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春寒五陵原》连载(25)

第二十五章

 

谴责砸场子的人多了起来,话也说的越来越难听了。一时间,人人都成了仗义执言的好汉,个个都充当打抱不平的侠士。赵俊良呆不下去了,甚至连盼了一年要看单指开石的马碎牛和他身边的那几个伙伴也如坐针毡,相互频频使着眼色就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老杜默默地在场子里转圈,赵俊良后悔极了。他们以少年人的无知破坏了一个普通人谋生的道路。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责任,但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补救办法,只好愧疚地再看了老杜一眼,心情沉重地跟着马碎牛他们走了。

马碎牛不以为然。他说:“一身好工夫,干啥不行?去卖大力丸!我觉得咱这一闹也许对他是件好事。他可以好好想一想改行干些别的了。说不定明年秋天兴平老杜就去卖辣面子了——兴平人都卖辣面子——咱多称些他的辣面子就行了。”也许是觉得这个理由难以自圆其说,马碎牛也不言语了。

“老杜下边要表演单指开石了,他能成功吗?”赵俊良有些担心。

几个人都有些怏怏不乐,老杜超长发挥的精彩表演并没有使他们高兴起来。反而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他们东转转、西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耍把戏的圈外。看到耍把戏,马碎牛立刻就忘掉了兴平老杜,又欢天喜地起来。

那耍把戏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山东壮汉,他把摊子支在一个土坎下边,看热闹的人呈扇形围在土坎下。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大约是他的儿子,看上去十分瘦弱。马碎牛他们进去前那耍把戏的正指着身后一个一米见方、两米多高的蓝布围子说着什么。

到了这里,马碎牛笑了起来,他已经把砸场子的事彻底忘了。

马碎牛豁开围观的人硬挤了进去,引的周围的人纷纷侧目。他装没看见,脱一只鞋往屁股底下一垫,就稳稳地坐在了{dy}排。同伴仿效他,挡住了原先坐在{dy}排的人还要回头怒目而视。后边的娃娃们惧怕他们,敢怒而不敢言;连忙向两侧闪,人群就是一阵骚动。马碎牛刚一坐稳,就听那山东人xx拍着胸脯说:“别看这蓝布围子三尺见方,但里边却是奥妙无穷!有人问了:有啥奥妙呢?嗨!奥妙就在这儿,我把这孩子放进去,就能变出一件东西来!”他加重语气说:“变成一件东西!”继而作思索状:“变出啥东西来呢?老少爷们们,你们等着瞧。只是变出来的东西太大,不要把你们吓着了。那位问了:你到底都能变出来些啥呢?”他装模做样地在观众中间看了一眼“那位”,然后充满挑逗地说:“我到底能变出来些啥呢?天上的月亮!”他转着圈,豪气万丈地大吼一声:“嗨!”突然一弯腰,捂着嘴滑稽地笑了。小声说:“我变不出来。”看热闹的人全都被他诙谐的语言和滑稽的表演逗乐了。

笑声给了他信心。他两手攥拳,丁字步一站倒也威风凛凛。

“地上的大江大河、名山大川——,我也变不出来。咱马跑泉的千年古泉到是有了——可惜不是我变出来的!”这次笑声更大了。围观的人满怀希望地保持着鼓励的笑容。

他又开始转圈。

“我到底能变出些啥呢?说出来你们想不到:只要是世上有的,我就能变出来!”

站在一旁的男孩及时问道:“爹,你能变出来钱吗?”围观者精神就是一振。

“钱?这可是个好东西!天下变戏法的没有不希望能变出它来的。可惜我太穷,道行也浅。那位说了:你变不出来吧?”他突然反问道:“变不出来?太小看人了!多了没有,变个一毛两毛的还不成问题。”说完,看也不看,一回手就伸进了蓝布帘子,一眨眼,伸进去的那只手就缩了回来。他故作神秘地将一个紧紧攥着的拳头缓慢伸开,那巨大的手掌中就亮出了七、八枚一、二分的硬币。众人高声叫好。

那孩子又问道:“爹,我饿啊;你能变出两个馒头来吗?”

