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寒暑系列之三
文·子今墨 图·网络 音·子雷《千年风雅》
三月的江南有条路,她隔开了一幕春帘。
民间有“七月初七晴皎皎,磨镰割好稻”的说法,秋收割稻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之一,也是村里的孩子最贪玩享乐的时候。 凡是不上班的乡亲们或是请了假的,这几天皆下地收稻。有听老辈的乡邻说起过,什么端阳落雨、芒种闻雷是丰年之兆啦,什么三伏若逢酷热,五谷便多不结之类的凶兆啦。---大抵还是那些封建的经验谈,却很灵验。而现今的天气犹如泰国的俳优戏子,安能辩他是雌雄?是晴是雨,谁敢说得准呢? 此时,三伏天虽过,可秋老虎还不愿饶百姓,像被终审判了罪的犯人的那双眼,露出苟延残喘的凶光。就在这样的气氛下,乡亲们在田里忙着刈熟。他们脑袋上顶了块素朴的毛巾,拿太阳帽或是竹笠往上一扣,也不缚紧帽缘两端的绳头,就让其这么耷拉着;左右肘套好袖套,穿上雨胶鞋,有的厌脏者尚不忘添一件围裙,一幅客家惠安女的样子。下地前泡几桶茶水置道旁待凉,口味各异,约是些决明子、高碎、红糖汤之类苦苦甜甜的饮品,由村里的孩子们充当皂隶,看管茶水。 乡邻们撅腚弯腰,从腰间跳出一只“月亮”来。左手握紧一虎口麦秆,右手用那“月亮”往其根部一扫,顺势借力一拉,“呲啦”声过后,麦秆已被分离地面。他们略微起身探了探头,把麦秆弃在身后,又朝着下一个目标走去了。。。 乡邻们起起落落,像是那竿泊在湖心又沉沦在风雨里的摇橹,总是不停地起身听风,落身闻雨;又像那嗅着了金秋况味的鲑鱼,倔强地在麦浪中溯河洄游。他们手起刀落犹如庖丁解牛,轻熟而又老练,芃芃的麦穗成捆成打,零乱地睡在地上,矗留在田里的麦茬切口却偡然有序。终于割累了,乡亲们席地而坐,喘喘气儿;渴了的人,就折回道旁喝碗凉茶。而此时,我们这群调皮的孩子变乖了,宛如一群留巢待哺,翘望母还的雏鸟,见了自家人,殷勤地给他们端茶送水。 不出三天功夫,自家稻谷便已收割干净。不日,村长于村头的板报上写好“几月几日,某某家在仓库厂(打谷场)碾谷粒”。就这样每天都有十几户人家轮流挨着碾谷粒。 打谷场就在我家前面,约篮球场般大,另有一仓库房,像只屏风,把我家与打谷场一隔为二。仓库房以前归属我太爷爷承包(他老人家可不是地主哦)用来养兔子。从我家门口望去,库房墙垣上的白石灰粉经过岁月的侵蚀,已变得脆弱与斑驳不堪;甚至是一阵略响的脚步,也可能会使它落些灰埃下来。但“广积粮,备战备荒”和“无产阶级万岁”这几行大字仍未被雨打风吹去。那是一段农业合作化,生产工分化的历史之镜。是我于未读书之前记得最牢、最熟悉的文字。 秋收之天气如少女花雨季之芳心般,幽邃难以捉摸。它时而凉爽,时而炎热。傍晚七点刚过,西边天际便引来一片通红的火烧云,伴随着碾谷机隆隆作响的是源近家犬零星细碎的吠声,它们似乎吃饱了也要出来凑凑热闹。我家与附近五六户邻居是傍晚后轮值碾谷,而我早已吃罢晚饭,打着赤膊,甩起两胳膊作引擎,“喔啊---”朝打谷场飞去了。这时候,场内的大人们也换了一身装束:太阳镜、口罩---估计是怕被谷子溅到弹痛脸皮吧。毕竟稻草毛毛糙糙,戴上手套不刺疼;雨鞋也换成了拖鞋,倘若谷子留在鞋内,抖两下就使之落出来了。 惜晚霞短暂,天不久已染暮色,打谷场四周忽然亮起四盏小太阳,照得全场通明,也照得我们这群野小子兴奋,到处追逐嬉戏。一会儿把麦秆当作纸飞机,看谁投得远;一会儿把麦秆插在汽水瓶里,翘起兰花指,学扮观音娘娘;一会儿又追着阿猫阿狗朝它们身上扔麦粒,把猫猫狗狗都吓跑光了,便抓把地上的落谷往对方脸上扔去。。。直到把对方扔得大呼饶命,头发上扎满谷子、整成如来佛的发型后方才罢休,然后哈哈大乐,却疏忽了对方小崽手里尚握着一把碎谷,他看我乐到合不拢嘴,就往我嘴上一拍,一巴掌谷子全塞我嘴里,扎得我舌头发麻,像是叼了只刺猬。而大人们丝毫不管我们这些,依旧挥汗如雨地工作。一家几口分工明确,两人碾谷,一人扫碾落下来的谷子。装满一簸箕又转交给筛糠的人,他会用鼓风机吹去细小的脏物;谷子过滤干净后,便可装入麻袋了。{zh1}整理麦秸,垒至茅屋状,算是扫尾工作。 在大人眼里麦秸如柴薪,添火做饭可是一宝,除此之外,少有用途。闲赋在家的奶奶有时候也会用它来搓打麦绳,去集市变卖几个洋钿,来补贴家用。