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古代叙事诗的成熟
——汉乐府民歌的艺术成就
刘兴林
汉代乐府民歌产生于辞赋和散文兴盛,而文人诗相对消沉的时代,数量虽然不多,但却具有多方面的艺术成就。汉乐府民歌继承了《诗经》民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和赋比兴的手法,而叙事艺术前所未有,开启了后世乐府叙事诗的先河,影响到魏晋建安文人诗、南北朝乐府诗和唐代文人乐府诗,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是中国诗歌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一、现实主义精神
汉代乐府民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与《诗经》民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一脉相承。其实质在于根植于现实的生活,表现现实的人生,用朴实的手法,朴素的语言,抒发真实的情感,真实地反映当时的社会。汉乐府民歌大多是发自社会{zd2}层的声音,直接表现人民的痛苦、愿望和爱憎,对封建权贵作大胆的揭露、讽刺、抨击和抗争;对下层社会父子不能相保、兄弟不能相保、夫妻不能相保等,作出细致地描绘;对战争造成的灾难和兵役徭役造成的痛苦作出真实地反映;对爱情遭受的压抑和女性遭受的遗弃表现出深沉的忧患。以其广泛的生活题材,浓厚的生活气息,反映出社会生活本质的深度和广度,成为中国古代现实主义文学的珍品。作品源于情感的郁积,不得不发,因情而生文,并非为文而造情,故语言朴素生动,情感真实充沛,不待雕琢,自然成文。与汉代的京都田猎大赋内容上的歌颂功德,粉饰太平,艺术上的华而不实,辗转模拟相比较,更可以见出汉乐府民歌的可贵。汉代乐府民歌促进了文人诗歌的复苏,使它们展现出新的风貌。后世文人诗歌创作中,建安作家借古题写时事的古题乐府,杜甫“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乐府,以及白居易“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新乐府,都继承了这种创作精神,在中国古代现实主义诗歌流派的创作中,汉乐府民歌承前启后,有着举足轻重的贡献和影响。汉乐府民歌以现实主义为主旋律,某些作品或用夸张抒情,如《上邪》;或用拟人叙事,如《战城南》;或用寓言说理,如《枯鱼过河泣》;或创造非现实的情节意境以寄托理想,如《孔雀东南飞》的结尾;不同程度地具有构思奇特、想象丰富的浪漫色彩。
二、叙事艺术成就
先秦时代的诗歌无论《诗经》、楚辞,还是古逸诗,都属于抒情诗的范畴。《诗经》民歌中的《卫风·氓》、《郑风·溱洧》和《豳风·七月》等,是具有一定叙事性的诗,但缺乏具体展开的故事情节,只能是叙事民歌的萌芽。楚辞《离骚》被认为是屈原的自叙诗,但叙述只是为抒情服务的框架,从根本上说,《离骚》是中国{dy}篇最长的政治抒情诗。汉乐府民歌除《上邪》等个别作品之外,一般都是叙事诗,叙事的内容和形式都远远超过《诗经》民歌,将中国叙事诗推向了成熟阶段。汉乐府民歌善于截取生活的横截面加以详细地描述,注重细节的刻画和人物语言的描写,故事情节简洁生动,人物性格鲜明。譬如《平陵东》揭露官府、官吏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绑票,勒索钱财,情节简单,却清楚地交待了地点、环境、事件、人物和人物的心理活动状态。《妇病行》以“三哭”连缀成的故事情节悲悲惨惨:病妇托孤,“泪下一何翩翩”,是一哭;丈夫上街买食,“泣坐不能起”,“泪不可止”,是二哭;“孤儿啼,索其母抱”,是三哭。通篇如泣如诉,令人顿生同情。《东门行》截取一个贫困家庭中短暂而典型的场面,写一个城市平民在饥寒交迫中铤而走险。主人公出而复回,本不想铤而走险。但看到家中无吃无穿的困境,便又坚定决心,“拔剑东门去”。妻子甘愿忍受贫困的煎熬,苦苦阻止丈夫;丈夫不甘忍受煎熬,毅然决定抗争。冲突中显示出“逼迫为非”的道理,夫妻不同的性格也刻画得很突出。《上山采蘼芜》截取一对离异夫妻山路中相遇的一幕,情节十分简单,通过人物对话,使昔日弃旧迎新的情形,两位女性的容貌和织绢的情形,以及男子的后悔心态等,都跃然纸上。《陌上桑》截取生活中最富于冲突性的场面展开描绘,矛盾更为集中,人物心理和性格的挖掘也更为深刻。《孔雀东南飞》采用复线交叉的纵向叙述方式,通过完整而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刻画人物的性格,展示人物的命运,使中国叙事诗的成就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汉乐府民歌多用第三人称的叙述统摄全诗,诗中多采用人物对话或独白,恰到好处地穿插抒情性的旁白,往往画龙点睛,激起读者的共鸣。多种语言形式与行为细节相配合,有助于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动,推动情节的发展。
三、赋比兴的传统