那山东大汉突然面露凄楚之色,他慈爱地走过去,抚摩着儿子的头,悲凉地说:“孩儿,那可是普天下变戏法{zd0}的愿望啊!可惜到今天粮食还得靠种地生产。你饿爹也饿,不过不要怕,咱父子俩给眼前的这些大爷、大叔,还有前边坐的这些大哥哥们表演一齣拿手的戏法,这些大爷大叔大哥哥们咋会眼睁睁看着你挨饿?随便赏你几个小钱就救下你的小命了。”

围观的人噤声不语。他向周围看了看,对那男孩说:“要变咱就变个狠的。孩子,你有没有胆量让爹把你变成别的东西?”

不明所以的五虎将就替那小孩担心。倒好像这孩子要去赴难一般。

那男孩挺了挺瘦小的胸脯,说:“爹啊,与其饿死,还不如让这些好人看个热闹。大丈夫终归一死!你变吧,变成啥我都不在乎!爹——,你就动手吧!”

看热闹的人凄然动容却又中气十足地为他的英雄气概叫好。

那山东人面露悲壮之色,说:“好!是我的儿子!爹要变的好,就还能把你变回来。那时,我还是你爹,你还是我儿子;咱爷儿俩继续给这些大爷大叔大哥哥们表演。爹要变的不好,孩子,你可就再也回不来了。那咱就下一辈子再作父子!儿啊,你怕不怕?”

那男孩也露悲戚之容,说:“不怕。爹,我不怪你!你看,这么多的大叔、大爷都在等着看你变戏法呢,你就动手吧。孩儿虽怕见不着爹,但孩儿更怕挨饿!咱穷啊!是死是活,孩儿认命!”

山东人作势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挥手间大喝一声:“好!是爷们,生死不过一口气!来去也就一张皮!咱们不能学娘们那样哭哭啼啼!孩子,你上路吧!”说完,他做出不顾一切和生离死别的疯狂动作,抓住那男孩的腰带就在空中抡了一个风车,众人失色,惊呼声中,他猛地撩起了正面的布帘,将那孩子平汆了进去!

围观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山东人就拿起了一个小锣,一脸的悲壮之色,一边急速转圈,一边铛铛铛地拼命敲那面铜锣;焦急不安的表情让人揪心。他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为儿子招魂,又像是在乞求某种神灵保佑。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

不大工夫,他放下了小锣,左手叉腰,站在远处面对着布帘高举着右手,像法海收白蛇一样,把五指猛地一张,大喝了一声“变!”迈开虎步就走了过去,一掀布帘,一弯腰、一伸手,就从里面端出来一个百十斤重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还夸张地撒了一地。

那山东人对着水缸凄惨地叫了一声:“我的儿呀!”旋即就端着小锣泪眼迷离地开始收钱。

小锣举到了马碎牛面前。“没有!”声音干脆响亮。

小锣举到了秃子面前。“没有!”声音理直气壮。

小锣举到了怀庆面前。“没有!”声音冷淡无情。

小锣举到了狗娃面前。“没有!”声音蛮横无理。

小锣举到了明明面前。“没有。”声音温和果断。

小锣到了赵俊良面前。“铛”地一声,他丢下了一枚五分硬币。

山东人收完了一圈钱后很是失望,就毫无生气地又表演了起来。他抓起那个大缸抡进了布帘里边。接着又催命般铛铛铛地再次敲起了小锣。转过三圈,他放下了小锣,高叫了一声:“儿子,出来吧!”帘子一掀,那个瘦弱的男孩就钻了出来。

“奇哉怪哉,秋树上结了个蒜薹!”马碎牛很是不解。

赵俊良猜到了其中的奥秘,觉得这种表演无趣,就建议走。马碎牛不同意,说:“再等一下。”赵俊良也不知道他闹啥玄虚,只好坐着。

等到那山东人要表演人变山羊的把戏时,马碎牛突然站了起来。对那山东人说:“你把我变成山羊。”那山东人吃了一惊,一时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才说:“你太胖。”

马碎牛指着身后的秃子说:“他瘦。你变他。”

