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壑Ⅴ

六

到了大四，末土一直没有再回家。他的性情xx大变。他不再隐瞒自己，而是在教室公开表现，肆意挥洒才华，大家喜欢什么他就画什么。

末土越来越冷酷，画起画来如同拼命，有时候为了画完一幅油画，他都通宵达旦。

末土在努力证明自己，努力寻求他想要的xx意境，等待他想要的伯乐。他似乎确实成功了。然而，他并没有说服自己。他最喜欢最依赖的那个自己最终不见了。

有{yt}，末土突然发现自己的画不再充满灵光才气，而是那么机械、那么呆滞、那么死板。他感到了恐惧和慌张，仿佛从高空急速坠落。大四{zh1}一个学期的某{yt}，末土绝望中把自己的一些画愤怒烧毁掉。他厌恶了自己那些才情灵光都已死去的作品。并且开始厌恶自己这个人。他几乎睁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全身——腐烂不堪、千疮百孔。

但是，xx他并且敬重他的人却越来越多，许多同学对他彬彬有礼，老师也把他当作成功的艺术家，主动给他发烟，请他吃饭，说话和气。仿佛回到岳麓。末土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接受了这种赞誉，并愈发地努力，把自己所有的底子掀出来给大家看。

但世界上的事情总会有例外的。小李依然与他陌路，小李也变得沉默了。而对末土最冷漠的是陈依虹。她对末土的作品不喜欢，尤其是他正在创作的毕业大作《青蓝颂》，陈依虹看一眼就起鸡皮疙瘩，那赤裸裸的深厚功底让她浑身发麻，并且有了轻微的厌恶。

陈依虹想起死老鼠的毛和血，想起曾经那个大一的天才。这狂妄的天才最终傲气十足地退学了，去北京做了艺漂一族。据说现在混得不好，在798没有他立足之地。晚上就在地下过道卖唱度日。白天则拿着画四处寻找名家。

大四还有两个月就要完了。末土和其他同学一样，正为着毕业论文和毕业绘画做着紧张的准备。他的毕业作品《青蓝颂》是一幅1.6m×2.4m的大作，他已经先画了一幅做尝试。他的每次开工都引来低年级学生的围观，称赞。

院长勉励他：名家罗中立当年画《父亲》时已经32岁了，你比他年轻，你也一定能画出他那么好的作品。

末土竟然深信不疑。

这话传到陈依虹耳朵后，陈依虹就微笑了，有淡淡苦涩和遗憾。她独自来到后山森林，去某些地方伫足沉思，蓦然想起林子那个清亮的身影那个沉郁中才情万千的青年，心里迅速涌上感伤。但是，仅仅就是回忆。陈依虹没有在现实中跟末土提到自己的感想。

提到的只是彼此就要毕业了，时光匆匆，令人唏嘘。末土微笑，陈没有笑。

小李在森林出口等到了陈依虹。他手里拿着速写本。

她没有说滚，低着头走过去了。

而就在毕业在即时，末土在网上得到惊人消息：顾番能回到央美做演讲。

末土还想着要不要立马去一趟北京时，院长就找到了他。说顾番能很想见见他。

末土把自己这一年画的得意作品卷了两个画筒便兴冲冲去了北京。顾番能亲自在机场接了他。

原来，陈凤阆的儿子在老人的遗物中了解到了老人的心思，遂告诉了同在美国的顾番能。这次回国，顾番能特地惦记着这事。

在一个私人大画室里，末土把自己的作品一幅幅摆好、挂好。但是，顾番能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终于忍不住了，问： 陈老师当初看的不是这些画吧？

末土点头。

顾番能：他要是看到你这些画，{jd1}不会夸你为天才的。你这些画哪有艺术美感，都是一些肤浅的形式美，内容单薄，思想性严重匮乏。你的技术可能进步，但是艺术上我猜是大倒退。你这样的作品和能力的人，在中央美院清华美院一抓一把。陈老要是看到你现在的作品，估计会吐血。

第三天，顾番能就坐飞机回美国，跟末土再没有过任何联系。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自己被批评得体无完肤，尽管自己被这些作品搞得失落狼狈，但末土这回竟然舍不得把它们焚烧。他突然很认可自己的这些作品。最终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学校。

然而，终究又一次黯然神伤。并且陡然感悟到了什么，但这种感悟让他现在模糊不清。

七

毕业了，大学四年就此结束。末土突然回到社会人的行列。

学校选了十二幅毕业油画作品去参加南方四省艺术毕业展。末土的《青蓝颂》在{dy}轮展览后就被退回来了。学院{zh1}只有两幅画入围了全国艺术毕业展。

末土没有问为什么，学院老师和领导也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似懂非懂的末土，抽时间去了一趟北京，终于看到了那些最终入围的作品。大多数作品让他叹服，画面流溢出强烈的艺术美、形式美。而其中一幅抽象写意的《大江南》震撼人心，被评为金奖，挂在最醒目的位置。末土被震撼得一塌糊涂，足足伫立半个钟头。他仔细端详了画的每一个细节、用色、笔触……