汉乐府民歌继承了《诗经》民歌所创造的赋比兴的表现手法。直叙其事的“赋”用得最多,如《战城南》、《平陵东》、《有所思》、《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十五从军征》、《上山采蘼芜》等都是。用“比”的作品数量较少,质量却很高。譬如《上邪》开头直抒胸臆,是“赋”,抒情主人公一口气列举五种不可能发生的事物,用来比喻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则是连珠炮般的“比”,抒发感情淋漓尽致。再如《相和歌辞》中的《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此诗早见于《文选》和《玉台新咏》,题为班婕妤作。《玉台新咏》中诗前小序说:“昔汉成帝班婕妤失宠,供养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一首。”《汉书·外戚传·班婕妤传》只说作赋自伤,全文收录其赋,未提及作“怨诗”之事。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认为李陵、班婕妤的诗均为后世所怀疑。今人一般认为此诗系乐府古辞。诗中层层比喻,环环相扣。以“霜雪”比“齐纨素”,以“齐纨素”喻美女之待嫁;以“明月”比“合欢扇”,以“合欢扇”喻美女之既嫁;以“怀袖”喻恩爱,以“微风”喻柔情;以“秋节至”喻爱弛,以“夺炎热”喻情移;以“弃捐”喻抛弃,以“箧笥”喻冷漠;直到{zh1}一句“恩情中道绝”才将寓意点明。意象美好,喻意切至,忧郁凄清之美充溢于字里行间。汉乐府民歌的起兴有的作为环境烘托,有的作为统摄全诗的关目,自然贴切。《陌上桑》以“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起兴,如清水之托芙蓉,奠定了全诗的喜剧基调。《孔雀东南飞》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起兴,写灵禽之失伴侣,奠定了全诗的悲剧基调。
四、杂言与五言句式
《诗经》句式以四言为主,兼有少量杂言诗。汉乐府民歌的句式有杂言和五言两种,一般说来,西汉乐府多杂言,而东汉乐府多五言。汉乐府诗的句式突破了《诗经》以四言为主的形式,增强了诗歌的容量和表现力,展现了中国诗歌由四言到五言的发展过程。杂言诗形式自由,句式长短随意,从一字句到十字句均有,根据内容需要,灵活穿插使用。如《战城南》、《有所思》、《上邪》、《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等,都是杂言诗。自由的句式增强了叙事、写景和抒情的随意性,也体现了民歌的原始风貌。杂言诗后来发展为唐代自由奔放的歌行体,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汉乐府民歌中出现完整而成熟的五言诗,更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大进步。五言诗比四言诗每句多一个节拍,便于组合单音词和双音词,寓变化于整齐之中,适应了社会语言的发展。如《陌上桑》、《怨歌行》《十五从军征》《上山采蘼芜》和《孔雀东南飞》等,都是成熟的五言诗。汉乐府民歌促进了五言诗的成熟与繁荣。《汉书·五行志》所载汉成帝时的童谣已是定形的五言,而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说汉成帝时“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谓李陵、班婕妤的五言诗已经受到怀疑和否定。钟嵘《诗品·总论》中也说“东京二百载中,唯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可见五言诗首先成熟并流行于乐府民歌,然后才为文人所吸取。《杂曲歌辞》所载辛延年的《羽林郎》,无论人物或情节,都明显受到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的影响。曹植的《美女篇》主题虽然更新,而内容却直接脱胎于《陌上桑》。这些都是文人五言诗向民歌学习的明证。中国文人诗正是因为吸取了乐府民歌的艺术营养,才产生出象《古诗十九首》那样文情并茂的“五言之冠冕”。
五、多种表现手法
1、对比反衬。对比反衬的手法在汉乐府民歌的某些作品中表现突出。譬如《上山采蘼芜》,通篇都是新人与故人的对比。一是容颜对比:“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二是境遇对比:“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三是劳动技能即织绢能力的对比,包括质量的对比:“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数量的对比:“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zh1}是结论的对比:“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通过对比,新人和故人的差别一目了然,故夫的后悔溢于言表,然而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暴露出人们评价女性价值的标准,显示出女性地位的卑微可怜。《陌上桑》第三解罗敷夸夫一节,虚夸出仪表堂堂、官运亨通的夫婿,用意就在于与猥琐好色的使君形成鲜明的对比,以阻止他非礼的念头。《孔雀东南飞》中也有不少对比。譬如铺写太守家准备迎亲的热闹排场,与刘兰芝自作“嫁裳”的冷落凄清,就是一种强烈的对比。刘兰芝与焦仲卿曾经发誓:“君当作盘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本是生动形象的比喻;焦仲卿与刘兰芝重逢之时因误解而相责难:“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既是重复前时的比喻,又是意含讽刺的对比。
2、顶针联珠。顶针又称为联珠,是一种辞格,即用前句结尾的词语做后句的开头,使前后句子首尾蝉联。无论用于叙事、说理或抒情,都能够使内容衔接紧密,环环相扣。《诗经》和楚辞尚无此格,在诗歌创作中或当起于乐府古辞。譬如《平陵东》,采用三三七的句式,每三句为一小节,节与节之间全用顶针。用“劫义公”、“两走马”、“心中恻”三个词组联系四个小节,一气呵成,连绵不断,又显得跌宕有致。再如《相和歌辞》中的乐府古辞《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