秃子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想变成山羊。他害怕变成山羊。他尤其担心一旦变成了山羊后由于某种未知的错误自己再也变不回来了。那时吃草倒是小事,说不定腊月天就难逃一刀。他觉得自己家里还是有馍吃的,虽是两搅面,还是能吃饱,没必要像刚才那个男孩一样去冒生命危险。

但他也害怕马碎牛。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那山东人低声对着马碎牛耳边说了几句话,马碎牛就点了点头。山东人拿出了两枚五分镍币递到马碎牛手上。马碎牛转身把一枚镍币交给了赵俊良,想也不想就将另一枚远远地丢在了地上。山东人恼怒的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容,走前几步弯腰去拣地上那枚镍币。马碎牛出其不意地两步就窜到了那个布帘子前,掀起帘子就往里看。

帘子里有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人正抱着一只小山羊从后边土坎的地洞里往外钻。两人一碰面都吓了一跳。马碎牛突然笑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退了出来,看到那个山东艺人正怒气冲天地看着他,就嘿嘿一笑,说了句:“甭怕,我啥都没看见。”

其他几员大将一见马碎牛掀了那个帘子,旋风般冲了过去。变戏法的山东人伸手一抓偏偏就抓住了秃子。秃子探密心切,就拼命挣扎。其他几人拥到跟前,掀起帘子后都把头伸了进去。帘子里的老汉吓的脸色都变了。围观的看客中有知道把戏秘密的就哈哈大笑,笑的惊天动地。山东人两头不能兼顾,正不知咋样处理失控局面,秃子就趁他不备,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疼的那山东人连连甩手。秃子在他一松手间就黏鱼般地冲到布帘子前,掀起了再看。周围的人笑声就更大了。

那山东人不敢动手也不敢骂,虽然愤怒到极点却也无可奈何,只是一边撮着被秃子咬过的手背一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他假笑一声,说:“这群孩子------真调皮!”

马碎牛一声呼哨,对着自己的伙伴说了声“走!”就带头冲出了人群。几个人跟在后边扬起一片尘土,轰隆隆地像千军万马。

刚出了圈子马碎牛就哈哈哈大笑,他自言自语说:“啥狗屁戏法!我真以为他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呢;想不到全是骗人的!”秃子和狗娃随声附和,也说:“真想不到!想不到那么好看的戏法都是假的。”赵俊良、明明只是笑。怀庆说:“布帘子后边打的那个窑能住一家人呢。”大家就再笑。但越笑越失望。

他们戳穿了把戏,同时也戳穿了自己心中那份神奇的秘密。

“现在去那儿呀?”秃子问。

“这会儿会上人多的和蚂蚁虫一样,到那儿都不轻松。”明明说。

“看戏!看戏!”狗娃提议。

“看啥戏呢?上午演的是‘本戏’:‘血泪仇’。没一点意思。下午就好了,全是‘折子戏’ 而且是老戏。那才给劲呢!晌午快端了,咱先回去吃饭,等下午再来。”

马碎牛一说吃饭,忽然人人都觉得饿了,五虎将就两手拍着屁股跺着脚,合着节拍一起说:“回回回,打锣锤;家家屋里有个贼!”他们找了一条最近的路,绕过了一群群逛会的人,说着唱着回家去了。

 

“太阳端,端老碗。一觉睡到日头偏。”这是暑夏农忙过后的正常生活。中午吃饭时间,那一望无际的看女婿会场就开始歇会了。路上人稀了,只有经营商品的小贩还强打精神看着摊子。成本的大戏也唱完了,戏台前只有几个小孩还在挪动着砖块,大约是在为下午看戏提前占位子。到是靠近泉水周围的食品摊子却更加红火了起来。一些远地来逛会的外村人就歇脚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纳凉和吃饭,抽烟和歇息,有些人还就势舀上一碗泉水解渴,耐心地等待着下午重新开始的集会。

午休时间并不短,要一直延续到下午两点左右,那时,集会才再次活跃起来,马跑泉的大会也才迎来了它的第二个高潮。

赵俊良吃过午饭后并不想睡觉,他拿了一本“中国古代民间故事”在看。没翻两页,马碎牛就来了。一进门就说:“我大要去会上买猪娃,让我跟他去。你先到戏台子底下给我把位子占上,等我把猪娃送回家后就来看戏。”

赵俊良问:“啥时候去合适?”

