秀穿上鞋子便飞奔出屋去。两排日本式的木质双层建筑玄关前高高插着的日本国旗在11月已有些寒冷的清风中飘动着,街上的顽童正成群结队的追逐着一个手持‘日之丸祈愿书’的小孩子,快乐的笑声穿透了整个熊本稍显破旧的街道。几个身着和服,身上别着“爱国妇人”徽记的女人正在街道的节点处募捐,一个挥舞着绣着流苏边联队军旗的军官正穿过这条喧闹的街道,默默的走向下一个被选中的人的家里——这是征兵办的外遣队。几个年龄差距很大的妇女站在闹市区,手中正拿着千人针,不断地邀请过往的行人缝上一针,然后深深地——戴恩戴德的——鞠上一躬。信秀手拿着千人针茫然的站在自己家门口,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你在这里做些什么呀?”信秀的愣神突然被身后的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打破了。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孩正站在他的背后,奇怪的望着他。那女孩身着一身青布制的和服,头上缠着一只青布制的蝴蝶结,头发在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我这是……我正在为我的哥哥祈针……”信秀一时乱了手脚,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举起那只千人针,“诺,我还一个人都没有找到呢。”

“你是笨蛋吗?”女孩带着疑惑的表情于是变成了微笑,“当然要去前面的市集巷口喽!算了吧,既然你就这样傻傻的站在这里,我就帮你一把。”女孩走上前来,一把抢过针线,把针轻轻扎进布里。

“喂,喂,”信秀想抢过千人针来,却不小心被穿过布制结构的钢针扎破了手,“啊——这可是祈针啊,你可别乱作。”

“我可是寅虎年生的哦。很吉利的。(日俗,寅虎年生人吉利)”小女孩又微微笑了笑,把千人针调了个个,把针重新插回去,“这不就行了吗?”

信秀低头看看端正的线,又抬起眼睛看看女孩微笑的脸,于是轻轻鞠了一躬。

“谢谢。”信秀的脸上有些发热。

“没关系的。”女孩说罢便拉起信秀的衣袖,向着闹市街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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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本的街道渐渐变得昏暗起来,而阳光透过树冠所投射下来的光束又一次射到了他的脸上,而18年前的信秀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清水。他轻轻向两边看看——两个澳大利亚人渐渐走过去了,连脚步声也不剩了。清水又静候了一会,便摇晃着站起身来,抬起托在地上的工兵铲,缓缓的向丛林深处走去了。

贝里硫岛的中央山体,在日军第14师团进驻期间被掏空了。无数的单人盲洞、交通壕、机枪掩体、弹药库、炮兵阵地和战地医院都被建设在这座海拔将将1000米的小山包内。这一切在1944年的实战中证明在阻滞美军的进攻之时能为一切都占劣势的日本守军提供了万分有利的条件。所以,从1943年开始就在布干维尔岛竭力抵挡美、澳xx进攻的第六师团也尽全力在山间挖掘了大量的掩体。尽管由于地面质地的问题,在布干维尔岛的单人盲洞数量占了{jd1}多数,但是如果今天有爱好者仍然愿意踏上这座在二战之后成为澳大利亚托管地和美军军事基地所在的热带岛屿的话,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你们仍然能够从茂密的气生根间翻出当年两军盲洞和散兵坑的遗迹、甚至是一个从未被发现过的大型隧道系统。这些大型隧道系统明显被日军官兵有效的利用了——其作用正如柏林战役中的地铁隧道。而清水所走向的,正是他所在的联队的指挥部。

这座联队部建设在一座背对南部悬崖,相对高度约有500米的土质较松软的小丘地下约50米处——清水从1944年起的绝大多数日子便是在这里度过的。他轻轻挑开两根不小心垂下的气生根,从一个很不起眼的岩石裂缝中钻了进去。

尽管没有供电,但地下建筑中并不黑暗。在大约7米高的天花板的南侧边角处,有几道约1米长,40厘米高的通风孔——这些通风孔的外侧都经过了巧妙的{yj}伪装,利用一些攀壁植物覆盖住了通风孔的水泥棱角,使海面上的美国人很难发现它的所在。除非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否则从上午9点到下午4点,太阳的光芒便能够照进这毫无生气的广阔的空间,并且照亮指挥部北墙上从不落灰的联队旗帜。一旦到了下午4点,当{zh1}一抹阳光与日之丸告别之后,清水总会悄悄打开南面角落的一扇门走出隐蔽部:那门面对着悬崖上很不引人注目的一个宽约2米,长约10米,歪歪斜斜的立着一块有些受潮腐烂的木牌的小平台——原本是计划架设炮瞄镜用的,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军补给舰从这里通过,最终只能让这样一个孤独的人每天下午在这里欣赏夕阳的残景。联队部的最东边有一条已经被土石充满的通道,几顶残缺不全的钢盔还被定格在残垣之前。

尽管是一个溃败xx的指挥部,这里却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供清水使用:留在这里的只有一只原本是给海军使用,但因种种原因而流落到联队部里无人使用的100式冲锋枪,一只锈蚀的严严实实,枪栓上的樱花徽记已经被抹去,甚至连刺刀都拔不下来的有坂99年式步枪,一只2式手榴弹,21颗弹壳发绿的南部xx弹,一个落满灰尘的大箱子和一张木桌。在他孤身一人的最初几个月,每天清水总是抱着手榴弹过夜——他曾希望自己能在睡梦中拔出手榴弹的保险,然后再顺势一磕,就这样结束自己已经厌倦但又不忍结束的生命。然而这种“奇迹”最终没能发生,清水最终也放弃了。他终于明白了,其实死是那么容易,又是多么轻松。然而他又想到了其他的故事。他的眉头又皱了一下,嘴角里勾出了不知是欣慰还是苦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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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了!”