这首诗的前八句用顶针,每两句一顶,用“远道”、“梦见、”“他乡”三个词语联系八个句子,由起兴到梦幻,如行云流水,格调清新而深沉。顺便提及,诗的后十二句也很有特色。枯桑兀立,却能够感受天风的刺激;海水动荡,却能感受天气的寒冷;用具体的形象来表达自苦自知的感受,生动而耐人寻味。“入门”二句用他人的家庭情趣来反衬自己的孤独,自然而别开生面。后八句叙述鱼腹传书的情节,颇具xx色彩,与前八句的梦幻描写相照应,显出凄清的浪漫情调。
3、铺排、夸饰和烘托。铺排、夸饰和烘托是汉乐府民歌常用的表现手法,在《陌上桑》里有集中的体现。《陌上桑》最早著录于《宋书·乐志三》,题为《艳歌罗敷行》。徐陵将它辑入《玉台新咏》,亦题为《艳歌罗敷行》。在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属《相和歌辞·相和曲》,题为《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命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但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以上{dy}解(段),以夸张的手法,极写罗敷体态容貌之美,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是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以上第二解,写五马太守相戏,罗敷严辞相拒。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晳,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姝。
以上第三解,写罗敷盛夸夫婿以拒太守。
《陌上桑》是一首民间故事诗,叙述采桑女秦罗夫拒绝太守调戏的故事。作品采用铺排、夸饰和烘托的表现手法,利用喜剧性的矛盾冲突,刻画了一个美丽、坚贞、聪明、机智的采桑女形象,歌颂了劳动妇女不慕富贵,不畏权势的高尚品质,同时揭露了五马太守的丑恶和愚蠢,反映了官僚权贵的荒淫无耻。晋人崔豹《古今注》说:“《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这个创作背景传说未必可靠,但它与《陌上桑》先后在民间广泛流传,说明豪门权贵掠人妻女,当时已是严重而普遍的社会问题。辛延年的《羽林郎》与此相似,揭露一个“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的霍家奴,朱乾《乐府正义》认为是借以讽刺权贵窦景及其豪奴,可见罗敷的遭遇在当时决非偶然。
《陌上桑》的语言特色是广用铺排夸饰,除第二解以对话推进情节之外,首尾两解全用铺陈排比构成。一解写罗敷之美包括两段铺排:先写罗敷的器具、发型、耳饰、衣着之美好,后写众人旁观神态之专注;二解写罗敷夸夫则包括三段铺排:一夸气派,二夸官职,三夸仪表风度。铺陈排比中还有不少偶句,排句与偶句套用,相同的句式和节奏,形成强烈的气势,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
诗中的五处铺排在语义上全是夸饰。夸饰即夸张的修饰手法,《诗经》中已有先例。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穿戴十分讲究,似乎不必采桑。她的夫婿率领千余骑,“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何用妻子辛苦采桑呢?以常理推论,则忽视了文学艺术的夸饰。尤其是民歌,作者喜爱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将一切美好的东西加到她身上,xx是正常的艺术处理。夸夫全属虚拟,以显示出罗敷的智慧。不夸夫则不足以拒绝使君,盛夸夫婿的气派、官职和堂堂仪表,使使君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也就镇住了使君,阻遏了他的非礼。众人忘情地观看罗敷的美貌,以至于“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以俏皮话为夸张,体现了民歌的原始风貌,切勿仅以好色论之。
烘托如烘云托月,不作正面描写而注重侧面烘托,具有特殊的艺术效果。《陌上桑》中的烘托最为特色。开篇的起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二句是环境烘托,为主人公的出场泼洒一片灿烂,有清水芙蓉之妙。器具、发型、耳饰和衣着的铺写,烘托出秦罗敷的容貌体态之美,令人想见于言外;行者、少年、耕者、锄者全都为罗敷的美貌所吸引,驻足观看,忘乎所以,只因观看了罗敷的美貌,回到家中竟然都对妻子发怒,进一步烘托出罗敷的美妙绝伦。诗中对于罗敷的美貌不作任何具体的描写,也就没有丝毫具体的限制,给人们留下想象的空间,让人们根据自己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标准去随意想象,形成了各种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眼目中共同的美。这种烘托手法为后来的诗人所借鉴和运用,曹植《美女篇》中“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显然脱胎于此。第二解“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写马匹原地踏步,徘徊不前,正是烘托车上的太守惊羡罗敷的美色而不能离去。第三解罗敷夸夫,夸气派,夸官职,以及结尾的“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姝”,也都有烘托的成分,“为人洁白晳,鬑鬑颇有须”二句,才是正面描写。结尾戛然而止,矛盾冲突还未见分晓,给读者留下悬念,留下思索的余地,有助于读者对作品的思想内容作深入的开掘。