“越早越好!你现在去就最合适。”

“戏是啥时候开演?”

“啥时候柳树的影子把路没了啥时候开演。”

“那现在去就太早了。”赵俊良有点不情愿。

“不行!就现在去。你戴个草帽、再拿上一本书,时间就过的快了。反正你爱看书,在哪儿看也都一样。咱只有占下好位子才能看得过瘾!”

“我一个人咋能占六个人的位子?”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刚刚叫过了秃子和明明,你一会儿下去时再叫上狗娃和怀庆。你五个人还占不下六个位子了?”

“那好吧。”赵俊良总算放心了。他匆匆准备了一下,就戴着草帽、拿上那本民间故事跟着马碎牛一起下了塬。

马碎牛去集市了。赵俊良就到东头去叫狗娃和怀庆。狗娃他妈说:“那狗东西叼了一个馍就跑了,这会儿肯定在会上呢。”怀庆在家。两人就斜茬从地里穿过,越过了大路小桥,朝南一拐,迎面就看见了牲口市场。

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由粪便、尿液和牲口本身的气味混合而成的一种并不刺鼻的气味。虽说已经进入秋季,但太阳依然还是很毒的。大部分的牲口都晒的呼呼气喘,蔫的像久置的茄子。只有一头驴兴奋地“哦儿哦儿”叫,叫完就垂下一尺五寸的“家具”哗哗哗地撒尿。它神情亢奋、肆无忌惮。飞溅的尿液惊的它身旁的人慌忙躲开,周围的牲口却视而不见;丝毫不以见到了叫驴的“家具”而难为情,也不以溅上了它的尿水而嗔怪。显示出经多见广、见多不怪的智者风范。赵俊良笑了,心想连这些牲口也在玩深沉。

有两个人神情古怪地在捏手,手上边还盖着个草帽。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嘴里“这个整、这个零”地争执着。

怀庆说:“俩人在捏码子呢——一头牲口就要易主了。”

两人穿过驴马群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牛市。一个人把头钻在牛腹下,一手搭在牛背上,另一只手正认真地在揣一个牛公子的蛋。看不清脸。等他直起腰来,赵俊良意外地发现是可继。心中就是一动,他猜到可继一定是那次遭受了沉重打击后深深地患上了“牛公子情结,”就感到十分内疚。心想,我要有钱就买一头牛公子送他。可继抬起头后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赵俊良一眼就转过了头去,他已经不认识赵俊良了。就听他说:“这牛公子不错!”

那卖牛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一直面带嘲弄的笑容站在一边看。怀庆小声说:“他是东南坊人,叫习相远。会打拳,人称‘县西猛虎’。我和碎牛看过他打架,六、七个人到不了跟前,歪的受得!因为有功夫,就在这一方称王称霸、没人敢惹。”

习相远说:“开桩配种的牛,当然不错!”

可继微笑着问道:“你这牛公子多少钱?”

习相远显然早都听说过马跑泉这个养牲口的“白痴天才”,也一定对可继的生活习性和个人爱好了如指掌;看得出来,这两个人也不是{dy}次相遇。见可继问价,他提高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不要钱!”一句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纷纷围过来看。“只要你能把‘斩单童’唱上个五、六句,我就把牛白送给你!”可继一听,喜不自胜,嘿嘿一笑就傻里傻气开始唱:“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唱的时候,一边抚摩着牛公子的脖子一边定定地看着那牛公子的眼,满脸都是欣喜、满眼都是疼爱。他唱完那两句后略停了一下,就又开始唱:“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周围的人仿佛都在等着他这一句,听到他果然唱回了头就放声大笑。人们笑的粗野无理、笑的放肆残忍。怀庆看不过,就说:“都笑啥呢?还不看他可怜!”可那些人似乎没听见,只是不经意地看了怀庆一眼,谁也不把一个半大小伙的话当回事。

赵俊良也怯怯地说了一句:“你们这是不道德的。”

周围那些人理也不理,依旧哈哈笑着。就在这时,赵俊良看见马碎牛怀里抱着个猪娃,飞也似地从旁边的猪羊市场往这边跑。沿途撞的几个人打趔趄,那些人站稳了就骂脏话:“急着抢桩啊?”马碎牛跑到跟前,猛地把猪娃放到赵俊良怀里,赵俊良就是一个趔趄。他回过头一把抓住可继的手,说:“走!往回走!这儿的人都是瞎怂,看你的哈哈笑呢!”