当画面角落一个颇为眼熟的签名出现时，末土剧烈抖动一下，差点跌倒。他目瞪口呆，全身麻痹。

“李杜屏”？？？

以前，看小李的速写本时，末土总可以看到每一页都有“李杜屏”的签名字样。这是一个人对自己所画作品自信的表现，如果画得不满意，是绝没心思和兴趣签下自己的名字。当初，小李的这个细节让末土印象深刻。一度觉得小李很自信很有拼劲。当然，画得不好时，末土也会对着“李杜屏”笑。

没人告诉末土《青蓝颂》为何被退回来了。但是，末土自己在画展里找到了答案。

他痛哭流涕。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原以为可以借助毕业大作把自己的梦想实现，把所有耻辱洗去。但是，结果却一败涂地。末土一无所获地怏怏地回到岳麓。他把自己大学生时的作品统统带回了岳麓。他要做一个总结性的处理。

到岳麓后，末土把自己大学前大学时创作的作品一一展开，然后对比、查看。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上大学前的作品远远比大学后的作品要好得多。上大学前的作品是那么生动有趣、美丽灵光……他再一次剧烈抖动，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原以为上大学可以改变命运，其实这是荒诞的想法。原以为与小李他们只是心灵和生活的代沟，自己只要保持艺术的独立性，大学并不会对他怎么样，其实这也是幼稚荒诞的想法。因为最终结果是他没有守住自己的艺术，大学吞噬了他最宝贵的东西。

走出大学进入社会，看到自己那些艺术尽毁才情干涩灵光全无的作品，末土痛心疾首悲痛欲绝。原来，自己从社会人变成大学生，四年后再变回社会人，这四年不仅没有给他什么，反而毁灭了他。曾经苦苦追求的大学竟然成了自己艺术的葬地。多么大的欺骗和代价，末土痛不欲生。

上大学，成了他命运的一个局。一个被无形之手精心设计的局。而他成了受害者。然而，他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凶杀，因为凶手已成为了过去。或者，凶手就是他的梦想——迷失、虚荣的梦想。如果当初没有对大学的那个梦，他就不会用四年时间来荒废自己来埋葬自己。他的才情灵气都不会被剥夺被吞噬。然而，这永远只能是个假设了。

末土有种强烈的上当受骗的感觉，他憎恨起大学！

{dy}次高考，大学是一个纯洁的梦，是美丽的诱惑，是真心要对你好的处女。但，越到后面大学越荒诞离谱，她并不适合每个人来上，如果不适合的人来上，她会把病毒传给他。末土就被学校那些昏庸无能的教授——病毒传染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已经毕业了。也难怪那些老师领导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青蓝颂》被退回来。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某年某月某日，末土独自在自己的岳麓的租房内对着那些画沉思。三天后，他带着这些画回到了老家。并遇到了回家探亲的浪先，两人没有聊毕业也没有聊广东打工如何，简单几句就分开了，始终面带微笑。似乎都过得很好。

{yt}深夜，末土在收割后的田野烧毁了所有的大学作品。不久，便离开家乡去了北京。他又去了看了《大江南》，以及吴冠中的《黄土高坡》。

面对这些作品，他曾经被艺术冲动再次汹涌，他仿佛从这些美丽的作品中看到熟悉的过去的自己，宛若自己又找回了那些消失殆尽的灵光和才气。一时间，艺术又让末土猛地神魂颠倒、兴奋沉迷。他对离自己而去的艺术美开始了新的魂牵梦绕。

他决定赌一把。

末土决定去一趟山西的黄土高原，为艺术和生命赌一把。他想在那儿画一个暑假，看能不能把过去的自己找回来。那是他无数次向往的地方，他想它能带给他希望和激情。末土已经狠下心：如果自己不能再找回曾经的灵光才情，他就不再回来。他不想自己成为侮辱艺术的人。他不想与过去的那个自己分离得太久。

