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仁青上一次见面是在半年前的康定。本书中的大部分人物——扎多、仁青、木梭、尼玛和耿登,参加了那次康定的“神山圣湖”保护会议,也是那一次和仁青的见面,让我最终决定写这本书。
2005年11月28日,耿登给白玛旺姆送玫瑰花的第四天,我和他、扎多以及尼玛同坐一车去康定开会。耿登有些醉意,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心中时不时想着那个姑娘。
第二天在扎多的翻译下,我和仁青桑珠交谈,几天后在《南方xx》发表报道《神山圣湖守护者》:
“手机实况转播”
41岁的仁青桑珠,身穿藏袍,坐在会议室前排,紧盯着北大校长许智宏的脸。
这位来自西藏贡觉县大山里的农民,没上过{yt}学,听不懂普通话,但在11月29日,他坚忍地坐在会议室里,紧盯许智宏,希望从他的脸上猜出他所说的话。
他右耳上塞着手机的耳机,这不是追求时尚,而是在进行一场“实况转播”:电话的那一头连着西藏贡觉县,几十个农牧民聚到仁青桑珠的家里,打开电话的免提,屏住呼吸,想知道这位北京大学校长说些什么。
在他们心中,从来没有一个会议是如此遥远,也从来没有一个外面的会议是如此近——会议上讨论的“神山圣湖”保护,与他们息息相关。窗外,他们所保护的森格南宗(狮子)神山高高矗立着。他们想知道,他们按照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护神山,外面的人怎么看?
许智宏校长说,神山圣湖是藏族人民神圣的地方,很多圣湖也是重要的高原湿地,它们的稳定对于藏区、全中国乃至东南亚的生态安全和持续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中国西南的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非常丰富,但又非常脆弱。这里的保护已引起政府越来越多的关注。那么多的基层干部和社区百姓投入这项事业,是生态保护的重要基础,社会各界都应该支持。
仁青桑珠通过自己找来的业余翻译,弄明白了许智宏的话,立即兴奋地将这一信息转告给家中的老乡们,然后想关掉手机。
“仁青桑珠,你不要关手机,让我们听听会议上说些什么。”他村里的朋友索南求培说。
“可你们和我一样,听不懂汉话。”仁青桑珠说。
“没关系,你就开着吧。”乡民们说。他们将耳朵凑近电话机。这是他们极少的了解外部世界的机会。每当听到会场爆发出笑声,乡民们急急问仁青桑珠:“他们在笑什么?与我们有没有关系?”
仁青桑珠再请人将发言翻译给家乡人,他为了实现这次“实况转播”所充值的300元话费,像家乡热曲的水一样,很快哗哗哗地流走。
但豪爽的藏人是不在乎钱财的,他们在乎的是神山圣湖,他们热爱的家乡。
一个藏族村庄的环保实践
仁青桑珠的家乡有一座名为森格南宗的神山,庇佑着这里的世代藏民。“我爷爷那时候还有茂密的森林,有老虎、野人,可后来树全砍光了,像剃了光头。”仁青桑珠说。
保护神山的传统,令藏民极为珍视生态环境。他们开始种树,但因为不知道政府的政策,只是在偷偷摸摸中进行。2003年初,青海三江源保护协会的扎西多杰来这里告诉村民们,种树可以光明正大,这是政府鼓励的事。“村民们心里一下子亮了。”仁青桑珠说。他们立即成立了“森格南宗生态保护协会”,1300名村民都是会员。这年春天他们开始种树,计划一万棵,可到哪里找这么多树苗呢?