可继不走。一甩胳膊就挣脱了马碎牛的手,他恼怒地说:“你不要管!我要唱‘斩单童’呢!我要把牛公子拉回咱的槽头呢。”仿佛是担心马碎牛再次阻拦,坏他的大事,不等别人催促可继就迫不及待地又唱了起来:“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唱完这一句就脸憋的通红。周围的人笑的更加放肆了,这笑声吸引了更多的人围过来看。

习相远逗趣说:“唱呀?唱呀?接着唱呀!下一句是啥?”

“下一句是你妈的劈!”马碎牛愤怒极了,他指着习相远大骂:“你狗日算个啥东西!欺负一个瓜子!”

习相远猛然被震住了。这里是马跑泉的地面,他又弄不清马碎牛和可继的关系,一时不好发作,就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习相远。东南坊的拳呱呱。可你学拳就是为了欺负一个瓜子?羞你的先人!我以前还把你当了个好汉!”

习相远确定了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是在打抱不平,心里也有些后悔。仅仅是因为会上人少,一时寂寞难耐,就想拿可继解解闷儿,说到底也并没有恶意,却不料遭人指责,难以下台。他自责着:“再没事干了,和一个瓜子开玩笑。”但白白让马碎牛骂了几句也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就含笑说:“我和他开个玩笑麽,又不是真欺负他。”马碎牛却怒目而视,大声质问:“开玩笑?你看他得是在和你开玩笑?”习相远见马碎牛咄咄逼人,也躁了,听了这话就耍了无赖,说:“他不开玩笑又能咋?就算他当真,他有本事往下唱!唱完了他把牛拉走!”

“生产队的牛,你有啥权利给人哩?还不是风地里说野话?”马碎牛责问他。

“那你甭管。这儿上百人呢,我习相远说话算数。”

两人正在争吵,可继突然扑了过来。他两只手竖在面前,一下一下地把马碎牛往外推,推的马碎牛直打趔趄。嘴里还骂道:“碎牛,日你妈!你狗日不是怂,不让我赢牛!”习相远放肆地笑了——周围许多人也笑了。他讽刺马碎牛:“看、看,得是的,舔沟子舔到痔疮上了,人家想赢牛呢,是你不让!”可继陪着笑对习相远说:“我唱,我唱!我接着唱!”他转过身用手紧紧搂着牛脖子,低着头谁也不看;另一只手竖在耳朵旁边高声唱了起来:“一口恶气冲牛斗------”

马碎牛气极了,看到习相远得意洋洋瞥过来的笑容,顿时就要扑上去动手。不料刚一动,背后一只有力的手将他牢牢抓住,使他丝毫也动弹不得。马碎牛大吃一惊!“谁有这么好的手劲?”回头一看,原来是吴道长。正要发作,吴道长小声说:“等等再看。也许这是好事。”马碎牛想到这老道诡计多端,能说这话一定有深意,就不再挣扎。可继刚唱完“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围观的人探着身子,目光灼灼,不怀好意地齐声高叫:“下边是啥?下边是啥?”习相远看可继答不出来,就恶毒地说:“下边得是条牛鞭?”众人就更加粗野地狂笑不止,声音大的满会都注目。

可继脸憋的更红了,就哀求说:“你们都不要喊叫、都不要笑,让我想一下。”习相远就阴阳怪气地说:“都不要言传!人家可继说他要想下边的词儿呢!不要耽搁人家赢牛。”众人就越发起哄,催促的更急,其间还夹杂着呼哨和笑声。可继见这阵势就更慌张、更焦急。他干脆蹲了下来,那只搂着牛脖子的手就向下一滑,抓住了牛板筋。周围的叫喊声更响了。

“可继,好主意!钻到牛肚子底下想词儿,那儿凉快!”

