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速飞行
背后的谱线红移得越来越厉害了。说明飞船正在加速。这并不正常。
飞船的引擎没有开,自从脱离地球的引力场,引擎就关了,利用惯性漂移可以节省燃料。在没有阻力的真空中,飞船以0.8倍光速一往无前,像叛逆的小孩决绝,家园被甩在身后。在将近十四年的飞行中,飞船的速度一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只有少量测得出的减速,基本可以忽略。减速并不奇怪,宇宙毕竟不是{jd1}真空,但平白无故的加速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最直接的可能是前方有巨大的引力场。可他们目前的航线上没有恒星,前方没有,两旁也没有。船员们开始了低声的猜疑和躁动,各个屏幕操控台前重新坐满严阵以待的面孔,空置了多年的椅子{dy}次聚满人的身影。
希希望着屏幕,思绪却回到遥远的地方。
前{yt}晚上,她又一次梦到了阿伦。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仔细回想前{yt}的言语思绪,她确定没有任何事件的触发和提及。这许多年来,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是突如其来的梦境却总是给这种确信温柔一击。遗忘之神似乎是在她身边辗转兜圈:平日的清醒航行中,她已经xx能够做到不再想他,但每隔一年半载,她就毫无防备地在梦里又见到他。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宇航中学有一望无际的草坪。她就是爱上那绿色才报了那学校。草坪随低缓的山势起伏,他们每天在那里一次次练习飞机起落、判断和视野。她光着脚走上去,蓝色的天空里飞翔着彩色的飞机,山坡上奔跑着一群一群孩子。他们扔下头盔,相互追逐,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离开自己的伙伴,向草坪中央走去,他也离开他的伙伴向她走过来
她十四年没有见到他了。
希希对着屏幕茫然地按动操作按钮。屏幕前方是茫茫星海,光点像思绪在黑暗里飘零。她没有注意屏幕上的显示,只是动着手指,下载数据,自动分析能谱,监测异常信号。航行了这么久,所有的操作都可以下意识完成。每一小时一段观测,海量数据在屏幕上画出密密麻麻的线条。
身旁的达达隔一会儿就扭头问她一句什么。她冷静熟练而不经过大脑地回答,话说出口像是别人的语言。达达十四岁,出生在船上,跟着她学习观测处理技术。她是飞船{zh0}的导航员之一,每天在四面八方多波段的信号里遨游,就像大海的水手看着天空辨别方向。
她手里工作不停,心里却在仔细地回忆,一句一句回忆梦里的话和心里的话。她在梦里与阿伦说的话比这十五年加起来都多,那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只是被梦境偷偷从别处取来,为了撑满一段充满阳光和落叶的凡俗剧情。现实中这样的场景从来不曾出现,她和他从来不曾接近。他们只是相互远远地望着,远远地徘徊,远远地犹豫。好容易鼓起了勇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以五分之四倍光速相互远离。她十五岁登上飞船,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地球。
她记得这些年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因为实在太少,所以实在很好记。
她临走之前,曾经和他站在同一个路口。他们的朋友都自动先行离开了,只剩下他们,局促地面对面站着,相互挤出一个微笑,眼睛对望着,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告诉你,”一个人拍着桌子,“这次要是错过去走了,你得后悔一辈子。”
“回家后悔一辈子也比死在路上强。”另一个人使劲摇头。
“你还真以为能回家吗?我跟你说,你不死在黑洞里,就得死在无聊里!”
希希不与他们争论。她看着周围吵闹的人们,像是与己无关。
她知道船员们为什么这样兴奋。她看着面前的小沙龙,空气中充满百无聊赖的颓废气息。墙壁光滑得没有缝隙,窗口挂着电影海报似的虚假风景画。桌椅凌乱,打开的食物袋子摊开在四处,圆桌上铺满船员们自制的xx和棋子,花花绿绿的赌注筹码像小酒馆里拉客姑娘的鲜艳的裙子。船员们已经发明了十种新玩法,赢钱欠债都已循环了无数轮,只是xx不出任何实际的财富。他们盼一件新鲜事已经好久了。
希希觉得去与不去都无所谓。她早做好回不去地球的心理准备,因而死在哪里并不重要。只要回不去,死在哪里都一样。她只是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悲情想,就这样永远地踏上远离他笑容的不归之路,连一句清楚的喜欢或不喜欢都没有说过呢。
“中尉,”达达叫她,“我听说接近黑洞的时候,时间会停止下来,是吗?”
她微微笑了。“不是。只是从远处看过去,那个人的光无限红移,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但在那个人自己看来,时间却是照旧。这是光的传播效应,跟双生子佯谬差不多。”
当你再也看不见一个人,他就好像永远不老。
“嗯……其实双生子佯谬我也不怎么懂。”达达推了推大大的眼镜,“照理说参考系都是相对的,两个人都应该看对方更年轻啊。”
“没错,是这么回事。”
“那为什么{zh1}有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呢?”