这是信秀自从2年前哥哥应征入伍以来第二次看到身着整齐的军官庄严肃穆的站在他家门口。他此时正手拿着刚刚完成了10100列的千人针,在山口美造——一个一直住在一旁较为繁华的街上,大半个月前他在自家门口邂逅的前联队长的飞行中队长儿子的女儿,——的陪同下向家中飞奔。然而家人的异样却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仍然端坐在那里,轻轻按揉着自己的左腿;母亲的头发一下子又白了一大片,发红的眼圈里仍然泛着泪光。

“大日本皇军第六师团第17旅团223联队一等兵清水平次,于昭和19125日在南京攻略战中光荣阵亡,为皇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信秀手中的千人针轻轻掉在地上,美造一看事情不对,也悄悄的从玄关退了出去。

“他的魂灵将升入靖国神社,并将在九泉含笑。”

那军官说罢,便深深的一鞠躬,将那张纸递上前来。母亲的呜咽一下子又变成了失声的痛哭,一下子伏在地板上。然而父亲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慢慢的走上前,接过那张足有千斤重的纸条,也庄重的还了一躬。

“谢谢……”

那军官一挺身,转过头去,便已消失在悲痛的全家人的视线中了。父亲仍呆立在那儿,漠然的看着东方。他的左腿突然又一扭,便倒在地上。

“爸爸!”信秀急忙上去扶住瘫倒的父亲,尽全力把他扶到榻榻米上。

“孩他爸——”母亲忽的看到了清水扔在地上的千人针。她猛地扑了上去,两手抓起那厚实的布制“腰带”,拼劲力气想把它撕碎,然而她做不到——不知是千人针太坚韧还是她已失去了{zh1}的力气。她松开手,扔下千人针,又啜泣起来。

“花子。”父亲艰难地坐起来,换做温柔的口吻轻轻的说,“今天天还早,就让次郎现在把它带到本地的寺庙去烧了吧。也算是为太郎献的{zh1}一份心了。我身体不行,你还有工作要做。就让次郎自己去吧。”

九州岛的冬天并没有与它同一纬度的山东一样寒冷,但对十一岁的孩子清水信秀已有些刺骨。太阳旗仍然飘扬在各家各户的门口,在闹市口祈针的妇女增多了,爱国妇人义工社的募捐者增多了,从街巷上一波一波走过的军官的数量也增多了,从这里也能听出周围几处合家的嚎啕声。在街上疯跑的孩子少了,天上的风筝也少了,整座城市的活力也少了。仅仅一场小战之后,熊本便被失去亲人的悲伤和紧接而来的复仇的狂热折磨的死去活来。信秀拿起千人针,黯然走到门口,美造便低着头从一边迎上来。

“怎么了?”美造脸色有些发白。她呆立了许久,才又憋出一句话来,“你——去哪里吗?”

“我要去把这东西送到神社烧掉。”信秀略略发红的手把千人针握得更紧了一些。

美造嘴唇动了两下,然而终于没有说话——看来她早已明白了。在去神社的路上,两人都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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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清水正捧着属于自己的千人针躺在同样属于自己的永恒的住所和坟墓里,默默的念着他所认识的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他仿佛看到了曾几何时这里曾蜷缩着几百名对未来命运毫不知晓的官兵,还曾挤满了不能动弹的重伤员,也曾充斥着发狂的嚎叫和默默的私语。然而如今——这些都已将他抛弃了,他又是孤身一个了。他守在这个寂静的坟墓里,守在这一座没有同伴的岛上,进行着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忍受着没有结束的痛苦。

他不知他为何还存在于此,他曾无数次想象为冲锋枪装上一颗子弹,然后打开保险,对准头颅,扣动扳机——但他做不到。他也曾无数次下定决心要活着,要用这种方法来报复那些曾欺骗了他与一切国民的人,尽管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总会意犹未尽的轻拭着冲锋枪。

然而这种报复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他无时无刻不再这样想着,然而他始终不能下定决心。99式步枪的枪管曾几次被他含进嘴里,然而又被颤抖的拔了出来——他不能死,千人针上的一条条线像网一样将他挽留在疯狂的边缘。他又坐下来静静的抚摸起来这{zh1}的千人针。

终于决定了。他用颤抖的手轻轻拔下100式冲锋枪的弹匣,挑出锈蚀得较严重的几颗子弹先塞进去。在确定弹簧仍然能在一定范围内正常工作的时候,他又开始把保养程度还不错的子弹一颗一颗的、慢慢的装填进去——那只锈蚀的99式步枪,就是因为在不知多久以前由于一下子填满了5颗子弹而把长年遭受东南亚暖湿天气折磨的弹簧崩碎了导致废弃的。他放下弹匣,轻轻拉动枪栓——枪栓发出“咔”的一声响。清水无神的眼睛中渐渐的透出微弱的、依稀的光来。手指轻轻扣动棕黄色粗糙不堪的扳机。随着一声轻响,他的信心又一次十足了。

清水信秀把弹匣插上冲锋枪,捡起千人针,提着枪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平台上去。他用右手轻轻拍拍那块朽烂的木板,双眼紧紧盯着在他西方仿佛不远处下沉的落日,握紧了手中的千人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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