“可继,把我叫个爷,我给你说下一句。”

周围的人越挖苦,可继就越着急;可继越着急,周围的人就越有兴趣,挖苦的声音就更响。可继在周围人的催逼下急的两眼冒火,急的额楼上青筋嘣嘣乱跳。突然,他两眼一翻,脸色唰地变白,头上的汗呼地往外就冒,上下牙一咬就要倒。周围的人看到出了意外,知道玩笑开大了,也都不笑了,一个个紧张地看着他。马碎牛也吓得瞪大了眼!他忽然觉得抓住自己的那只有力的手卸了力,还没明白是咋回事,眼前一花,就看见吴道长飞快绕过自己,一只手抓着可继的后腰带正在把他往起提,另一只手扣了个空心掌,照准可继头上的百会穴猛地一掌击了下去,就听见“嘭”地一声巨响,声音大的像过年时放的雷子炮。响声过后,就见可继一颤就睁开了眼。他茫然地看了周围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那头牛公子,渐渐地脸上也有了活泛之气。他慢慢地转动着头,放眼看着集市,散乱的目光由远及近收拢在一起,{zh1},两道有神的眼光却落脚在了习相远那惊疑不定的脸上。

没有人再笑了,看热闹的人们只是惊讶地大张着口。吴道长笑呵呵地走了。习相远开始发毛。

“你可不能反悔!”可继叮咛了一句,他的声音也变了,变的沉稳而成熟。他夺过了牛缰绳就往自己手上缠,随即就高亢地唱了起来:“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儿当年本是匠工手,与人打铁造斧头。”唱到这儿,他看了习相远一眼,微微一笑,在围观人群海潮般的喝彩声中接着唱下去:“把父母妻子不照管,儿一心吃粮当兵卒。三王子见儿面貌丑,重打四十不收留------”可继越唱越轻松,越唱越从容。他背过手去拉着缰绳就要走,习相远一见,慌了,连忙去夺缰绳。可继不给,两人就撕扯了起来。周围的人就紧张地看,不知该帮谁,也就再没声音了。

习相远抓住缰绳恶狠狠地威胁可继:“放手!再不放手我把你手扭断!”

可继把缰绳又多在手上缠了两圈,说:“就不放手!扭断也不放手!这牛现在是我的!”

“这是我东南坊的牛,不是你马跑泉的!”

“现在是马跑泉的了,周围的人都可以作证!”

“谁能作证?谁能作证?你把证人叫出来!”习相远彻底耍起了无赖。

他不得不耍无赖。这头牛值三四百元,是他靠劳动——靠挣生产队的工分一辈子也攒不起来的。再说,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在和可继开玩笑。

马碎牛跨前两步,也把自己的手搭在了缰绳上,他责备习相远:“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如山,咋能说话跟放屁一样!这会上有两县四镇的人,你都不怕传出去以后没脸见人?”

习相远不再辩解。他露出了凶像,全身鼓着劲气,抓着缰绳凶狠地说:“再不放手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周围有几个人看不惯了,他们不再嘲笑可继了,反而帮着可继说话:“是你不对。你一个灵醒人耍弄瓜子,输了就得认帐!拉不拉牛的,各人有各人的道理。但不管咋说,你也应该给人家说几句好话,还撒的啥歪呢?”

习相远大声呵斥:“少管闲事!都滚!”

一句话激起了众怒。

人群气势汹涌,一下子都躁了。马碎牛一看,就知道今天是非动手不可了,一回头,不见了怀庆,就知道他去叫人去了。他大声对赵俊良说:“发啥瓷呢!赶紧想办法!”

