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里仁

秦菁

高速路，国道，二级公路，乡村路。

我怯怯地四处望了一眼，农田，长着青青的水稻苗。

这个地方，名字叫里仁村。

这个学校，就在里仁村里。

原来开放的学校，现在修了院墙围起来。

原来学校操场旁边村民们白亮的三合土晒坝，现在长了青苔。晒坝周围，是丛生的杂草。

原来热闹的学校，现在冷冷清清。

我走进去，一条狗跑出来，对着我狂吠，我惊叫着，出来一个妇女，呵斥那条狗。那条狗依然对我充满了敌意，它看出来，我是个外来人。那个妇女冲着一个小孩叫：拿个棍子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拿了一根竹棍出来，我赶紧接过那根竹棍，如同接过一个xx符，一件保护自己的武器。

我就提着这跟棍子，惶然站立在操场中央。操场其实很小。

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根乞丐，一个走村串户的乞丐，手里拿着一根防身的打狗棒。从表情到动作，甚至到穿着（我穿着一件旧T恤），更重要的是——心理，从外到内，我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乞丐。

那个妇女，是学校里煮饭的妇人。她问我：你找谁？

我望着她出来的那个屋子：那里，曾经是我住过的地方；那里，曾经有我温暖的床；那里，曾经装满我缤纷的梦想……而现在，从那个破旧的门看进去，里面黑乎乎，堆着一些乱七八糟如同垃圾一样的东西，一张竹板拼接的床上，一个男人正拖着快掉到地上黑被子，赤裸着上身准备起床。旁边的几间，都堆着类似破桌椅啊、烂竹棒啊等等我叫不出名字的可以总称为垃圾的东西。

一瞬间，我的泪就往上涌，我轻轻地回答说：我不找谁，我看看。

她的表情很不解，疑惑着自己回去了。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十多二十年前，我曾经住在这里。她没有回头看我。

以前这个学校，很热闹。很多老师住在这里（包括我的父母），白天他们上班，学生们在操场上生龙活虎；晚上，他们一起聊天，小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耍游戏（包括那个幼小的我）。

厕所还在原来的位置，修成了两层楼。楼上是女厕，楼下是男厕。

教学楼没变，其中一栋废弃，另外一栋，从窗户看进去，摆着学生的桌椅，课桌上还有一叠一叠的书本。

我们家原来那个厨房，冒着烟火味的厨房，家的味道已经散去，痕迹荡然无存，被别人修了楼房。我在人家紧闭的窗户往里偷望，什么都看不见。

我以前还住过一个院子，除了我祖父那个早已没落垮塌的地主庄园，那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最豪华的地方。一个共有5间房的独立的院子，院子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我曾经在那片荒地上种下一棵栀子花的树苗。现在啊，我从窗户望进去，里面摆满了鸡笼，变成了一个养鸡场。一个妇人和一个老人在门口收拾成堆的鸡粪。

走过学校，进到村子里。

那棵黄桷树正葱茏茂盛着，一树的青翠树叶在清风中欢快招展。

我终于哭出声来。

原来你还在啊！

我曾经在这棵树下，捡拾它细嫩的黄色叶片来吃，酸酸的，像吃水果。有一次，雨后，爬土坎，就摔在树下的泥地里，弄得一身的泥浆。回到家，被姐姐好一阵取笑，说我好吃。

它好像更粗壮了。它不会知道，这个风中的灵魂，在梦里，是如何依恋它，是如何像倦飞的鸟儿一样渴望在它的枝桠间寻找一个栖歇的小巢。

那条小河。以前，我们一直在那里洗衣服。它没有名字，我们就叫它“小河沟”。以前，河沟边上有很多石板，用来大家搓衣服，现在呢？我慢慢地慢慢地朝它走去，只怕走到了它就没有了。它还在，隐在一片农田中，水流依然汩汩而淌，没有人在这里洗衣服，安静地如同熟睡的新嫁娘。原来xx的石板没有了，有刻意围了一下的河沿，也有专门放置用来洗衣服的条石。

这就够了，你还在这里，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在这个小河沟里洗了洗自己的手，还把那个小男孩给我竹棍也洗了洗。我一直提着这根竹棍，如同一个拿着打狗棒的乞丐，走在这个我曾经居住的小村子里。

树在，河在，我也在。

萧条的村落啊。

一个老人在用树枝给蕹菜田做围栏，大概是怕鸡啄了蕹菜。他狐疑地看着我，问：你找谁？

还是这句话，我只能回答：我不找谁，我看看。

没有人任何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

一个老年农妇在门前洗衣服，那张脸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可当她朝我看时，我立即扭转头，加快步伐走了。我知道我告诉她我的姓氏，她会想起我来，但是，我不敢让她认出我来。说不出的原因。

终于，我决定走了。

我住过的地方，我玩耍过的地方，我学习过的地方，我都看过了。

走出村口，一个挑着粪的农人看着我，眼神模糊，他搁下担子，犹疑地问：你，是姓秦的？

我忍着欲滴的泪，轻轻回答：是的，我是姓秦的。

“你是……”他开始说起我的父亲母亲，他请我到他家坐一坐。他家的旧土房现在修成了楼房，他家的老太太八十岁了还健在。他家的儿子孙子，外孙子玩孙女……

老太太说：你瘦了，以前胖乎乎的。

我说：胖乎乎的是我姐，我一直瘦瘦的。

她说：对，你一直瘦瘦的。

过了一会，她又说：哎呀，瘦得没有形了，以前胖乎乎的。

我又说：胖乎乎的是我姐，我一直都是这样瘦瘦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胖乎乎的多好，现在怎么这么瘦？

我终于说：好，那我长胖点吧。

她终于说：这就好。

我该走了，我没有留下来吃饭，因为他们招待我会很惶恐，我甚至没有喝一口水，他们正愁找不到合适的杯子，我赶紧说不用喝。其实，即便是用一只土碗，即便是一碗凉水，我也会喝的。

我走了，他们一直送我到车上，我的车，停在学校小小的操场上。他们一直看着我的车走远。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真诚远望的目光。

我把那根打狗的竹棍，留在了他们的家里。无意识的。我出来的时候，有他们送，就忘记了有狗会咬我。没有那根棍子，我刹那间就不是乞丐了。

家乡和异乡，归人和乞丐，只在一念之间。

总归有人认识我，总归有这个地方让我牵挂，总归，我的树和我的河，还在这里等着我。总归，离开这个小村子的时候，有眼光，在目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