平日里举止慢吞吞的奶奶,打起麦绳可精神了:三两根麦秸似有了生命的爬山虎,在她手心里不断地生长开,像孙犁笔下《白洋淀》里的那个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麦秸在奶奶的怀里跳跃着。 麦秸对农村孩子们来说,与弹珠、xx、沙包、陀螺一样,是童年岁月里不可或缺的“玩具”。 正因为打谷场上的麦秸垛像户房舍,我们几个顽皮的小屁孩就偷偷地物色一处结实的麦秸垛,做为过家家的基地。从“基地”的背面刨一洞穴,花上三四天工夫把里面掏空,一个“家”就这么形成了。待我们“住”进去后才发现一个事实:家内成员全是男孩---这算哪门子过家家哟!一个姑娘都没的地界儿岂不成了少林寺么。于是,大伙儿合计好,翌日叫唤上村里的姑娘小燕子(8岁吧?)---是个颇具假小子脾气的女孩。我们本想着如何拿甜言蜜语邀请她,岂料小燕子听说是玩过家家,开心得要命,嘴都发飘了,还说把她的好姐妹小蜻蜓也唤上,说是人多热闹。那就依她人多热闹吧。那时还没有双休日,我们仨他们俩,就趁着周日的白天,经常聚在麦秸垛内过家家。从田垄里铲点儿湿湿的泥巴做成丸子面条儿,算作“一日三餐”。小燕子说光有粮食没有菜怎行,大伙儿觉得有道理,便又找了点泥块,欲做家常菜。我们没有“米其林”级别的厨师手艺;相反,涅橡皮泥的手艺大有法国抽象艺术家的天分,没有一道菜能看得明白的。“膳后”的节目是拜堂成亲,三个男孩石头剪子布决胜负,{zh1}赢的人做新郎官。新郎官相当幸福,一人娶俩---小燕子小蜻蜓。输的人扮演轿夫,得一人一腿抬着新郎绕麦秸垛转上三圈,然后协助新郎把新娘头上披着的红领巾用麦秸挑起来,随即边拍手边齐唱《生日快乐》歌(那时候还不晓得啥叫《结婚进行曲》,大伙儿会唱的除了国歌,就剩这首了)。可惜,这一夫多妻制的游戏我始终没一次赢过,兴许是手拙吧。约一个月后,又逢xx,五个孩子依旧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打谷场,但基地已经坍塌,我们的家不复存在了,心也碎了一地。邻里几缕炊烟轻上,恰似宣告游戏结束时的冷烟花。 孩子们过家家是为了玩回大人瘾,我却嫌不够爽,总想整点儿新花样---私底下学起了大人抽烟来。要找包烟可难了,爷爷抽得少,没机会顺手牵羊;我又没多余的零花钱,即使有,小店也不让卖。于是,我就打起了其他歪主意。想:“李时珍为写《本草》能以身试药,我就不能以身试烟?”---对,自个儿卷烟去!卷烟用的纸是姥姥喝煎药所剩下的,她把它丢弃在灶旁,我便偷偷地拾了回来。闻着那股难以言表的中药味儿,我有点兴奋,但又马上黯然了:烟丝怎么办?为此,我调试了很多配方。老丝瓜茎一股烟囱味儿太齁,熏人尚可;玉米须忒淡,味如嚼蜡 。。。于是我想到了麦秸,用刀切碎后,吸食了一下,味道尚可,还有一丝中药味儿。尔后,我又别出心裁地滴了两滴黄酒,装在半截中空竹管内,学电视里的老农,吧嗒吧嗒。。。口感不错,还有点儿旱烟的意思,呵呵。祖宗有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因为牙上容易沾染麦秸灰,不久被爷爷知晓了,把我一顿家罚。 烟是不能吸了,但还可以玩玩“吹”。童年,孩子们非常喜欢玩吹泡泡。往汽水瓶里装满肥皂液,或是白猫洗洁净,兑点儿自来水搅拌后,拿麦秸往瓶内浸湿取出,朝一头吹口气,一串串气泡接踵而来,体态轻盈地飘荡在空中。我们踩着尚未被烧去的麦茬,在阡陌间欢快地奔走。我们是天空下畅游的鱼儿,把长大后的甜蜜的梦想包裹在自己的呼吸里,目送着它,让阳光把它们映染至绚丽多彩。像五彩斑斓的玻璃弹珠,像轻盈的雪花,像水晶般的蒲公英。。。 童年里,我们都傻傻地把许多懵懂的梦想许愿给这群水晶般的“蒲公英”。秋风载歌,任凭其升空翱翔,管它是追随浮云还是流光,管它是殒灭在野间还是山岗。每一次的吐纳吹送,带走的是一首自己曾经青涩的童谣,唱道“芃芃麦黄、萤火星光”。才猛然发现,那些曾经的故事已悄然驻足在脑海一隅,等着翌年陌上花开。---是否依然会惦念起---问自已曾经飘然过何所野间,迷失在哪座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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