其实,即使马碎牛不说,赵俊良也看得出来,今天这个事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能制止这场事的也许只有吴道长,但这个狡猾的老道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可继刚一站稳,他就及时脱身,现在要去找他,几乎是毫无希望。习相远一身功夫,马跑泉“五虎上将”一起上,也许还能抵挡一下,但眼下只有马碎牛和自己两个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虽然周围的人群向着可继,但要和习相远动手,估计不会有人仗义伸手。他正在想办法,就听见马碎牛叫他。恰在这时,他怀里的猪娃一挣,就电光火闪地有了主意。他绕到习相远的背后,大喝一声:“看狗!”猛地将怀里的猪娃举到习相远脸前,把个猪嘴几乎就偎到了习相远闪电般挡上来的手上。

习相远是练过拳术的。多年的工夫浸淫下来使他的反应比常人要快的多,那能叫狗咬上?!他一听有狗,猛然又看见一个黑糊糊的动物挡在了眼前,也着实吓了一跳!就在猪嘴即将挨上他手背的一瞬间,急若闪电地松开了缰绳,向后一个滑步,退到了一米以外。等看清只是一头猪娃时,再想去拉牛缰绳已经被几个有意无意拥过来的年轻人隔成的人墙给挡死了。

丢了牛可是天大的事!习相远顿时急了,瞪着眼就要拼命。他两手一豁就把挡在中间的那几个青年分到了两边,抢上一步,一把就抓住了缰绳。见可继还不丢手,另一只手“啪”地就给了可继一个响亮的嘴巴。可继一个趔趄,嘴角就流出了血。他眼瞪的像铃铛,缰绳反而抓的更紧了。习相远就立掌如刀,把那只抡过去的手又砍了回来。眼看他那把“掌刀”就要挨上可继的脖子了,却轰然一声,两脚悬空,爬在地上。

原来秃子和明明、狗娃三个人在戏台前占好了六个位子后就一直焦急地等着马碎牛过来。三个人占六个人的位子必然惹起众怒,时不时得与别人争吵、瞪眼睛。正等的心烦,看见怀庆跑了过来,老远就喊:“赶紧,碎牛跟人打锤呢!”说完掉头又往回跑。三个人一愣,好位子也不要了,脱缰野马一样急忙就跟着跑。秃子心奸,顺手抢了旁边一个男娃的板凳。当他们跑到跟前时,习相远刚扇了可继一个耳光。正要回手再砍可继一个“掌刀”,狗娃、明明就从身后猛扑上去,一人抱他一条腿,猛地向后一扯,把个毫不防备的习相远脆生生地平拍在了地上。

习相远反应极快!遭人暗算并没有使他惊慌。他身子刚一着地就想借劲一个鲤鱼打挺往起站。他摆了一下头,身体猛然弯曲的也像个打挺的鲤鱼,浑身一给劲,就是没挺起来。

原来秃子看见习相远面朝下,就急忙把手里的小板凳卡在了他左边的腿弯处,一个倒骑毛驴,一屁股坐了上去,两手抓着习相远的脚面就往上搬,嘴里骂道:“今儿给你狗怂使个‘铡刀,’让你认得马跑泉第五员大将、赫赫有名的金钱虎!”几乎是和秃子同时动手,马碎牛一闪身也骑到了习相远的背上,伸手就掐住了习相远的脖子。边掐边骂:“我把你个猫把下的干浆浆鸡屎橛橛!你欺负人都不拣个好日子。跑到马跑泉撒歪来了!狗日的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你都不打听打听这是啥地方?也不打听打听这地方住着些谁?太岁头上也动了土------”狗娃一言不发,只是倾全力压着习相远另一条腿的脚脖子。明明见秃子占据了自己抱过的那条腿,再呆到“下盘”已经没事可干,就赶到前头笑嘻嘻地帮着马碎牛去压习相远的肩膀。

怀庆也没闲着。他趁习相远摔在地下、两手直直落地后,一腿就跪了上去,恰恰压住习相远的肘关节。倾全力把两只手压在了习相远的一只手上。他一手抓住习相远的大拇指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小指,鼓着全身的劲力向两边搬。

五个人的动作像演练过的一般,快捷准确、一气呵成。速度之快、配合之巧,让原本替他们担心的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

