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现场（十六）

安秀没有想到会接到景亦的电话。

“安秀吗？我是电视台的景亦。你好不好？”

安秀苦笑：“好。”她不由自主摸一摸眉梢——用眉笔遮掩过的地方，刺刺拉拉有一抹胡茬子之类的东西。

安素实在是看不惯她对这两道眉毛的惨淡经营：“现在啥人还用这种蹩脚的眉笔？这种两截头的眉毛难看吧？你索性把眉毛文一文好不好？”

安秀拿手心护住她的“两截头”：“眉毛文得黝黝黑，面孔格外要黄了——那就要化妆吧？化了妆不做头发、不戴首饰，不穿时装像样吧？那就要老烦了！我有时间烦吧？”

安素更烦：“你不存心包装自己，啥辰光能嫁到好人家？你打扫茅厕有瘾头是吧？人家问我你妹妹在劳保用品公司里做啥工作，我只好还说你是在仓库里做呀。”

安秀一笑，说：“我就是文了眉毛，穿了时装，我也还是只有厕所好扫。”

安素气道：“你要嫁了好人家，还要你扫什么厕所？你的厕所都有人帮你去扫！”

安秀道：“我有介好命吧？”

她现在老清醒。

做梦好是好，有用吧？

景亦在电话里说：“说了你可能都不相信——我们那期节目播出以后，节目组的热线电话天天都超负荷接听，百分之八十的观众是要求联络你的！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想向你表示安慰或请求提供经济援助；一种是爱慕心切，希望与你结成连理，好共度忧患。我把他们分别做了登记和归类，你要是没意见，我把他们的电话留言和通讯地址邮寄给你，你酌情给他们答复，好吧？”

安秀说：“好的，谢谢你。”

景亦转而用方言对安秀说悄悄话：“哎，这里面有几个男人我做了重点记号，你仔细看一看——条件不要太好哦！你晓得吧？现在事业成功的男人也不是个个都喜欢小姑娘的，他也晓得做老婆的女人还是具有传统美德的好呀。喏，你看，古人说的‘安知非福’这句话是不是很有道理？你要是在做节目的时候结局圆满，现在怎么会有这么许多这么好的机会？我们节目组的人帮你接一个电话开心一次——他们全讲，你是‘哀兵必胜’呀！”

安秀笑一笑而已。她在楼层服务台接电话，手里拎着打扫厕所用的小水桶和尼龙刷子。对面的墙上嵌着消防用品柜。她看看玻璃门上自己映出来的脸，好像被一圈一圈的水龙带卷牢在玻璃后面，什么表情她自己也辨不出来。

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她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好事”，内心里似乎已经有了xxx。次日快下班的时候，门房来分发各个楼层的晚报，果然给安秀带过来一个印着电视台红字的信封，安秀正在接小磊的电话，拆开瞄一眼，顺手放在服务台的小抽屉里。

小磊他们的小乐队马上就要正式演出了——xx开的那家自助餐厅今晚开业。

安秀到洗漱间去仔仔细细地洗了一个脸——她没有带眉笔，小心不要把眉毛洗缺了。然后她把头发梳齐，重新扎了一个马尾。

她正要脱围裙，听到楼梯轰隆轰隆响，接她班的胖女人走上来，“壳脱”往服务台上一掼饭盒：“你帮我算得过来吧？我这个月水表走了十七度，缴费缴多少？”

安秀有点想不到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会主动跟她搭话，她有点手足无措：“水费是不是一个数字七角二分钱？那么你应该交……应该交——”她仰头混乱地想一想，“十二块……二角……”

“帮帮忙好吧？”胖女人喉咙吓煞人地猛一拔高，“你缴过水费吧？你晓得水费单子上有污水处理费吧？晓得有什么‘水资源费’吧？现在更加好来，不声不响又多了‘水厂建设费’、‘省专项费’、‘城市附加费’！这几项加起来你晓得要多少钞票？二十来块！比正规水费还多出七八块钞票出来！你看——”“啪”地把一张水费单子拍到服务台上，“喏，我十七度水，一共要我缴给他三十二块钱！有这个道理吧？”

走廊里房门接二连三地响，客人从房间里伸出头朝她们俩看，以为她们俩要打架。安秀慌不择词地应对她：“那么……那么怎么办……我在家里用水也老省的呀！不晓得轮我家……会不会费用也吓煞人吧？”

“你——”胖女人遥遥用手指戳向她，“你替我伲到电视台呼吁去！他们顶好开个新闻发布会，当众向我们解释清爽！”

“我……”

“你啥？你现在不是电视台里的红人吗？”

安秀落荒而逃，一路踏着自行车一路想，她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水费单子上还有这费那费？她一个人带着小磊过日子，心思里只有省、省、省，倒不晓得有的东西你再是省，费用还是会自说自话地长上去呀！

不晓得景亦能帮忙反映反映吧？

转眼踏车踏到了自助餐厅，老远就看到霓虹灯十分漂亮，门前花篮摆得层层叠叠，大人小孩，欢天喜地地往里面去——出了场卤鳌足的中毒案，几乎所有的饭店餐馆都揽不到客人，想不到人真的是伤疤一好，说忘了疼就忘了疼，安秀一路过来，哪家餐馆不生意闹猛？

这家自助餐厅是购券入场，每人五十元。安秀虽然想想有点心疼，为了给小磊捧场，她掏钞票的时候也就没有犹豫。

小磊今天穿的是牛仔裤和黑Ｔ恤，一张娃娃脸初见了些棱角。小磊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营养品，长得倒是高高大大，比他爸爸多了好几分男子气。

安秀不想让小磊看到她，取了一杯饮料，又挑了一盘食物，远远地从回廊绕到楼上，坐在一张隐蔽的沙发座上吃。想不到小乐队的四个孩子，除了乐器，也都会唱几首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合唱了一首《知心爱人》以后，那个打架子鼓的女孩便拿着话筒坐到台子中央的吧凳上去，她一开口，全场都愣了一愣——女孩嗓子活脱脱就是一个田震。

她唱的歌也是田震的。

安秀以往很喜欢听。她忽然有一种要落泪的感觉——她在电视上看到过田震在领奖台上掼话筒，她的做派比她的嗓子更要强任性，想不到歌里的意思却是这样……无依无靠。

小磊唱的是孙楠的那首《你快回来》，他唱出{dy}句，底下就有人鼓掌，小磊上上下下地用眼睛向人致谢，这样他就发现了安秀，他便把脸仰向她，一直把这首歌唱完。

安秀眼里的泪终于落下来了——不是为小磊唱得竟然那么好，是为了他唱“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时脸上的表情。

这哪是情人对情人唱的歌？这分明就是儿子向母亲发出的呼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