二、杜甫诗作名篇赏析
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1。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2?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dy}人,同辇随君侍君侧3。
辇前才人带xx,白马嚼啮黄金勒4。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5。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6。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zj2}7!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8。
【注释】
1.杜甫祖籍长安杜陵。少陵是汉宣帝许皇后的陵墓,在杜陵附近。杜甫曾在少陵附近居住过,故自称"少陵野老"。吞声哭:不出声地哭。潜行:因在叛军管辖之下,只好偷偷地走到这里。曲江曲--曲江的隐曲角落之处。
2.这句写曲江边宫门紧闭,游人绝迹。为谁绿:意谓国家破亡,连草木都失去了故主。
3.霓旌:云霓般的彩旗,指天子之旗。南苑:指曲江东南的芙蓉苑。生颜色:万物生辉。昭阳殿:汉代宫殿名。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之妹为昭仪,居住于此。唐人多以赵飞燕比杨贵妃。{dy}人:最得宠的人。辇:皇帝乘坐的车子。古代君臣不同辇。此句指贵妃之受宠超出常规。
4.才人:宫中的女官。嚼啮:咬。黄金勒:用黄金做的衔勒。
5.仰射云:仰射云间飞鸟。一笑:杨贵妃因才人射中飞鸟而笑。正坠双飞翼:或亦暗寓唐玄宗和杨贵妃的马嵬驿之变。
6.明眸皓齿四句写安史乱起,玄宗从长安奔蜀,路经马嵬驿,禁卫军逼迫玄宗缢杀杨贵妃。《旧唐书·杨贵妃传》:"及潼关失守,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诀,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清渭:渭水清澄,流经马嵬驿南。杨贵妃即葬于渭水之滨。剑阁:在今四川省剑阁县北,玄宗入蜀所经之地。
7.臆:胸膛。{zj2}:穷尽。这句说,花草无知,年年依旧,岂有穷尽。
8.胡骑:指叛军的骑兵。欲往城南:杜甫这时住在城南,天已黄昏,应回住处。望城北:北望官军所在之地,盼望早日收复长安。当时肃宗在灵武,地处长安之北。
【汇评】
老杜陷贼时有诗曰: “少陵野老吞声哭,……”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宋〕苏辙《栾城集》卷八《诗病五事》)
无穷之恨,《黍离》、《麦秀》之悲,寄于言外。题云《哀江头》,乃子美在贼中时,潜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真可谓得诗人之旨者。(〔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
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如《玉华宫》、《哀江头》诸作,概亦可见。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趫健,似别出一格。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弱无生气。(〔明〕李东阳《麓堂诗话》)
曲江,帝与妃游幸之所,故有宫殿。而公追溯禄山乱自贵妃,故此诗直述其宠幸之盛,宴游之娱,而终以“血污游魂”,所以深刺之也。(〔明〕王嗣奭《杜臆》卷二)
当日明皇仓卒蒙尘,马嵬惨变,尤为意外,且倥偬奔避,渭水、剑阁,两不相顾,一死一生,真天长地久,此哀无极。公诗并不铺排事实,而“明眸”四句,哀孰甚焉!视《长恨歌》、《连昌宫词》,尤简括超妙。(〔清〕陈訏《读杜随笔》卷上)
【赏析】
这首诗为至德二载(757)春杜甫陷长安时作。曲江为当时游赏胜地,唐玄宗与杨贵妃常游幸于此。今玄宗奔蜀,杨妃缢死,诗人身陷贼中,旧地重游,抚今追昔,哀思有感,遂作此诗。诗写作者春日潜行曲江而感玄宗与杨妃生离死别之事,着力突出一个“哀"字。全诗分三层写哀: 开头四句为{dy}层,是写诗人潜行曲江,目睹乱后衰败凄凉景象而引起的深哀隐痛。从“忆昔霓旌下南苑”到“一笑正坠双飞翼”八句为第二层,是用追叙的手法极写昔日游苑之盛与杨妃的恃宠豪奢。表面上是写昔日之“乐”,但“乐”中含哀,以乐衬哀,倍增其哀。“明眸皓齿今何在”{zh1}八句为第三层,乐极生悲,又从往昔跌回现实,悲君妃之不幸,哀国家之多难,愤叛军之猖獗。今昔对比,深悲巨痛,彻人心肺。哀乐关乎国运。哀江头,哀杨妃也,哀玄宗也,哀国破之痛也。全诗词婉而雅,意深而微,讽而含情,极尽开阖变化之妙。清人黄生说: “此诗半露半含,若悲若讽。天宝之乱,实杨氏为祸阶。杜公身事明皇,既不可直陈,又不敢曲讳,如此用笔,浅深极为合宜。善述事者,但举一事,而众端可以包括,使人自得之于言外。若纤悉备记,文愈繁而味愈短矣。”(《杜诗说》卷三)