2004年,从政府来的喜讯几乎将他们冲击得站不住脚。贡觉县这一年有80万棵沙棘种植任务,可找不到人种,正愁完不成呢,一听村民要树苗,林业局一下给了他们40万棵,还有其他树种4万棵。
“哇!这么多树啊!”村里人激动得睡不着觉,唱着歌跳着舞,满山遍野去种树。当山上的小树一点点多起来时,村民们要巡山了。在历史上,根据部落法律,每家每户要派人骑马巡视神山,防止偷猎。巡视之后他们才决定资源的利用:哪里的树可以砍,什么时候砍。
村民也讨论这样的问题:狼来吃羊怎么办?{zh1}他们决定,谁要是打死一只狼,罚款50元。也就是说,当狼威胁到农牧民的生活基础时,可以打死狼;但通过罚款又告诉大家,这种杀生行为是不被鼓励的。
之所以要讨论狼的问题,是因为2002年之前狼多成灾,村民不少奶牛被咬死。但2004年到2005年,一只牛羊也没被吃掉,村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灵!我们的环境只保护了一年!”仁青桑珠高兴地说。
村民们发现庄稼地里有动物来过的痕迹,像是岩羊,这提供了对这一奇迹的解释:村民们保护神山,种树种草,野生动物多起来了,狼有了食物就不再袭击牛羊。但野生动物为什么恢复得这么快!仁青桑珠说,好像山神给动物们打了个电话:“这村的人保护环境保护动物了,你们都去吧,狼也不要吃他们的牛羊了。”
村民们更加相信人与自然是可以对话的。
村民们开始清理神山,2003年春天,50个村民在一座山上捡了三天,将所有垃圾捡出来,一片纸都不留。他们在地下挖了一个坑将垃圾埋起来,上面撒上草种。村民们细心地观察着,春天过去了,草没有长出来,夏天过去了,草还没有长出来。看来这个方法不行,造成了二次污染,他们将垃圾刨出来晒干,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可山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垃圾呢?
这里出产虫草,很多人上山挖虫草,将生活垃圾随手扔到山上。仁青桑珠知道,不能禁止挖虫草,因为大家太穷了。村民再次讨论之后,决定允许挖虫草,但必须将自己的垃圾背下山,挖虫草刨的坑也要填起来,将原来的草皮补上。村民们讨论的不仅是环境保护,还有生计问题:如果挖了坑不填起来,三年之后草场破坏严重,虫草就没有了。为了可持续发展,必须制定这些制度。
仁青桑珠说:“这些道理不是别人告诉我们的,而是自己讨论后认识到的。这也是民主讨论的好处,它让村民们自觉行动。”
仁青桑珠自己办了一份藏文小册子,名为《自觉》。在这本小册子上,有国家的相关法律法规,有佛教有关生态保护的教义。里面还有一句话表明这个村庄环境保护的首要原则:“以国家的稳定、民族政策和法律为依据。”
可是复印一本需要十几元钱,仁青桑珠的小册子只印了50册发给村民。“我没钱了。”他笑着说。在康定的会议上,仁青桑珠拿着这本小册子给与会代表看时,“保护国际”的中国首席代表、北京大学吕植教授当场承诺,资助他们印刷更多的小册子,发给附近的村民,让大家都来保护环境。
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山圣湖”
吕植教授说,西部山地生态保持良好的地方,大多因为有神山圣湖的存在。当地百姓出于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护自然环境,已经惠及东部,可发达地区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国家在西部建立了大量保护区,但因为人员和资金的缺乏,有的保护区一个人要管理上万平方公里,要达到有效管理绝无可能,因此保护区的管理模式要改变,要与当地社区百姓的环保行为相结合。要做到这一点,国家对类似于仁青桑珠和村民们所做的“社区保护”,应给予法律认可。
但会议出现一个小小的争论。四川省甘孜州档案局研究员得荣·泽仁邓珠解释“神山圣湖”的起因说,远古时候,藏民族对很多自然现象无法做出科学解释,因此产生了本能的敬畏大自然的心理,这是藏民族保护生态观的形成之始。
但云南卡瓦格博文化社的木梭不同意这种说法,他站起来说:“如果这样,是否意味着“神山圣湖”是迷信落后的?”