“问题在于转身。两个人的参考系本来是等价的,但是一个人转身了,两个人就不等价了。”
“不明白。”达达有点迷惑。
希希没有继续解释。广义相对论的算式引入狭义相对论本来就是一件复杂的事,只言片语说不清楚。她只是被这意象久久地打动。两个相互远离的人,只要都不回头,看到的对方就都属于一段自己已失去的青春。
在她的记忆中,阿伦永远活在那段年少而忧郁的往昔。那张面孔俊朗清秀,在男孩群体中熠熠生辉,他和他们一起在窗边笑着,投入地打打闹闹,面孔有阳光的温度。他偶尔会看自己一眼,眼光越过她身边的所有女孩,像灯塔穿过泊船照亮黑暗。他们对视,然后都转开目光。他的脸永远是无所虚饰的少年的脸,和身边习惯了粗糙笑话人情世故的船员们都不同,他的面容定格在每个人都羞涩的时空的彼端。
登上飞船之后,她收到过一条他的信息。那时她已二十岁,他清晰的影像只有十八岁。她无可避免地先于他成长,她变成冷静的中尉,而他还是酒醉的少年。
接下来几天,飞船进入一种紧张而狂热的辩论状态,厨房里、操作台前、卧室间的走廊上随处可听到激烈的争吵说服。想要探险的人对保守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黑洞在召唤,宝藏在召唤,真理求知和勇气都在召唤。
慢慢地,探险者占了上风。随着探测数据越来越丰富,人们对眼前这颗黑洞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它生前质量不大,死亡没有留下什么爆炸的遗迹,现在也在黑暗中寂静地沉沦。它的引力场范围很小,潮汐力不足以在视界之外将飞船撕裂,这一切都说明人们可以闯入它的领域。
跨过视界,看看会发生什么,这听起来多么诱人。
就这样,决定了一切。希希在{zh1}的日子里平静地处理每{yt}的数据。随着飞船离黑洞越来越近,飞船的速度始终在缓慢增加。所有来自背后的信号都红移得更加厉害了,想要分析并处理出信息变得异常困难。飞船变速飞行,速度越接近光速,远处的星体信号就越拖长。
飞船勇敢地驶向未知和死亡。四周已经能看到被黑洞吸引的气体和扭曲了的速度曲线。黑洞所在的位置还是看上去空空如也,然而这空却比任何具象的怪兽更多一种神秘的恐怖。他们加速到0.95倍光速以上了,飞船也像人一样进入兴奋狂野的不稳定,杂音非凡。速度。还是速度。宇宙似乎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速度。 突然,她收到了他的话。
她曾在二十岁的时候收到他十八岁酒后红着眼睛的留言,他刚和同学聚会出来,告诉她他哭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再大胆一点,后悔错过她。她那一刻心里潮起潮落,播放那条留言许多遍。她不知道他是酒后吐露了心底的埋藏的遗憾,还是酒后突发奇想澎湃起临时的可能。她希望是前者,但觉得哪怕是后者也知足了。她迟疑了一整天,才回了一句:有这句话,这些年也算不枉,一直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如若不是,怎样都心安了。
从那之后,她等了八年也再没有第二条消息。她为此承担了枯燥辛苦的导航员工作,每天不厌其烦地查检多波段信号,不觉得委屈。可是八年里她什么都没有收到。
自从飞船进入黑洞的引力场,来自家园的信号就越来越少。她的心情很复杂,看着飞船越来越接近黑洞边缘,她的心越来越下沉,以为这{zh1}一点期冀马上就要落空了。
就在这时,她收到了那句话。
接收的时候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平日里收到每一条信息一样机械而细致地分析。但过了两天,她突然被破译出来的、已经xx低频的无线电波穿过了全身,悲伤地呆坐在椅子里。回复只有一句话,画面里的阿伦仍然有着年轻xx的面孔。
“你从来不是自作多情,你的位置一直在那儿。”
她安静地哭了。这是他们十五年里说过的第九句话,然而它收拢了所有她忐忑的青春。它在{zh1}一刻到达,像飞过千里刺不透白绢的箭矢。飞船跨过视界,光晕留给人{zh1}的晕眩。
阿伦在地球上度过了二十九岁的生日。他很快就要结婚了,未婚妻正在忙忙碌碌地筹备大小事宜。他对所有的仪式都不热衷,但他知道,一些事情总要经过,人的成长和苍老终要跨过各种不得不跨过的门槛。
女朋友的话题已经从化妆品转移到家居饰品和婴儿教育。她和朋友们开始对家庭经营斤斤计较,开始用隐喻督促他努力上进,开始在背后议论两家亲戚的勾心斗角。他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按照正常女人的年龄经历正常女人的变化。
阿伦走着成年男人的路,一步一步。他爱女友,但偶尔想到希希,心里还有些许遗憾。他曾经也有过喜欢而不敢表达的年少的时光,现在想来觉得很不真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希希的感觉,不能叫爱,但就是觉得她和他身边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她们都和他一起变老,只有她留在往昔。他二十三岁半的时候收到过希希的{zh1}一条消息,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仍然害羞,比那时已在情场摸爬滚打的他年轻白净得多。他心里难受,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也曾经纯情的过往,犹豫了一整天,才给她发送了一条消息。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
阿伦的生活在时间中平稳。他不知道,由于他和希希各自犹豫的{yt},当他的回复终于到达希希的屏幕时,飞船已经太接近黑洞边缘,时间被定格,发出的信号无限红移。飞船在离黑洞尚远处给地球发送的消息都要在他死后到达,而在穿过视界的那一刻希希留着眼泪喊出的我爱你,则将永远都不会飞到他耳朵里,直到他死去,直到他子孙死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飞来。
她进入了黑洞,她永远停在二十岁。 而阿伦xx知道自己没有听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