丽人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盍(偏旁 勹 )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筯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编辑本段]注释
1、三月三日为上巳日,唐代长安士女多于此日到城南曲江游玩踏青。
2、态浓:姿态浓艳。意远:神气高远。淑且真:淑美而不做作。肌理细腻:皮肤细嫩光滑。骨肉匀:身材匀称适中。
3、这两句说,用金银线镶绣着孔雀和麒麟的华丽衣裳与暮春的美丽景色相映生辉。
4、翠:一种翡翠鸟的羽毛。为 又作“微”。盍(偏旁 勹 )叶:一种首饰。《唐诗三百首》:“翠微盍(偏旁 勹 )叶,言翡翠微布盍(偏旁 勹 )彩之叶。广韵:盍(偏旁 勹 )彩,妇人髻饰花也。”鬓唇--鬓边。
5、腰衱:裙带。稳称身:十分贴切合身。
6、就中:其中。云幕:指宫殿中的云状帷幕。椒房:汉代皇后居室,以椒和泥涂壁。后世因称皇后为椒房,皇后家属为椒房亲。这句是指天宝七载(748)唐玄宗赐封杨贵妃的大姐为韩国夫人,三姐为虢国夫人,八姐为秦国夫人。
7、紫驼之峰:即驼峰,是一种珍贵的食品。唐贵族食品中有“驼峰炙”。釜:古代的一种锅。翠釜,形容锅的色泽。水精:即水晶。行:传送。素鳞:指白鳞鱼。
8、犀筯:犀牛角作的筷子。厌饫:吃得腻了。鸾刀:带鸾铃的刀。缕切:细切。空纷纶:厨师们白白忙乱一番。贵人们吃不下。
9、黄门:宦官。飞鞚,即飞马。八珍:形容珍美食品之多。
10、宾从:宾客随从。杂沓:众多杂乱。要津:本指重要渡口,这里喻指杨国忠兄妹的家门,所谓“虢国门前闹如市”。
11、后来鞍马:即指丞相杨国忠。逡巡:缓慢徐行,旁若无人之态。锦茵:锦织的地毯。
12、以下两句是隐语,以曲江暮春的自然景色来影射杨国忠与其从妹虢国夫人(嫁裴氏)的暧昧关系。杨花覆苹:古有杨花入水化为萍的说法,萍之大者为苹。杨花、萍和苹虽为三物,实出一体。故以杨花覆苹影射兄妹苟且xx。据史载:“虢国素与国忠乱,颇为人知,不耻也。每入谒,并驱道中,从监、侍姆百余骑,炬密如昼,靓妆盈里,不施帏障,时人谓为‘雄狐’”。青鸟:古代神话传说中能为西王母传递信息的使者。后世即以青鸟代指情人的信使。红巾:妇人所用的手帕。“飞去衔红巾”,指为扬氏兄妹传递消息。
13、此二句言杨氏权倾朝野,气焰灼人,无人能比。丞相:指杨国忠,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为右丞相。嗔:发怒。
【汇评】
(结处): 意在言外,《三百篇》之致也。(〔清〕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三十)
托刺微婉,意旨遥深,《卫风·君子偕老》则微而显矣。(〔清〕纪昀等《唐宋诗醇》卷九)
若杜子美《丽人行》,直书所见,深切xx,尤合乎“主文谲谏”之义。今读此诗者,亦尝焉玩其词而逆其志耶?(〔清〕乔亿《剑溪说诗》又编)
《丽人行》“后来鞍马”一段,亦不知说谁,及至“慎莫近前丞相嗔”,方知言杨国忠,章法甚奇。(〔清〕施补华《岘佣说诗》)
此诗语极铺扬而意含讽刺,故富丽中特有清刚之气。(〔清〕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卷三)
【赏析】
天宝七年(748),杨贵妃的三位从姊被分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天宝十一载,其从兄杨国忠于李林甫死后继任右相。杨氏兄妹权倾一时,生活xx荒淫。此歌行作于天宝十二载,通过对杨氏兄妹奢靡生活的讥讽,曲折地反映时政的腐败和君王的昏庸。
三月三日上巳节,曲江踏青是长安风俗,百姓在这{yt}才有机会见到出游的宫廷丽人,本诗的描写和揭露,正是以此为背景展开。诗歌首先泛写上巳曲水边踏青丽人之多,然后用工笔重彩对宫廷贵妇意态之娴雅、体态之优美、服饰之华丽作了正面描写,自问自答的两组问句,形式生动,又避免了因堆砌过多而造成浓艳之感。接着,笔锋一转,“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点出虢国、秦国、(韩国)三夫人。以下宴会是三夫人等上层贵族骄奢淫逸的缩影: 器皿如此精美,肴馔如此名贵,夫人们仍然不满意,迟迟没有下箸。由此而引出下文宦官飞驰,络绎送来御厨所作珍贵菜肴的场面,不仅点出三国夫人恃宠骄横,皇帝的昏庸也自然显现。结尾六句用“杨花”、“青鸟”的典故暗刺杨国忠与虢国夫人的淫乱。一个“嗔”字,生动刻画出杨国忠盛气凌人、恬不知耻的丑态,表达诗人憎恶、轻蔑之情。
全诗词采华美,笔触细腻,但又不堕于浓艳。寓辛辣讥讽于客观描写,看似无一讥刺语,描摹处语语讥刺,看似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这是本诗突出的现实主义创作特点,即诗人的思想倾向是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而不是特别把它点出来。《丽人行》和《兵车行》的出现,标志着杜甫逐渐将笔触投向严峻的社会现实,并努力探索社会病根。
赠卫八处士
【汇评】
久别倏逢,曲尽人情,想而味之,宛然在目。(〔宋〕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一)
信手写去,意尽而止,空灵宛畅,曲尽其妙。(〔明〕王嗣奭《杜臆》卷一)
李因笃曰: “老气古质,平叙中有崟崎历落之致。”吴农祥曰: “一气读,一笔写,相见寻常事,却说得骇异不同。此人人胸臆所有,人不道耳。”查慎行曰: “感今怀旧,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涉一毫客气,便成两橛。”(〔清〕刘濬《杜诗集评》卷一引)
