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秋天的林子里,脚踩着厚厚的一层叶子,似笑非笑地向我招手。“这人生,就像风吹落叶,聚散有定数。”说完,你蹲在一个小坑旁,一把一把,掏出聚落在里面的黄叶,堆放高处。一阵风来,那些群聚的叶子四散而去。有的就近靠住一棵树根,有的飞至远处的土丘,有的斜入棘刺,有的飘飘停停,始终找不到停靠点……
是环境注定了它们的聚散。你说着,接住一片不时飘动的落叶,取下一片被棘刺洞穿的残叶,把它们叠放在小坑里,覆上一层松软的泥土。“来年,试试让它们孕育新的生命?”说了这话,你抬眼望向别处,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旧日的温情,像护林工栽种的青石,冷冷地,从初春一直站到深冬。
你站起身,搓搓手心的泥土,转身走进林子深处。“一切都是宿命,没有人能改变上帝的意志。聚还是散,看风向吧!”你的脚步带走落叶的温软,留下一地生疼的残伤,光影下斑斑驳驳地浮动。
我不想说什么。走吧,该走的终须要走。就像这溪流,即使有万千石子挡住它的去向,它也会积聚能量,越过小石,绕过大石,寻求流走的路径,奔向梦一样灿烂的前方。就像这古木上的{zh1}一片叶子,即使千般依恋,它也得追随了风,飘向风的落脚点。哪怕那样的落点是一个死亡的深渊,它也得跳下去,寂寞地消亡。
画家老哥来到我的世界,留过四个字,“相聚是缘”。我问,缘是什么。他说,某一个夏日的黄昏,你在河边漫步,迎面走来一个人,你明明给他让了足够宽的道,他还是撞到你的身上。你摔倒了,沾满一身的花草。他扶起你,罗里罗嗦地查问你的伤痛。如果你没有受伤,他会弃了最紧要的事,陪你沿着河岸走步。一直走到你的眉心笑成弯弯的月牙儿。后来,他失踪了。当日散步的情景油画一般渲染了你的心房,侧目的笑容温和得像一缕无骨的春风。雨丝直直落下的日子,你的内心会涌动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老哥来了,又走了。再读他那些散发着荷香的留言,我冰凉凉的心真的就滑过一丝暖风。老哥不能决定他存留于世的时间长度。病魔如同疾风,转瞬间,吹走了他病弱的身子。尘缘已了,换个世界,与另外一些画虫团聚,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缘,应该是一种天缘。想到这里,那片被风吹动的叶子,摇摇欲坠的样儿,不再让我愁绪万端。我明白,叶落下来,融入泥土,是一种回归,也是与孕育自己的本源相聚,等待来年,重新勃发出一片阳光下的绿叶,迎着风儿柔柔软软地笑。
有很多人站在你的面前,天天和你说话。但你总是记不住他们的容颜。你觉得他们碍了你远望的视线。这种因某种功利目的聚成的群体,谈不上缘分,只是一种绑定。你多么想逃离他们,找到一个缘聚的圈子,像雨水落进河流,像河流注入大海,看不到一丝融汇的迹象,满储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超然大爱。
你来到我的世界,说一些云水禅心的话。我爱听。我用文字谱一支曲子,对着流云风儿弹唱。我看到,山是山,水是水,飞鸟一群群聚会,一只只飞离,散入不同的树木,营建自己的小窝。那该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栖居!忽然有{yt},我看到,山已经不是山,水已经不是水。山幻化成一个人的心石,水幻化成一个人的眼泪。眼泪流经心石,日日夜夜,流了多少年,依然没能融化石的一架骨骼。一滴滴眼泪,被阳光蒸发,干成渍痕。风过时,你似乎能听到一个人无言的啜泣,在幽深的山谷回响。
阳光老去时,我站在后稷的高台上,远眺南山。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只是没了当日看山看水的激情。心沉静如西天的落日,走得一点也不张扬,一点也不慌张。即便没了一个人的注目,没了一只鸟儿的念恋,落日还是走得那般从容。她知道,落下去,与众生只是暂时的告别。明天,她依然会笑呵呵地从东方升起,来到众小儿中间,播撒银质的光辉。
想起那个消失多年的朋友。忽而有{yt},他打通我的电话。即使时光再流逝,即使相距再遥远,我还是能清晰地辨出他磁石般浑厚的语音。他说,你还好吗?我捂住电话,泪水潸然而下,哽咽得无法回答。曾经相聚过,一阵风来,他便隐去了踪影。那时,我还年轻,我渴望他能给我搭建一个温软的小窝,遮住寒风挡住冷雨,把我轻轻放进去,与他相濡以沫,一生相伴。可是,他走了,没有任何解说,把谜面留给我,谜底他带着,一走多少年,我无法计算。而今,我鬓已霜华,心已成灰,为何又想到聚会?
我扔了电话。拒绝了他的盛情邀请。固守一个真正的山水世界,看清楚每一个落下去的脚步,稳稳地走。只要走得稳当就行,不论快速与否,顺畅与否,都得走下去,走下去就好了。
回想起来,这么多年,多少亲人,多少朋友,说不见就不见了,说倒下就倒下了。那个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孩子,我终究没有嫁给他。我嫁给了别人。谁曾想,他婚后不到一年,骑着一辆摩托车飞起来,与同样飞起的汽车相撞,顷刻间便殒了年轻的性命。我不知他死前有没有怨恨于我,他走了,我却承载着莫大的罪责行走人世,步履艰难。
我想,我就是一棵树。春天到来时,无数的叶子聚集我身边。日里看斜阳,夜里观月亮。我们待在一起,可以朗声地笑,撕心裂肺地哭。可以用雨水洗把尘灰的脸,素面太阳。也可以撷取露珠滋润干渴的喉头。静寂的夜晚,我们用绿色的呼吸温暖彼此的心灵。狂风暴雨中,我们手携手抵御可怕的魔力。躲在月儿底下,只要谁一开口,一个话题便会絮叨到天亮。即使有争论,那也是一种心与心的靠近,魂与魂的相贴。
谁念西风独自凉。忽然想到容若的这句词。难产而死的卢氏,让容若陷入前所未有的悲凉之中。三十一岁夭亡的容若,亦让我生出一种亘古未有的虚无感。每当秋风扫落叶,看到一树的叶子无依无靠地飘散,我的心凉极了,是那种无法用被衾捂热的凉,即使放进蒸笼架上炭火也无济于事。我知道,这种凉是透骨的、寂寞的、疼痛的寒凉。看不到叶子飞落的归宿,我憔悴了整整一个冬天。很多枝子枯死在我的脚下,我的心头常常泛出一种生命即将终结的戚忧。
又一个春天到了,我满身长出嫩绿的芽儿。芽儿们围着我欢快地起舞,清唱美丽的童谣。我发现她们的容貌,是去冬飘散而去的叶子的雏形,是轮回的生命。于是,我挺起柔韧的脊梁,与他们一起迎击风雨的洗礼。
一年又一年,一树的叶子落了,又一树的叶子长出来。我在聚聚散散的悲喜中依然挺立。我知道,这世间,每一个人都是一棵树,每一棵树都会拥有一树的叶子。叶子落了,叶子还会长出来。生长在不同的时空中,只要守住脚下的位置,给每片新来的叶子安身立命的根据地,就会活出生命的别一番滋味。
所以,走吧。如果有{yt},你被风吹回来,我依然是你栖留的一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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