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清夜梦回,思绪绵绵。作为一个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只有回忆。其人已去,真情犹在;音容笑貌,历历如生。
“宝生走了多日了”;“七七”快到了……镜里楼台,梦里人生,老泪如泉。三十年故人,远去千千。苍天犹在,红尘是非路,长吁短叹。花落花飞两自归。
我写他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值得想念、值得怀念的人。西方的世界多了一个新鬼,我们连队少了一个老兵。烟柳长堤,马号大渠,往事休论,旧物尤存。生死两隔,朱颜去了不重来,人生一世命如灯。想起当年的往事,寸心无限哀痛。
我认识宝生是个意外。
那是一个初秋,连里来了一批新战友,大部分是北京二十二中的,被分配到了各个排里。我只认识三排的,由于宝生他们在二排,也就没什么来往,只是在饭堂吃饭时有意无意地相互打量一下。在那时,犹如大河中的浮萍,聚散很是平常。
在夏季收割后,地是要浇灌的,一般是一个人管上几十亩地、几条渠。一块一块地浇水,程序很简单:开口子放水,地里水满了堵上,浇下一块地。那天有点冷,我下地浇水,一开始还顺利,可快到中午的时候,水渠里的水突然涨了起来。上游怎么回事?水流变得急了起来,涌过了渠背。我一看水把地都淹了,慌得不行。堵口子已经很难了,一锹土下去,被冲得无影无踪。口子越来越大,水流得越来越急,土越来越少。我汗出来了,怕担不了责任,可四周又没有其它人,一时间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我累得手忙脚乱,由于离连队不远,隐约听到了开饭的号声,不挣气的肚子,也跟着咕咕作响,真是又累又饿。就在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了渠的对面。他停下脚步,看着我,说:“怎么,堵不上了?”我抬头看了看他,高高的个子,滿头浓黑的头发,脖子长了点儿,挂着个草帽,浓眉,一双眼睛很漂亮,脸膛红红的,肩上的锹擦得十分光亮。我说:“对。”
他没说二话,“嗵”地一下跳进水里,几步到我跟前,说:“去砍些树枝来。”我当即窜到小树旁,抡锹就砍,忙不迭地把树枝归拢了一抱。他站在口子中间,水没过他的腰,冲得他也站不稳。他用铁锹往中间一放,用力按着说:“树枝放在前面。”我依言照办。水一缓下来,他说:“快填土。”我一时间也来了精神,四处取土。当水基本不流时,他从泥水中艰难地爬了上来,抽出铁锹,和我一起把口子填实。我说:“谢谢啦。”他看一看我:“你三排的?”“没错,你……”“我二排的,李宝生。”说完蹲在渠边,洗干净了他的铁锹:“怎么不吃饭了?”我说:“吃。”他一转身走了。可他给我的那次帮助,让我至今记得。我知道,他是一个能帮助别人的人,是一个热忱的人。
还有一次。那个夏天热的怕人,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屋前乘凉。没有一丝风,树上连知了都不愿意叫。我们三排的几个人侃起了饭后的大山,宝生从二排来找我们排的大康下棋。天色微微黑了下来,成群的蚊子B52轰炸机般的飞来飞去。这时,来了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子,约三十岁左右,带着两个孩子,眼光满是哀伤,来到我们跟前。当时有南玉祥、宗玉刚、郭金劳等七八个人,都瞅着这三个人。那汉子开了口:“给点吃的吧,可怜可怜孩子吧。”不知谁说:“你个壮汉,不劳动要什么饭呵!”那汉子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家在陕西,发了大水。把孩子的娘和房子冲走了,刮得无影无踪。到内蒙投亲,人家不认。想回去,无钱无粮,饿得快走不动了。”两个孩子也怯生生地望着我们,小脸又黑又瘦,手跟炭条似的,捧着树枝子,下意识地放在嘴里啃。大家不作声了。不知是谁先跑到了食堂,抓了几个馒头,塞到了孩子手里,两个孩子张开大口往里吞。不知谁又去打来了一大桶水,我们只说了两个字“吃!喝!”不知怎的,大家相互对望了望,心情都很沉重。当时宗玉刚突然唱了一句:“有多少苦难同胞,怨声载道。”
让人着实一惊。那汉子竟嚎啕起来,屋里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儿,都跑了出来。宝生也在其中。我们都劝那汉子别哭了,东边的砖窑里可住上几天,馒头我们多拿些就是了。那汉子突然硊下了,说能给几块钱吗,怕孩子饿死在路上,还是想回去找找孩子的娘。当时大家都只有那每月五元的军饷,不是买了饼干、罐头,就是买点什么日用品、邮票啥的,一个月剩不下什么。可大家还是凑了几块钱。这时见宝生从兜里拿出了三元钱,给了那人后什么也没说。我看他的眼里也充满着怜悯。我知道这群人都是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人。在那么冷漠的年代,大家能这样做,那是种善举。我也深深记住了几个凑钱的人,尤其是宝生。现在看来,三块钱不够吃个冰棍的,可那时是我们半个多月的军饷啊。后来我知道,这就叫慈善,就是善良,就是作人的良心。
说到善良,宝生真是如此。我们排的赵家康,就是一个老实人,平常不太爱说话,走起路来一颠一窜,一个肩膀低一个肩膀高,看人时总往上翻着看。每次去打饭必唱歌,歌词xx改:“不见那个英雄花不开,花开就有英雄来。”
因此有了我连{dywe}的外号:“不见英雄花不开”。由于他老实,身体有病(我们后来才知道),所以习惯与众不同,每天都要给自己xx,名为“干浴”。而且他起夜时,怕有响动,那样就会久便不下。那时年纪小,有的人知道了这个事,经常去惊吓老赵。当时觉得好玩,其实别人是十分痛苦的。宝生和家康下棋时,有时家康就向他诉说,宝生就找这些人说了,后来大家就都不再那样做了。确实,那时的黑夜给人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这种事,有的人是不去管的。他们两个人下棋,也常常斗气,一盘赌一盒烟。一般宝生胜的多些,就会把赢的烟分给大家(因宝生不抽烟)。赵家康会按着宝生的手,不让发放,口里嚷着:“再来一盘!”有时宝生忙,不能来下棋,赵家康会很失落,独自抽烟摆棋谱;宝生一来,立刻眉欢眼笑。后来家康回到北京,宝生也经常和他下棋。在家康病得严重的日子里,经常痛得汗流浃背,宝生就会来和他下上一盘棋,来分散家康的痛苦。赵家康弥留之际,握着宝生的手,眼泪汪汪。因为赵家康在连里是个“小人物”,没什么交往,心里可能有很多悲苦,有了宝生这么个人,说说心里话,也是一种解脱。而且他们都是一类人,老实、善良。其实宝生还是个重感情的人,在连里人缘很好,从末和谁红过脸。“大脖套”是他永恒的标记。
如今宝生走了,走得仓促,在瞬间他已去了天国。孤鸿云外悲声,未尽平生,先为飘零。可我们会记住他、怀念他,愿他一路走好。
宝生,你若在天上回看人间的话,那星星点点的,是我们晶莹的泪光。
我们会想你很久,充滿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