仁青桑珠说,这不是迷信,是藏族人民在历史发展中慢慢形成的环保文化。藏民族生活的青藏高原是生态最脆弱的地方,在人类发展中,藏族人比其他民族经历了更多的生态灾难,这些灾难在藏民族的文化、宗教、风俗中都有反映。
正在自费整理、保护藏文资料的仁青桑珠认为,藏民族对自然的感受最深,很多藏族文化就来源于对环境的体验。很多外来人说,藏民族文化中有一些朴素的环境保护因素。“其实它不是‘朴素’的。”仁青桑珠说。他认为,藏民族的环境保护文化,已上升到生命之间平等对待的高度,他们尊重自然,尊重生灵,因此在青藏高原上,他们与自然和谐相处了好多好多年。
而在其他地方,环境保护是工业污染所带来的迫切要求,不是因为对其他生命的尊重。仁青桑珠说:“我们村民保护环境,是遵从传统文化,很快乐地去做,没有其他目的,而外面的人做保护环境——”他两手伸出,做了一个拧湿衣服的姿势,“是被法律和钱挤出来的。”
对这个问题的争论没有结论。与会的世界着名动物学家、作为外国人{dy}个获准进入西藏羌塘无人区进行研究的乔治·夏勒博士的话,令仁青桑珠印象深刻:“必须保护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我们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山圣湖’。”
我的文章没有细讲扎多与仁青的见面。2003年春天,扎多随嘎玛去贡觉,见到仁青,两人相见恨晚,促膝谈了三夜。仁青说,村民们想保护当地的森林,但怕政府不同意。2002年,县公安局来打猎,仁青看见他们打死一只獐子,不敢当面说,要护林员去告诉公安局,当地村民不高兴他们打猎。公安局很生气,弄辆警车在村里响着警笛开来开去,村民们很害怕。
“你们不用怕,”扎多说,“你们属于长江源xx林保护区域,大胆做!你们的做法受国家保护。”
扎多建议他们成立协会,并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们。扎多临走时,仁青在热曲桥头给他献上哈达,并像送情书一样悄悄递给他一封信:“你所说的,就是我所想的。我找到了知己。”下面郑重盖着一个印章。那印章是嘎旺法王送给他的,平时作为xx符带在身上,上面印的不是名字,而是普巴金刚。
扎多成了仁青最敬佩的人,“他说话跟我吃肉一样,一块是一块,清清楚楚,逻辑分明,说到我心坎上去了。他说话就像我们部落头人。”仁青对我说。
在拉萨,仁青放下摩托车,带我们去转大昭寺。几十个藏族人在大昭寺门口不停磕着长头。大昭寺正门之上,两个像鹿一样的动物仰头望着中间一个镀金法轮,法轮常转,意指佛法常存。
“这不是鹿,是藏羚羊。”仁青说。他研究古象雄文化时,在古书里发现了这种图形。象雄古国在藏北,那里是藏羚羊的栖息地,也是藏族原始宗教——苯教的发源地,仁青认为这种图案形成于苯教与佛教融合时期。
“为什么要用为藏羚羊图案?”我问。
“因为藏羚羊讲规则,何时迁徙,何时产仔,绝无变化,就像因果。”他说。
我们到了他在八廓街南边的家,那是一个白色院墙的小房子。刚刚坐定,尼玛走进门来。他代表吕植教授给仁青送来2000元钱,支持他印刷保护环境的小册子。我开玩笑道:“尼总,出手就是钱啊。”
他笑道:“是啊,这么大的事,我不出手,其他人办不了啊。”
仁青打开电脑。那是一个活佛捐赠的,他用来整理香曲多杰的经书。仁青得意地给我们看他输入的藏文字,他会写十几种文体,有些文体很多藏族人从不知晓。很多字体在软件中没有,是他自己在电脑中鼓捣出来的。扎多说:“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教条,没有做不成的事,就是不停地试。”
他曾在打字室里碰到一位藏族教授,那位教授说,肯定有什么法子在电脑中开发藏文软件。仁青听了觉得好笑:他已经做过了。“他们觉得电脑总是红头发蓝眼睛的人做的。”仁青说。
