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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叔阳

         录音机是好东西。它可以使一切想不朽的人获得精神的满足。他可以死去,而他的声音却可以超越他朽腐的骨灰而长存。想想吧,当至亲骨肉都不再记起死者的时候,只要装上那么一盒售价四元五角的录音带, 揿动按钮,就可以听见死者的侃侃长谈或低吟浅唱,这是够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录音机所包含的这神秘而庄严的意义,我原先一点儿也没想到。我买录音机的时候,只是为了听音乐,解心烦儿,内里有一种“我也现代一下”的阿Q精神。录音机可以使人不朽这层意思,是我们隔壁沈老大爷发现的。
   我的华居坐落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一家买到缝纫机,所有的邻居都会前赴后继地去参观、评价、鉴定,用各种形状的脚去蹬蹬踏板,用各种年龄的手去摸摸乌亮的机头。主人呢,脸上永远是自足的微笑,点头应答着诸位来访者:
   “您瞧,二婶儿,这是燕牌的。”
   “地道货,使一辈子。我什么也不要了。”
   “赶明儿您做个小褂、缝个裤衩唔的上这儿来!”
   “便宜,您不也争取个票儿?!”
   所以,我买到录音机的消息就成了我们大院的头等新闻,使当天关于科学大会隆重开幕的新闻立即显得黯然失色。亲朋邻里比肩接踵而来,我沏了三壶五角钱一两的茶叶末儿,开了两盒大前门烟卷儿,为十五批来宾表演了开动关闭录音机的本领。除了极个别听不惯交响乐,认为听了“脑仁儿”疼的朋友以外,大家一致称赞录音机,说它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当{zh1}一位邻居吐着沾在嘴上的茶叶末儿,叼着大前门烟卷儿,朝我的录音机投去既爱且恨的目光跨出门槛的时候儿,我忽地后悔起来。录音机将永远不能给我带来欢愉和安宁,光是邻居的目光就可以把这东洋货焚化,变为青烟。还是我的妻子有先见之明:“别买那玩艺儿,花钱还不说,就那惹事招灾的犯劲儿就受不了。不让谁进来听听行啊?!”
   我恨不得立即砸了那伟大的发明,可又舍不得那用心血换来的钞票。它是用钱买的呀!
   “笃笃笃!”有人敲门,声音轻而柔,仿佛是个准备见生人就跑的人。我开了门,是沈大爷。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笑意灌满了他额上每条皱纹儿。
   “老三,”他叫我的小名儿,“听说您也买了个.......”
   我立即请他进屋:“您坐。干嘛那么客气。”
   多有意思。他叫我的小名儿,却又言必称“您”。而且,他那谦恭的口气,让我这个晚辈实在消受不起。
   我急忙掀开刚盖在录音机上的布,抱歉地说:“真对不住,我这儿没京剧的录音带,都是些洋玩艺儿。”
“没关系,您放小声点儿,我听听那意思。”他坐在我的破藤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发明”。
我不懂他说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单知道他对交响乐、轻音乐深恶痛绝。他曾经在京剧团里演过戏,据他自己说是个很有功底的文武老生。他曾如数家珍似地抖给我一大沓戏单儿、说明书,我也曾遍寻他的艺名而不见登于名角之列,只在“众官员”、“众员外”、“众英雄”一类角色后面,看见他的名字夹在别人的名字中间。只有几次,他的名字是大字、单行排列,他扮演的角色是“舞台监督”。
自然,这{jd1}不能说明他艺术上的实际成就。然而,在数十年的粉墨生涯中,他{wy}值得述说的功绩是演过一次皇帝(是谁我已记不清了,我对京剧纯属外行)。不过,那也只有一句台词,叫做:“呜呼呀,寡人休矣!“他曾对我眉飞色舞的讲解过这句道白,用几十种不同的声调发那句古代帝王的感慨:“呜呼呀!”我因此钦佩他,敬重他,后来还劝他写书,因为单是对这“呜呼呀!”的体会就可以单独成章,足以羞煞一切照程式硬搬的蹩脚演员。
   那时他听了我的话,眼睛里放着光,频频点头,临了儿还拍着我的肩,用浓重的中州韵味儿,道白似的说:“啊呀,且住!如此说来,交友不必问庚齿,忘年亦可成知音!”