至问答以下,叙款待风味真率,两意缠绵。则又谓此后之别,悲于前此之别,盖前此之别,别幸复会,后此之别,别未必会耳。苏、李“河梁”,三复殆无以过。(〔清〕陈式《问斋杜意》卷一)
情事曲折,以空气行之,自然浑古,此汉京之音也。(〔清〕乔亿《杜诗义法》卷上)
古趣盎然,少陵别调。一路皆属叙事,情真、景真,莫乙其处。(〔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之二)
无句不关人情之至,情景逼真,兼极顿挫之妙。(〔清〕张燮承《杜诗百篇》卷上)
【赏析】
肃宗乾元元年(758),杜甫被贬华州司功参军,冬赴洛阳,二年春从洛阳回华州,途中遇老友卫八处士,久别重逢,抚今追昔,感慨万千,遂赋此诗以赠。清人黄生评此诗说: “写故交久别之情,若从肺腑中流出,手未动笔,笔未蘸墨,只是一真。然非沉酣于汉魏而笔墨与之俱化者,即不能道只字。因知他人未尝不遇此真境,却不能有此真诗,总由性情为笔墨所格耳。”(《杜诗说》卷一)真,的确是杜诗的一大特色。杜甫感情真挚,情郁于中,不吐不快,发而为诗,自然感人至深。这首诗写一别二十年的老友在战争乱离中忽然相见,乍惊乍喜,如梦如幻,“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真有九死一生之感。烛下相看,鬓发俱苍,询问旧友,半死为鬼,真是可悲可叹。而眼前所见,昔日小友,今已儿女成行,且极懂礼貌;旧交情真,剪春韭,炊黄粱,罗酒浆,倾其所有,盛情款待,又令人可喜可感。久别重逢,悲喜交集,谊厚情深,十觞不醉。但想到明日相别,后会无期,又不禁凄然茫然。诗将一夜的情事娓娓叙来,平易真切,质朴无华,生动自然,表现了战乱年代人所共有的“沧海桑田”和“别易会难”的人生感触,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和感染力。所以,清人吴冯栻说: “通首妙在一真,情真,事真,景真,故旧相遇,当歌此以侑酒,读之觉翕翕然一股热气,自泥丸直达顶门出也。”(《青城说杜》)
羌村
【汇评】
刘(辰翁)云: 当时适然,千载之泪,常在人目,《诗三百》不多见也。(〔明〕高《唐诗品汇》卷八)
王慎中曰: 三首俱佳,而{dy}首尤绝。一字一句,镂出肺肠,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转周至,跃然目前,又若寻常人所欲道者。真《国风》之义,黄初之旨,而结体终始,乃杜本色耳。申涵光曰: 杜诗“邻人满墙头”与“群鸡正乱叫”,摹写村落田家,情事如见。(〔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
真语流露,不假雕饰,而情文并至。(〔清〕纪昀等《唐宋诗醇》卷十)
邻人感叹,xx好;秉烛如梦,复疑好。公凡写喜,必带泪写,其情弥挚。(〔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之二)
【赏析】
这是杜甫《羌村三首》中的{dy}首诗,主要写诗人刚到家时合家悲喜交加的情景。诗歌的前四句写作者在夕阳西下时分到达羌村的情景。到家时,落入眼帘的是满天形状各异、重峦叠嶂的赤云,而“日脚下平地”一句用通俗之语、拟人化的手法写出了太阳西斜的状态,也衬托出主人公结束漫长行程,到家后的喜悦感。接下来两句,用平实的语言,先勾勒了乡村中鸟雀鸣叫之景,从中流露出一种萧瑟悲凉之意。“归客千里至”点明了诗人经过长途奔波之苦到家的情景,其中蕴涵着复杂的情感,喜悦与不安掺杂在一起。
诗歌后八句主要用三个简洁的画面,刻画出诗人初见家人、邻里时悲喜交加的情景。首先是与妻子和儿女的见面,本应该非常喜悦才对。但在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环境中,作者安全地归家,却使得亲人不敢相信、相认,所以出现了“怪”与“惊”,之后更是喜极而泣。这种场面的描写曲折地反映了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正如诗人所言,“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其中概括了杜甫从陷叛军之手到逃脱,从触怒唐肃宗到归家的坎坷经历,虽然时世险恶,却得生还,“偶然”二字浓缩了诗人无限感慨的心情。
其次是邻里围观的场景。诗歌用简短的两句描绘了朴实的村民,听说诗人平安归家后,都围拢过来,识趣地站在低矮的围墙旁观望。看到这一家人团聚时既喜悦又伤感的场景,人人都为之动容,亦为之心酸落泪,真是人情味十足。
第三是杜甫一家夜阑秉烛对坐的场景。当邻里都散去,一切归于寂静,虽然初相见时的激动情绪已经过去,但一家人还是沉浸在兴奋之中。夜深了,还点着蜡烛,对坐无言,一切好像都发生在梦境中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结尾句含蓄蕴藉,更深刻地揭示了不幸中之大幸,亲人相见后悲喜交集的情绪。(南京审计学院龚玉兰)
月夜
【汇评】
李因笃曰: “苦语写来不枯寂,此盛唐所以擅场也。犹善画者,古木寒鸦,正须一倍有致。”(〔清〕刘濬《杜诗集评》卷七引)
怀远诗说我忆彼,意只一层;即说彼忆我,意亦只两层。唯说我遥揣彼忆我,意便三层。又遥揣彼不知忆我,则层折无限矣。此公陷贼中,本写长安之月,却偏陡写鄜州之月,本写自己独看,却偏写闺中独看,已得遥揣神情。三、四又脱开一笔,以儿女之不解忆,衬出空闺之独忆,故“云鬟湿”、“玉臂寒”而不知也。沉郁顿挫,写尽闺中深情苦境。(〔清〕吴瞻泰《杜诗提要》卷七)
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悲婉微至,精丽绝伦,又妙在无一字不从月色照出也。(〔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之一)