仁青又给我们看他在电脑上处理过的照片,一个大仁青桑珠将一个小仁青桑珠抱在怀里,他乐得哈哈大笑,对尼玛说:“你懂汉话,也懂英文,你要是做,肯定能创作出不少好东西。我们藏族人脑子很聪明,可惜很多时候不去用。”
嘎玛进门来,他与扎多见面就谈工作,一谈就争吵。嘎玛说:“在藏区保护环境时,应当强调民族和宗教文化,比如说‘如果动了我们的神山圣湖,我们就死定了’。要让国家认识到这种文化的敏感性。”
扎多说:“但国家早有相应的官方词汇,比如‘十一五’规划中已规定,哪些地方适宜开发,哪些地方有限开发,哪些地方{jd1}不许开发。我们不能光提‘神山圣湖’,而要将保护纳入国家的法律体系中。”
“光正统的官方说法没什么用,”嘎玛说,“应该从文化的角度来强调,比如说我们老家有个地方挖金矿,把神山挖得一塌糊涂,挖到了老百姓的房子前。我们跟上面说,这威胁到藏民的宗教信仰和传统文化,这样一说,立即管用了。”
“这只是临时的方法,不能长久起作用。”
“孔子的家乡有棵古树,高速公路修到那里,为了保护那棵古树,公路分岔过去。如果那棵树没有文化,怎么可能保住?”嘎玛说。
“那树之后肯定有相当的力量,有人为它说话。”扎多说。
“后面有多大的力量也没用——如果树没有文化,没有价值。”
“藏族无数的寺庙,都是有文化的,但保住了吗?我要解决的是总体问题,你说的是一个点上的策略。如果你强调我们的文化需要保护,神山圣湖需要保护,那么,你对谁说话?建设部?环保局?文物局?林业局?他们都不管神山圣湖,你无路可走嘛。”
“我们就是要讨论策略问题嘛,”嘎玛说,“要会用方法,如果我大声叫‘扎多!’,你不高兴,如果我轻声温柔地叫‘扎多’,你就高兴了。‘神山圣湖’这个词敏感,我们就不提了,但要强调文化历史背景,你们客人来了,要尊重我们的文化。”
“但还是没解决法律地位问题啊。”扎多说。
“但‘神山圣湖’这个词,无论如何进不了法律啊。”嘎玛说。
“这样一个点一个点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布达拉宫这样的世界文化遗产都被破坏,没有法律地位的神山圣湖,命运能好到哪儿去?”
“你要打开脑子啊,”嘎玛急了,“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更好的办法,比如‘保护传统文化’,这在法律中肯定有啊。”
谁也说服不了谁,嘎玛要用宗教和文化传统保护环境,扎多不拒绝这一点,但他认为用“主流话语”——比如法律和科学术语来游说,会更有效。在主流社会,人们认为“神山圣湖”是愚昧的迷信。
一个多月后,嘎玛又对我说起这个话题:“拜神山圣湖不是迷信啊,不是我拜你,求你让我发财,而是以平等的态度对待自然,我尊重你,让你平安,我们大家一起平安。”
他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去四川的路上。离开拉萨一个多月后,2006年7月初,我与扎多从玉树出发,行驶三天到昌都贡觉孜荣部落,见到嘎玛和仁青。两天后,扎多与仁青继续深谈,我与嘎玛及嘎玛的朋友、香港生意人马先生一起离昌都赴四川。7月5日夜里,我们刚驶离嘎玛家乡时,两辆警车闪着警灯迎面开来,开往孜荣。“是不是出大事了?”嘎玛自言自语。
孜荣部落与江达县的角雄部落相邻,两个部落为争草场几十年来冲突不断,最近几天又剑拔弩张,我们在嘎玛老家时,任村长的嘎玛三弟晋美朗加忙于处理争端。
嘎玛说,从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就有证据证明那片草场是孜荣部落的,但人民公社时期,角雄村人强行将帐篷搬到这片草场,从此两个邻居反目成仇,几乎年年武斗。这几天双方又有摩擦,公安机关也在介入。嘎玛忧心忡忡,但我们所走的地区大多没有手机信号,他急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