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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点。没拉密的窗帘缝里漏出一缕炽烈阳光在眼皮上聚焦。躯体接合处好像略动一动就会咯吱作响。把手臂举起来盖住双眼，这样又躺了几十秒，呼出一口气坐起来。抓过衣服往身上套，下床去浴室。一路走得艰辛，头昏脑胀使不上力气。额头撞上雾面玻璃少许清醒过来，他借力拉门。蒸腾的水汽扑面而来，显然有人抢了先。

仅有的鲜活颜色是那人垂在肩上的脑袋，潮了的头发裂作一缕一缕粘在额上。身上未剥离的白衬衫已湿透，廉价的轻质布料肿着浮在水里，散着最上的三颗纽扣。两条腿以奇异的形态交叠硬塞在浴缸里，看来原本也是脚一软跌了进来。花洒还在往下滴水，坠上精细的眼角眉心。那人咕哝着挣扎却没醒来，身体略晃，沿着浴缸壁缓慢滑下。侧脸逐渐没入，涟漪漾开，轮廓在水下弯折。

……咚。

伸手下水揪住衣领把人拖起来。被抱回房间的路上那人没有挣扎，力气并没比以往几次多花多少。翻出大浴巾和衣服囫囵帮他擦了头发。一系列工作完成后米诺斯发现自己睡意全无，于是去厨房倒了杯牛奶。踱回的路上不留神牛奶几次溅了杯沿。推开门看到雅柏菲卡蜷在床角，眉心像被羽毛笔划破的纸卷，好像一触就会碎灭成灰。

一年前接雅柏菲卡出院的下午阳光灿烂。他靠在树干上听蝉叫，瞥到那人的身影便掐了烟头迎上前去。对方本来低头专心数着步子，忽然脚尖被阴影覆盖。他微笑的速度并没赶在雅柏菲卡犹疑地挑眉之前。放行李时他的汗手心触了那人冰凉的指尖。雅柏菲卡始终不赞同般微拧着眉头。他当没看见。

——不去工作不要紧？

PDA冰冷的屏幕忽然凑到鼻尖前，米诺斯怔了怔。对方收回后又换了一行字：

——请告诉我地址就足够了。

“没关系。有些事还是当面沟通比较好。”

他把音咬得慢而标准。雅柏菲卡点了头，大概注意到话说得造次没再表示异议。

事故那周的星期天他去医院看望艾亚哥斯。据说弟弟当时正准备下车就被甩出半开的车门撞上人行道。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摔得血肉模糊也因此逃过了之后的大爆炸。躺在病房里给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被他几句调侃激得青筋直跳，刚想骂人又刷白了脸呲牙裂嘴。他没耽搁多久，看对方精神，想来不需废话，出门找了主治医生打完招呼就想走人。任务完成心情轻松，沿着走廊便走马观花晃着脑袋乱看。在距电梯三米左右位置不小心跟在衣袖空落的病人边抹泪的家属对上视线他下意识耸了耸肩扭头看另一边，透过玻璃他{dy}次见到雅柏菲卡，亦或那人精美得叫人屏息的侧脸轮廓。

他在那里驻足了几十秒，几十秒后那个人别过了头。查房的医生笔尖未停且飞快蠕动嘴唇说着什么。那人有些过长的刘海拂过覆着左半脸的绷带，发丝贴着脖颈垂到肩上仍听得到清泉叮咚般幽然发亮。拉着窗帘的房间日光幽然。直视他的那张脸上找不到任何可称为表情的痕迹。皮肤白得森然，眼睛越发蓝得深不见底。那人玻璃珠子般的右眼恹恹转动，色泽跌宕如浓缩的幽海，视线却仿佛瞬间便穿透了他，还寂寂往远处延伸。

他想象那些绸缎般鲜亮美丽的发丝冰冰凉凉滑过手臂的触感。后知后觉胸腔里的扑通扑通震耳欲聋。

早晨九点四十分想起今天该是雅柏菲卡去医院复诊的日子。从客厅沙发里一跃而起上楼开门进房间，神使鬼差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于是联系医生道歉取消预定，说话时手机夹在颈间，空闲的手替那人掖紧了薄被。十点差七分离开一房间冰冷的空气，在房檐阴影下发了三秒钟呆，跨向阳光的同时大声打了哈欠。