赵俊良也吃了一惊。他想到了自己刚到马跑泉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就偷着笑了。但他又非常担心。担心事态进一步扩大以致于失控造成伤人事件,那时问题就格外严重了。他急中生智,趁习相远暂时动弹不得对他说:“老习,你也是东南坊一条好汉,但今天这个事确实怪你!不管咋说,起因是你欺负人了!人常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又道是‘恶虎不斗群狼’。你今天吃这个亏是活该!你都不往周围看看,这里到处都是马跑泉的人,那有你撒歪的地方!你立下誓,只要你再不还手,我们就放了你。”

狗娃也催促道:“快立誓!再不立誓我把你懒筋割了。”说着就随手拣起一根一寸来长的小树棍儿,在习相远脚脖子后的懒筋处“唰”地过了一下。就这一个动作,把个习相远吓的魂飞魄散!他回不过头去,也看不见狗娃的动作。但他却知道,十几岁的男娃十个有八个都是二球!这些冷娃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他们要说割你的懒筋就不会犹豫,更不会割错了地方。万一懒筋被这些二道毛给割断了,一身功夫废了倒是小事,不能下地劳动,自己这一辈子也就彻底完了。想到这儿就大声说:“我立誓,我立誓!只要你们放开我,我决不与你们动手!”

赵俊良乘胜追击,接着问道:“牛的事咋办?”

“牛是万万不能给——那是生产队的财产。我刚才是开玩笑呢。”

“那好。这头牛你牵走。但你得买上一头小牛犊,给这位你打了一个耳光还欺负了人家的饲养员作为赔偿。你同意不?”

“习相远权衡了一下得失,咬了咬牙,说:行!”

赵俊良就对压着他的五个人说:“放人!”

当马碎牛一边掐脖子一边骂时,忽然听到赵俊良吓唬习相远说周围都是马跑泉的人就明白了赵俊良的用心。他暗自点头。但当他听到只要习相远立个誓就要放了他时就有些不满,心想:“放了这狗怂,可继咋办呢?”直到听完了赵俊良让习相远赔个牛犊的话,这才放下了心。赵俊良“放人”的话音刚落,五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呼地站成一排,面无惧色、威风凛凛地看着习相远。

习相远慢慢站了起来。他又气又怒还有些伤心,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了看这五个丝毫也不畏惧他威名的男孩,又看了一眼周围鄙夷的眼光,长叹了一口气,说:“虎落平阳,虎落平阳!”

赵俊良提醒他:“跟前就有卖牛犊的。”

一个老汉牵着两只牛犊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此刻就笑吟吟侧身一让拍着两头牛犊说:“一个六十,两个一百。”

可继大喜!顾不得抹去嘴角的血沫子,两步冲了过来,兴冲冲伸出两只手,分别去摸两个牛犊的蛋囊。揣了半天,就疼爱地把一个牛犊拉到了身边,让它紧紧贴着自己。

习相远对卖牛犊的老汉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

“不要紧,”卖牛犊老汉说:“有多少给多少。威震东南坊的习相远谁不认得——”习相远立刻就瞪起了眼睛。卖牛犊老汉装没看见,继续说道:“剩下的你写下个欠条就行。”说完就问周围的人:“谁有笔呢?”有好事的就落井下石,说:“我有,我有。”

赵俊良摸出了一张纸递给习相远,然后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写。马碎牛回过头对可继说:“还等啥呢?!再等下去把孙子都耽搁了。”可继猛然省悟。急忙弯下身子,一个胳膊搂住牛犊两只前腿,另一个胳膊搂住牛犊两只后腿,一挺腰,就把牛犊抱了起来。他大踏步走过小桥,刚一上路就飞快地向北跑了。

马碎牛气的大骂:“狗日的一身蛮劲!挨打不还手、打架不帮忙,这会儿抱上牛犊了就跑的跟贼一样!”

在围观者赞许的眼光下五虎将轻蔑地看了一眼习相远,晃着膀子走了。意外的胜利使他们在忐忑中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集六人之力居然能把威名远播的习相远放倒!

习相远栽了,栽在了马跑泉五虎上将手上!这是何等令人兴奋的事啊!

“习相远都不是对手,渭城、兴平,我们还怕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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