入手便摆落现境,纯从对面着笔,蹊径甚别。后四句又纯为预拟之词,通首无一笔着正面,机轴奇绝。(〔清〕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二)
【赏析】
此诗作于至德元载(756)八月初陷贼时。本年五月,杜甫携家避难鄜州。七月,肃宗即位于灵武。八月,杜甫闻讯只身奔赴行在,中途为叛军所执,拘于长安。诗即被禁长安望月思家而作。诗写离乱中两地相思,构思新奇,情真意切,明白如话,深婉动人,真可谓天下{dy}等情诗。首联点题,起势不凡。入手即从对面着笔,不言我在长安思念家人,却说家人在鄜州望月思我,蹊径独辟。次联流水对,用笔尤为隐曲委婉,寓意深微。“未解忆”,含两层意: 一是儿女尚小,不知道想念身陷长安的父亲;二是小儿女天真无知,不懂得母亲看月是在想念他们的父亲。以小儿女的不解忆,反衬闺中只独看、独忆,突出首联“独”字,益见深情苦忆。三联着力描写想象中妻子独自看月的形象。雾湿云鬟,月寒玉臂,语丽情悲。“寒”字、“湿”字,见出夜深,衬出闺中伫望之久,思念之切,虽“云鬟湿”、“玉臂寒”而不知,可谓忘情之至也。末联以希冀重逢作结: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泪痕干”,则今夜泪痕不干矣!“双照”而泪痕始干,则“独看”而泪痕不干明矣!今夜两地看月而各有泪痕,则愈益不干也甚矣!黄生说: “‘照’字应‘月’字,‘双’字应‘独’字,语意玲珑,章法紧密,五律至此,无忝称圣矣!”(《杜诗说》卷四)
月夜忆舍弟
【汇评】
杜子美善于用事及常语,多离析或倒句,则语峻而体健,意亦深稳,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也。(〔宋〕王得臣《麈史》卷中)
只“一雁声”便是忆弟。对明月而忆弟,觉露增其白,但月不如故乡之明,忆在故乡兄弟之故也,盖情异而景为之变也。(〔明〕王嗣奭《杜臆》卷三)
李因笃曰: “‘白露’后则秋清而月倍明,故曰‘故乡明’乃硬下语。然不照骨肉则虚也,‘月是故乡明’,正以照故乡之人也。月是人非,故思乡益切。”(〔清〕刘濬《杜诗集评》卷八引)
“戍鼓”、“休兵”,起结呼应。未落笔以前,含蓄许多兵戈扰攘语在句先,故不觉提笔直书曰“戍鼓断人行”。既歇笔之时,又蓄无限道途阻隔意在句后,故倒拖一句曰“况乃未休兵”。此情至之诗,而起承转结,八面玲珑,则又法无不备,莫目为公率易之篇,未经锤炼也!(〔清〕吴瞻泰《杜诗提要》卷七)
上四,突然而来,若不为弟者,精神乃字字忆弟,句里有魂也。“书长不达”,平时犹可,“况未休兵”,可保无事耶?二句从五、六申写。(〔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之二)
【赏析】
乾元二年(759)秋,杜甫弃官华州司功,携家流寓秦州(今甘肃天水)。时安史之乱未平,史思明叛军在黄河南北很猖獗,西面吐蕃亦不时侵扰,秦州地处边塞,形势比较紧张。杜甫最笃于兄弟情谊,干戈扰攘中,衰病中的诗人格外思念音信不通的诸弟,遂在凄清孤寂的秋夜,写下了这首凄楚动人的忆弟诗。诗写天涯忆弟之情,骨肉离散之苦,可谓字字忆弟,句句有情。首联点明时、地,已隐含忆弟之情。戍鼓鸣,行人断,正是战乱景象。戍鼓声犹在耳,接着传来孤雁哀鸣,不禁牵动起诗人思弟之情缕。古人常用“雁行”、“雁序”喻兄弟,孤雁失群,则使人联想到兄弟分散。况且在这荒远边地的萧瑟的秋夜,这孤雁念群的悲叫声,听来更使人怆然涕下。因为漂泊流离,杜甫对雁声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首联十字,可谓一字一咽,字字血泪,切不可草草看过。这首二句是提摄全篇的,它写出忆弟之情,又揭出忆弟之由,那就是战乱。以下六句都是与这二句紧相呼应的。颔联二句,紧承“秋”字、“月”字,加倍写“忆”。这两句诗,将江淹《别赋》的“明月白露”四字翻作十字,运用上一下四句式,将寻常语离析倒装而用之,语峻体健,意亦深稳,遂成妙绝古今之名句。颈联二句,申明三、四,言乱后家乡阻隔,音讯莫闻,则望月愈久,忆弟思乡之情愈切。分散而通音问,则谁死谁生,尚可问知;现在是既分散而又不通音问,连死活都无从问处。语极悲切。尾联二句,紧承五、六,照应开头,将家愁国难作一收束,含蓄蕴藉,无限深情。
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汇评】
谓《高唐》之赋,乃假托之词,以讽淫惑,非真有梦也。怀宋玉亦所以自伤,言斯人虽往,文藻犹存,不与楚宫同其泯灭,其寄慨深矣。(〔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四)
黄生曰: 前半怀宋玉,所以悼屈原。悼屈原者,所以自悼也。后半抑楚王,所以扬宋玉。杨宋玉者,亦所以自扬也。是之谓咏怀古迹也。此诗起二句失粘。(〔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
因宅而咏宋玉,亲风雅也。四人中,独宋玉文章,与公相似,通古今为气类,故以“摇落知悲”起兴,而以“风雅吾师”推之,三四,空写,申“知悲”。五六,实拈,申“吾师”。言宅已故而犹传者,以“文藻”增华,对“江山”而感叹也。岂徒以“云雨台”存,劳吾“梦思”已乎!结以“楚宫泯灭”,与“故宅”相形,神致吞吐,抬托愈高。(〔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四三二)
少陵诗有不可解之句,如《咏怀》宋玉一首曰: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夫“异代”即“不同时”,乃作此语何耶?盖身虽异代,摇落之悲,却似同时人耳。此为深知宋玉也。(〔清〕李调元《雨村诗话》卷下)
【赏析】