离开北京，准备乘车去山西前，末土再次去了答览那儿。答览还是那个答览，只是他更加憔悴不堪，眼神深邃忧郁。但是，他的墙壁又新贴上了一些精彩的素描作品。末土没有说。

送末土去车站时，答览没有再提到幺旦。但是很凑巧，他们就在车站遇到了幺旦。幺旦带着老婆孩子准备去西安旅游。

而让末土震惊的是，也是{dy}次知道，幺旦的老婆竟然就是罗梦。

八

三个月后，已经是初秋了。北京的柳树开始飘一些淡黄的叶片。

答览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山西xx打来的。

你好，你是霍答览先生吗？

是的。

我们在一死者身上找到一张你的名片，名片显示你是北京一名运输司机……

答览差点笑了，自己给好多好多客户发过名片，其中谁死了跟自己有屁的关系？但是，警方接下来对死者的描述让他轻松不起来了。

死者尸首已经干枯腐烂，辨别不出模样，不过身边有一副画架，还有画板画笔，看样子是三十来岁的年青人。

答览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忙问：尸体现在在哪儿？

在山西。

几天后，在北京xx的陪同下，答览到达了事故现场。这儿属于黄土高原的区域，千沟万壑，死者就在一个深坑里。

答览看着那面目狰狞的死者尸骨，不寒而栗。但是，看到画架、画板、画笔、颜料，以及死者身上的衣裳后，他心里立马抽搐起来，激动得打了个趔趄倒在地上。但答览依然不敢相信：这就是末土。

几个月前他还是那么激情澎湃，决心画出震撼心魂的作品，现在却——答览脑子乱哄哄地，一片空白，慢慢地就抱头抽泣。

当xx告诉他，末土是xx的时，答览的眼泪终于扑嗒扑嗒地落下来。他相信，同时还相信这是真实的人生悲剧。

黄土高原是壮观辽阔的文明热土，尽管光秃秃的，甚至寸草不生，但里面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故事和历史。是中华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之一。孕育了太多太伟大的璀璨文化。

多少艺术家都以到黄土高原采风为荣，把到黄土高原创作当作一种梦想和向往。而黄土高原也孕育着一件件艺术作品，成就着一个个艺术家。

还是{dy}次高考{dy}次复读时，末土就和浪先、答览他们意气奋发地约定，日后考上美院，大一暑假时几人一定去黄土高原写生，在那儿画画、野炊、游玩、拍照、露宿、做梦、喝酒，并带上女友。但是，这梦想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而搁浅了。

现在，末土独自实现了这个梦想，但是却永远停留在了这个梦想里。

“我很痛苦，我要对一个曾经的艺术天才的死去负责。”这是他遗书里写下的{dy}句话。

答览开始还很困惑，这个天才是谁？是幺旦吗？是罗梦？但是到后面，答览就明白了，遗书他是写给他本人的。

“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一个伟大的伯乐，{zh1}还发觉自己灵气才情都没有了，原来时代匆匆走远后，不仅劫去了他的梦想留下光秃秃的他，才情才气灵光也统统被虐走。”

“是被带到了他一直没有追上的地方，还是一直就落在了他复读的那个伤心地？也许就在他复读时，他的才气灵光就开始慢慢死去，而大学只是终结。没有才情和灵光的他像夕阳下去后的葵花，再无那神采奕奕的光彩了。亏自己还在不停地复读、证明、期盼，原来那一直是在毁灭自己，是在为自己挖掘艺术和才情的坟墓。前面的梦不见了踪影，而天才的灵气却丢在旧处，时光把他夹在了一个中间地段，那却是他与时代的沟壑。”

“他永远起不来了。”

答览面对遗书泪如泉涌。其实，末土是他内心的另一个自己，虽然做了运输司机，但是自己何尝不是老为着那个未实现的梦想而苦苦思索假设，要不然，自己为何还往墙上贴那么多画？末土只是他们这一群体中，{wy}去实践的人。但假设的结果却是残酷和悲剧的。

九

他走出了阴影，背上画架画板走向阳光灿烂、辽阔浩瀚、黄沙漫漫的黄土高原，迎上了耀眼夺目的金色、黄色、红色，但实际上却迈上了不归的征途。他热爱艺术，更怀念那个才华横溢灵光迸射的青春年少的自己，所以在他找不回自己后，他不愿意再回来。

或者他是为了绝望而摆出骄傲的姿态，或者说是为了骄傲而选择了绝望。他感觉被整个时代抛弃了。当然，他最恨的也许是自己。

奇怪的是，末土在附近窑洞里保存了自己四幅油画。尸骨腐烂不堪，但那四幅画完好无损。

两年后，答览带着自己的写意素描和这四幅油画参加中国国际艺术博览会。被博览会负责人王一涵热情接待。

答览的素描以每幅一万到三万不等成交。末土的那四幅油画，被来华考察的法国当代国宝级大画家米罗·修斯以260万美元买走。

但是没人知道那是谁的作品。

而答览，不久离开了北京，去了一趟岳麓，然后背上画架行囊奔赴漫漫黄土高原。

李果初

200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