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刚刚葱绿起来的那块草坪不见了。

它看起来太像一块好地毯。平整地铺展开去，又厚又软又大，湖水一样纯粹的绿，{yt}到晚静静吐着芳香，让每一个匆匆路过的人心旷神怡，萌发想停下来与它亲近的渴望；又让每一个踏上去的人神清气爽，产生像孩子一样奔跑打滚的冲动。去年冬天的旧草茎在雨水中已化为腐土或萤火虫。而新草油绿，齐崭崭挺出地面，既不太脆嫩，又柔韧得不至于硬扎扎，有风滚过时，草毯子羽绒被一样涌动着。赤足走在上面，柔软度与弹性都刚刚好。

好东西是藏也藏不住的。何况这一块大绿毯，{yt}到晚就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四周倒是有一排铁栏杆紧密地圈着，但那只能说形同虚设罢了，还不是给人趁夜深人静，把毯子卷起来偷走了。

可是，我又觉得奇怪。便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在这局促繁华的城市，他卷走的绿毯，又往哪里放置呢？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草坪自己飞走了。

草坪飞走了。它像一张魔毯一样，念动咒语，说，急急如律令。于是，狂风忽起，草坪便像卷春卷一样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然后腾空跃起，越飞越远，渐渐没入了云天里。这件事，如果太阳没有看到，周围来来去去的人没有看到，那月亮和星星一定会知道，难怪这几天晚上，我抬头夜观天象的时候，看它们的眼睛闪得有些狡黠。

但也不必因此惊讶或叹息。我相信，那天晚上之后，世间一定有另一块地方，一夜之间忽然绿了起来，绿得像一块好地毯，绿成黄沙中的绿洲。

但是，好脾气的工人们却只好无奈地戴上草帽，擦着汗，忙来忙去地把突然裸露的这块黄土地，用机器反复碾平了，洒上石灰粉，再覆上硬硬的水泥。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块更绿更软更干净更富有弹性的人工塑胶草坪诞生。

今天我经过的时候，瞧见几只麻雀扑楞楞飞到操场中间落下，叽叽喳喳数声后，又展翅飞走了。我不知道它们低头搜寻的动作，是为了几粒可能残留的草籽呢，还是想捡拾一些回忆。也许它们只是困惑，几天前还在上面散步、饮露水、晒太阳和谈情说爱的那块草皮怎么忽然不见了？那草棵间遍地的草籽曾是它们香喷喷的粮仓，麻雀们本以为它会一直在那里的，还指望藉此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谁知，一夜之间，就什么也没有。

同样回来探访的，我还遇到过黑喜鹊，灰喜鹊，燕子，啄木鸟和八哥。

小东西，你们哪里知道，许多美好的事物，都不会在原地等着我们的。{wy}不变的，是变化。

如果这些雀儿会用它们的尖嘴巴翻开唐诗，就会看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样的句子。从古到今，迷惑又伤感的又岂止是你们鸟族。

但话说回来，这点失去又算得什么？任何得到都是建立在某种丧失之上的。就说那块草坪吧。若干年前，也许它是一片小树林，上面长满了丛树杂花，每天早晨鸟儿像雨点一样飞起落下，傍晚千万只虫子曾一起高歌吟唱着它们的家，已经老去的市民中，曾有几对夫妇还曾在里面约会过。可最终不也都消失了么？在树林之前，它也可能还是一块肥沃的麦田，养活着一户勤劳纯朴的人家，那些黄土块上，曾经滴下他们的汗水，留下他们和耕牛沉重的足印，在播种与收获之间，许多个年代缓缓流过了。可是，麦田之前呢？它也许是泥坯与砖石垒起的村庄，村庄里鸡鸣犬吠，没有被时间湮没之时，曾有过一段热热闹闹的烟火岁月。在村庄之前，或者它曾是一座权贵的府邸，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或者它还是一所绣楼的旧址，里面曾关着一位寂寞美丽的红颜……再往前推，它则是西周时的墓园，因为现在它的附近，一个曾经有活人献祭的大坟坑正在被挖掘，三千年前的一段和着血泪的残忍历史正借助铁镐一点点被移到阳光下。

所以，当这块草皮失去时，无论麻雀还是人的遗憾，也不过是在重复过去所有的伤感而已。但这种遗憾，也决不会到此为止，人工草坪所在的地方，将来也可能会矗起高楼。高楼将也再会在时间中坍塌，{zh1}变成广场，广场也可能为了绿化的需要，再翻出泥土，种上草皮，还原为草坪，草坪也可能再变成一块林地……只有时间够长，一切皆有可能。

草坪飞走了。我后悔在它还存在之前，没有多去上面走走跑跑。我也以为，它会一直呆在那里的。通过这件事，使我知道了珍惜每一个喜欢的事物。

其实，我也未必真的在乎那张飞走的绿毯，我担心的只是那绿草丛中的蝴蝶、蚂蚱、蚂蚁、蚯蚓、萤火虫、蟋蟀、纺织娘、金龟子、蜗牛和瓢虫们，还有那一群原本讨人嫌的小蚊子，它们，现在在哪里？它们都好吧？

201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