《咏怀古迹五首》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是杜甫在夔州一带写成的。这组诗分别咏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永安宫(即刘备庙)和武侯(即诸葛亮)祠五处古迹。组诗意在借古迹以抒己怀。
咏宋玉宅这首诗首联起笔突兀有力。杜甫面对宋玉故宅,万端感慨从心底涌出,对宋玉的“摇落”引起强烈的共鸣。“风流儒雅”固然透露了杜甫对宋玉渊博学识与美好风度的敬佩,同时也是对宋玉和杜甫失意的反衬。颔联最是力大,“一洒泪”以三连仄收,这是老杜的难可及甚至不可及处。颈联、尾联一贯而下,自宋玉而怀王而楚宫,一一铺陈,暗寓怅惘和历史苍凉感。虚词“空”“岂”互文,与“俱”呼应,用得尤有情味。“空”、“泯灭”和“疑”兼指“江山”、“故宅”、“文藻”、“云雨荒台”和“楚宫”。
阁夜
【汇评】
全首悲壮慷慨,无不适意。中二联皆将明之景,首联雄浑动荡,卓冠千古。次联哀乐皆眼前景,人亦难道。结以忠逆同归自慰,然音节尤婉曲。(〔明〕桂天祥《批点唐诗正声》)
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十分筋两,十分关系,与《诸将》、《古迹》、《秋兴》诸诗相表里,读者切宜郑重,至祝至祝。(〔明〕卢世《杜诗胥抄·余论》)
李因笃曰: “壮采以朴气行之,非泛为声调者比。”(〔清〕刘《杜诗集评》卷十一)
七律中“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亦是绝唱。然换却“三峡”、“锦江”、“玉垒”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则此数联亦不无可议;只以此等气魄从前未有,独创自少陵,故群相尊奉为劈山开道之始祖,而无异词耳。自后亦竟莫有能嗣响者。(〔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二)
吾惟于此《阁夜》一首,独爱其气骨之雄骏,更为集中之杰出者,不禁三复而乐道之。夫曰“阁夜”,则非他夜之可比,其情在阁;而阁夜又非阁之他时可比,其景又在夜。故作阁夜诗,必须于二字夹缝中写出。(〔清〕佚名《杜诗言志》)
冯舒曰: 无首无尾,自成首尾,无转无接,自成转接,但见悲壮动人。陆贻典: 五六妙绝,盖言天下皆干戈,惟此一隅尚有安稳渔樵耳。查慎行: 对起极警拔,三四尤壮阔。(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一)
【赏析】
这首诗为大历元年(766)冬,杜甫寓居夔州(今重庆奉节)西阁时作。西阁在夔州白帝山上,面临长江,杜甫在《客居》诗中这样描写它: “客居所居堂,前江后山根。下堑万寻岸,苍涛郁飞翻。葱青众木梢,邪竖杂石痕。”杜甫善以壮景写哀,此诗即为显例。诗写阁夜所见所闻景象,悲壮动人。首联起势警拔,颔联尤为壮阔,使人惊心动魄。清人吴见思云: “三、四顶‘寒宵’句。天霁则鼓角益响,而又在五更之时,故声悲壮。天霁则星辰益朗,而又映三峡之水,故影动摇也。”(《杜诗论文》卷四十)元代张性评曰: “二句雄浑浏亮,冠绝古今。”(《杜律演义》后集)由鼓角悲壮而联想到野哭战伐,渔樵夷歌,由阴阳代谢而感世变无常,友朋凋谢,人事寂寥,独身飘零。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起承转接,犹如神龙掉尾,浑化无迹。明人胡应麟论“老杜七言律全篇可法者”,即举此篇与《登高》、《登楼》、《秋兴八首》等诗为例,认为“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自是千秋鼻祖。”(《诗薮》内编卷五)
秋兴八首
【赏析】
《秋兴八首》是大历元年(766)秋杜甫在夔州时所作一组七言律诗,因秋而感发诗兴,故曰《秋兴》。这一组诗历来被公认为杜甫抒情诗中艺术性{zg}的诗。当时,战乱频仍,国无宁日,人无定所,当此秋风萧飒之时,诗人不免触景生情。《秋兴八首》为杜甫惨淡经营之作,诗共八首,以身居巫峡、心念长安为线索,主题是“故园之思”,抒写遭逢兵乱、滞留他乡的悲慨,或即景含情,或借古喻今,或直斥无隐,或欲说还休。八首之间脉络贯通,首尾呼应,组织严密,为历代评家所重。这里选的是{dy}首。
此诗是全组诗的序曲,开门见山,写景抒情,通过对巫山巫峡秋色的形象描绘,勾勒出阴沉萧条、动荡不安的环境气氛,抒发了诗人忧国之情和孤独抑郁之情,情感炽烈。首联有瑰丽之感,“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霜寒露冷、花草凋零的残象,色彩斑斓的枫树林,萧瑟森冷的巫山、巫峡,这些意象的组合,冷暖色的交错,给视觉触觉以巨大刺激,营造出幽冷寒艳的氛围。“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这两句对仗精工。此联视角上有所变化,由上联写幽冷静谧之景转而写动荡壮阔之景,声势浩大。江水汹涌,波浪滔天,巫峡风云接地,既是写眼前实景,又喻指国家局势的动荡不平。颈联“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自离开成都已在外飘荡了两年,故云“两开”。秋天菊花开放,这无限秋景引发了诗人的伤心之泪,{zh1}把回家的意念都寄托在一艘小船上。“开”和“系”这两个动词用得好,“开”既表时间,指花开,也指泪溅;“系”,指船停滞不前,也喻指心中牵系不忘。“丛菊”和“他日泪”,“孤舟”和“故园心”这两组意象的组合,是眼前景和心中情的xx交融。“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意思是说深秋时分,寒意逼人,催着要赶制寒衣,因此在白帝城上暮色之中人们还在忙着捣洗着布帛,为赶制寒衣做准备。这种繁忙景象中透露出游子无衣的凄凉之感,令人唏嘘不已。(龚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