   他是否写了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写过检讨。无穷无尽的检讨书、认罪书,把这个老艺人吓破了胆,整天在九平方米的小屋里踱步,不住地 然长叹:“呜呼呀!”
   那时侯,全院儿的人只有我和他搭话。不管怎么说,我们俩算是同行,都是文艺圈子里的人,即令是惺惺惜惺惺吧,同样的处境也使我坚信这个艺人,充其量是个艺人而已,同国民党特务沾不上边儿。据他说,年轻的时候,一些国民党官兵也好皮簧,常想票几场,或者自组班子演几出小戏。他呢,给他们说过戏,这是实情。“可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呀?我眼里只瞧得见戏码儿、行头,耳朵里只听得见二胡、笙萧。特务?谁知道那玩艺儿是干什么的呀!”
我相信他的话,他的行动就足够证明他是个什么人物。
“{swql}”的烈火烧光了他的行头、戏书。震天的排炮把他轰下舞台。他呢,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双没有帮子的粉底皂靴,用线绳把厚厚的靴底绑在塑料底布鞋上,登着它,在小屋子里来回“走边”。自己用细铁丝、旧棕绳(拆散捻细)做了副“髯口”整天挂在耳朵上,盖在他那被打掉门牙的嘴上,用漏风的嘴叨叨着“啊呀,且住!”“正是.......”一类的台词儿。他每天黎明即起,步行五十分钟,到地坛公园的没人处,小声哼两段“点绛唇”或“南梆子”。回家来,抄起那红缨枪(这是{wy}受到尊崇的革命武器)比试两下。这么一个除了京剧就不懂其它,舍上命也要维护他那点儿艺术的人,会去当xx放火的特务?反正我不信,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人的外表可以伪装,心灵却不能化妆。人的真伪、价值只要看看他的眼睛你就会清楚。他的那双眼呐。平常老是那么混浊,眼光散着神,只有京剧的锣鼓点儿前让分散的目光聚敛,仿佛射出一束光亮,照透他的生命。
   他踽踽独行,老是低着头,嘴里磨叨着,街坊们说他“走道儿都打着家伙点儿”,这点我是xx相信的。
   他痛恨一切的时新的艺术,交响乐自不必说,连“样板戏”他也不能忍受。除了家伙点儿他听听以外,只要那中西合璧的乐队一奏响那辉煌的旋律,他立即象牙疼似的咧着嘴,关上他那求街坊小二子给组装的半导体收音机。
有一回,xx天,北屋的二妞学唱方海珍的核心唱段,全院都洗耳恭听这革命文艺战士的慷慨高歌。他呢,哆嗦着嘴唇,捂着耳朵,走到二妞跟前,眼含着泪说:
   “二妞,姑奶奶,您饶了我,饶了我呗,这不是京戏呀,这是糟蹋咱们,损咱们呐!京戏要是这个味儿,能到了今儿还不绝种吗?您行行好儿,别唱了,别唱了!”
   他差点儿没单溪膝跪倒,再来个抢背、窜毛儿。真怪,二妞这位横扫牛鬼蛇神的造反姑奶奶,真的不唱了,倒不是她相信沈大爷的话,是怕他背过气去,街坊们不依,
   这么一位视旧戏如珍宝的沈大爷,竟然到我屋里来听听当今{zx1}发明的洋玩艺儿里放出来的洋音儿的“意思”,还不透着千百倍的新鲜吗!
   我给他另沏了一碗“高末儿”(我这儿除了“末儿”,见不着整庄茶叶)。他合上眼睛,品着茶,听着音乐。忽然,他睁开眼睛,轻声问我:“老三,这玩艺儿真能把自个儿的声音收进去,存起来吗?”
   “能,真的。”
   “您试试,我瞧瞧。”
   我赶紧找出个空录音带装上,?动录音按钮,照说明书上的日本式中文说,叫做“本机现在处于工作状态”。
   他不说话,直勾勾瞧着。
   象这样是什么也录不上的,我得让他说话,“沈大爷,您说话!”
   “说什么呀?”他有点发怵,好象面队着逼供的专案组成员。
   “说什么都行,就是咳嗽两声也行!”
   “那不好,不好!”他沉吟着,“这么着把吧,我吊两句!”
   “太好了!”