所谓的疗程并没有任何效果，从对方的表情来看显然是意料之中。正中的钢管没有毁容脑损似乎就该感谢上帝，死里逃生倒有了接近救赎的意味。灰发青年用手机确定日程时想起雅柏菲卡几天前向他表达了打扰近一年的歉意，“我想不久就会结束叨扰搬回旧家，这么久承蒙关照”。说话时的姿态闲适优雅，遣词造句成熟而坚决。手臂却神经质地抬起，未触及耳廓又被硬生生压下。

听说对方过去曾以音感为傲，放弃显然更有出路的职业一门心思做着类似调音师的工作。出了事也有人唏嘘，但——毕竟不是少了世界便缺损一角的惊人才能——甚至比不上那张脸，他看着那人曾经的上司耸肩，轻松补上了被沉默吞噬的后半句话。

最初甚至需要提醒自己家里多了一个人：早晨出门多半见不到，餐桌上留的便条总是署时前{yt}。银行账户跟房门钥匙同步索要了，每月按时到账从未延误。通常只有半夜雅柏菲卡会幽灵般飘出门洗把脸，经过客厅绷着脸跟埋在啤酒罐头里看球赛直播的米诺斯略点头致意；有时在沙发边驻足几分钟默默旁观，然后冷不丁转身走人。

无法xx避免交谈，也只能得到液晶屏上冰冷简短的字句，有时甚至连读唇都懒，直接递给他PDA。某天在早餐桌边米诺斯状似不经意引起对方注意后扯了句闲话。内容全无营养，雅柏菲卡理解后便低下头继续给吐司抹果酱，想也没想就随口作出了回答。米诺斯从报纸后移出视线，顺势捕捉到青年的手腕和表情一瞬间的僵硬。

第二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米诺斯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怨气冲天把门摔得乒乓响冲向客厅，却发现电话的位置前已然站着一个人影。

“既然醒着就接啊……”

低气压的埋怨不知不觉蹿出喉咙，晕乎中也没觉察出任何异样。对方的背影静如止水没有一丝动摇。他撞了雅柏菲卡的肩膀抢上前去，电话铃在抓到听筒前一秒断掉。语音信箱运作时他切了一声。睡得乱翘的头发软趴趴垂下来戳了眼睛，他揉着眼角转过身。雅柏菲卡仍旧僵在原地一动未动。浅色的长发爽利垂着，衬衣挽着袖子却无褶皱，左手握着玻璃杯。一如既往熬夜工作的状态。米诺斯少许清醒过来。空间昏暗，深夜两点的客厅没有开灯。语音信箱的橙黄灯间歇闪烁。

——该说什么？

“很晚了，去睡吧”“没关系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么说话真是抱歉”……

提示音骤然贯穿空间姿势尖锐如投出的长矛。雅柏菲卡猛然受惊吓般手一抖几乎甩开了左手中的水杯。本来瘦弱的肩膀痉挛般颤抖起来，面无表情而视线如同粉碎的烟尘。身形又一颤，没有提脚离开，却想要篆刻什么般用尽全力攥紧了冰冷的玻璃杯。

时间因某些异样的物质凝结起来，棱角干涩地逼他几乎头皮发麻。颤抖从那个人身体的每个角落迫不及待喷涌出来渗入空气，有一瞬间米诺斯甚至怨恨青年没有软弱地蹲下大哭或者转身逃跑，而电光火石间另一重思维却驱使他——近乎下意识，毫不犹豫覆上了雅柏菲卡僵持着的左手。下一秒玻璃杯透亮的碎片湮入厚实的地毯，水流漫到脚下。障碍消失。他便蛮不讲理握住了它。

几天后米诺斯往家里搬了大堆法国文艺爱情片铮铮向雅柏菲卡推荐。刚洗了头盘腿缩在沙发里画草案的青年盯着他噼啪爆炸的嘴唇肩膀发愣，几缕蓝发适时从裹头的白浴巾缝隙里淌下来。米诺斯口若悬河的同时抑制不住嘴角抽动，雅柏菲卡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工作再没表示。

被杀死的自尊化作粘稠灼热的物质缠裹自身，残留在废墟上的彩色玻璃碎片。无法全数忘记、更无法背负着继续往前。只是一片花瓣萎谢，便藏至阴影中的阴影。往后退，往后退。离它远一点。闭上眼，不要看见。闭上眼。

那不过是个玩笑，他只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至少他曾这样认为。

当晚米诺斯折腾着影碟机故意把音量调得震天响，不到半个小时哈欠连天，又想起反正怎么响对方也听不到。沮丧无聊一并袭来，切了一声刚想起身，忽然被人按了肩膀。他下意识上身一颤抬起了头。

嘴角挂着淡淡得意笑容的雅柏菲卡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想到这点米诺斯又心底一冷，几乎压过视野被那抹笑容灼烧的冲击。对方专注看着他表情微妙变化轻耸了耸肩。

米诺斯下意识把电视调成静音：“有事吗。”

——为了早日回报你那一番好意的滔滔不绝……

对方的手指移得飞快，禁不住扬着嘴角，闪亮的眼底促狭埋得很深。

——怎样，能不能陪我作恢复训练？

这个人确实能叫他措手不及，在他艰难盯着那行字的过程中已得到了昭示。雅柏菲卡很快把PDA收了回去，看他还呆滞茫然无法反应，就又重新拿起来加了一行字递了过去：

——这么喜欢的话结束后作为感谢礼送给你好了。

于是事件便神使鬼差与预期背道而驰。对方房间的门有时虚掩，见了他雅柏菲卡会下意识轻快叩一下桌角的一厚摞书。陪读时间像是悠远古老的盛夏长廊至深处，对方诵读童谣故事的嗓音沉静如水。你必须掌握你的喉咙，依据感觉而非听力。他双手撑在身后欣赏对方捧书的认真神情，时不时比手势提示声音太轻或太响。作为学生雅柏菲卡相当xx，专注。

“其实是能听到的……一点点。”

不自觉将右手抚上咽喉感受声带震动，阖着双眼的侧脸淡然地叫人心惊。

当月米诺斯不幸被交往不久的小女朋友甩掉，自尊受创飙车回家，故意把门撞得乒乓作响。里面没开灯，雅柏菲卡的全部反应时淡淡瞟了他一眼又重新专注地盯住电视屏幕。法国文艺腔特有的弯扭台词源源不断涌入耳朵。米诺斯踹着地板冲进厨房，又不知要做什么，内心冷笑三声抓了罐冰啤酒重新踱回客厅。

“被甩了？”

直觉真好。也罢，这给了他机会表现自己的潇洒，于是耸着肩将事件摘要述说了一遍。描绘前女友时用词意义丰富，苦情善良放人自由等等都大力渲染了一番。“说起来还留着呢，”他满不在乎地啪咔拉开易拉罐，随口道：“照片，要看吗？”

待他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下去，雅柏菲卡淡淡回答，好啊。

他夸张地抿了抿嘴角表惊讶就掏出钱包丢了过去。对方借屏幕荧光翻看，很快还给了他。继续维持着夸张的表情接过，米诺斯把自己摔进沙发另一角。好不容易开始有一搭没一搭xx电视剧，晃了晃铝罐里剩余的液体正想一饮而尽结束这倒霉情绪的连锁效应，忽然听到另一边迟到的回应。几如自言自语，仿佛云絮悠然于低空漂浮般轻描淡写——

“……你比她漂亮一点。”

接受、理解、意识。五秒后他扭过头瞪雅柏菲卡希腊雕塑般的侧脸，对方眼神理所当然得专心致志，好像他的目瞪口呆彻头彻尾表错了情。米诺斯瞥了眼孜孜不倦冒泡的啤酒罐，一仰脖子差点呛到，咕哝的回复也含糊不清。

“多谢，”他有样学样把视线烙上电视屏幕，“可惜比不上你。”

【TBC】【作者已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