   他咳嗽了两下,小声唱起来:“一马离了西凉界呀……”
   我赶紧停下录音机。他慌了:“怎么,震坏了?”
   “不,不是,您呐!您听听!”
   我倒带,放音。录音机里传出他和我的谈话,他的咳嗽,他的导板。他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看看录音机,看看我,不住点头。
   我于是恍然大悟,原来老太太过去天天去找老爷子,是为了听戏。她常常擦眼摸泪地出来,敢情是替古人伤情,而非其它。
老太太享够了耳福,焉能不珍惜她心目中这位艺术之神呢?
   可惜,可惜,王奶奶不是神医,也不会作法,不能挽留沈大爷的灵魂飞往天国。终于有{yt}清早,全院的邻居谁也没听见沈大爷惯常的轻咳,没看见他溜腿的身影。王奶奶慌了,全院也慌了。我和小二子一起卸下了沈大爷的门板,冲进屋里。
老爷子已经作古了。他躺在硬板床上,盖着薄被子,两只眼微微张着,双手交叉地搭在胸上,仿佛依然在睡觉,安详而又满足。
   王奶奶哭了,象哭自己亲人一样地边哭边数叨:“云生呵,你可不该这么早走哇!你的那点心思才刚刚有了头哇。北昆剧院眼瞅着就要重办呐,你还能上台露上一手哇!十一岁你就学上戏呀,学了文武老生又学丑哇,一辈子窝窝囊囊老是秦琼卖着马呀,老盼着直直腰扮回诸葛武侯哇。没承想你闭了眼撒了手,狠心这么一走哇,三九天围着火谁给我们解忧愁哇!这年月戏篓子再也难找啦,这些个老戏你带走这可怎么着哇……”
   我只在书本上读过对死者的长诔 ,不知道生活里还有如此全面、深切的悲剧。王奶奶不愧为沈大爷的知己,她把沈大爷坎坷的一生,毕生的希望,死前的遗憾,去世后对艺术的损失,连带给自己带来的无法弥补的遗憾,都简明扼要、准确无误地哭诉出来。这也许是可笑的,但,我们谁也没笑,反倒觉得一股酸辣,象是浓酸醋一样流洒到心头,火辣辣烧灼得生疼。
   殡殓了沈大爷,我和王奶奶收捡他的遗物。在他的小箱里,发现了五十五盒录音带。
   哦,这就是沈大爷身子骨日见其坏的原因。为了买这些录音带,他得从嘴里抠出半碗饭。日久天长,他老人的身架怎么受得了!
   我把录音机抱到沈大爷的小屋,放好他的录音带。啊呀,这全是他自己演唱的录音。五十五盘就是五十五个小时。五十五个小时的京剧唱腔啊。更何况,他不光唱,也不光唱须生,他是生旦净末丑,连带文武场,角色的场上地位,总之一出戏演出所需要的一切,统统连唱带讲地说完。他说了二十出戏。
   我惊呆了,连王奶奶也傻了眼。在漫长的二十多年 的交往里,录音带里所录下的戏,连王奶奶也没听过。
   我们商量好了,把一位xx的京剧剧目xx请来,请他听戏。他听着听着,眼眶湿润了,眼泪流下来了,长叹一声:“唉,我怎么原来就不知道他呢!他这些戏,我原来只见过戏名,可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人全懂!”
   放到{zh1}一盘录音带。沈大爷的嗓音已经颤抖得厉害,沙哑而且凄楚。忽然,戏文断了,只听见一阵喘息,接着是一声让人心麻的叹息:“唉!唉呀!我这是干嘛呢?挣命一样。可谁稀罕这些老戏呢?何苦,何苦哇!”长长的静寂,接着又是一声低低的叹息:“唉,我得把这些玩艺儿留下。我没了,我的声音,连带我的心意,老是留着。录音机可是好玩艺儿。它比我这个人还强。它有用,我呢,一辈子,一辈子,是个零啊……”
   {zh1}这一句,悲切高 ,仿佛是他用尽生命全部的余力向着苍天呼告!我听着,心都碎了……
   几天后,这录音带由国家保存起来,在他墓地上重新举行了追悼会,成束成束的鲜花堆在这位死后为人所知的艺术家的坟头。
   我站在默哀的人群中,仰起头,望着天上。我老是觉得沈大爷正蹲在云头,轻轻地叹息着:“唉,我是一个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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