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蒋勋《生活十讲》（2010年5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第九讲《情与欲》

    情色与xx没有差别

   《罗密欧与朱丽叶》跟A片，你会选择哪一个？

    A片是单一的欲望刺激，在刺激得到满足之后就是虚无感，他们不会快乐，所谓“做爱后动物感伤”，动物在xx之后会有一个忧郁期，其实就是一种空虚的感觉。可是如果加入一些精神性的，假设在性高潮之后，两个人拥抱或是双手紧握，感觉对方的存在跟体温，在那一刹那会感觉到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一种情感的饱满。

    好的xx书写会有这个部分的延伸，可是A片里面{jd1}没有。A片只有上床、下床两个动作，它只是在刺激器官。可是对于十几岁的孩子，他没有办法分辨，就会觉得人生大概就是那样、xx就是那样，甚至他就用那个方法度过一生，我觉得那是很悲惨的。

    我们可能会以为欧洲经济发展到这样的状况，又强调科技，应该是人心价值丧失了吧，其实不然，他们非常重视青少年文化教育。在法国，中学生还有情感教育这么一门课，做很多个案的讨论，让学生可以比较真实地了解一些问题。还有他们的媒体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节目，多是着重在文化教育方面，当然文化教育不能八股，八股以后就是自绝于群众之外了。

    这边的遏止，刚好是那边的开口，是我一直想强调的两面性的问题。我们越禁止孩子阅读好的xx书写，就是越让孩子有机会去接触一些不好的xx商品。

    当我们在情色、xx、xx这些字眼中绕来绕去，大概已经说明了对于自己生命里面，或者身体上的某一个部分的不敢面对。事实上，情色跟xx没有任何的差别，不同的是对于指涉事物的心理状态。

    人往往在性行为中，会发现自己有{zd1}等动物的部分，同时也有崇高的、宗教性的精神部分——当你跟另一个身体接触，达到某一种言语无法替代的时刻，你对对方的情感，我想是近于宗教的虔诚了。所以人在面对自身的xx时，会有一种矛盾和尴尬，所以创造出许多替代词，因为光是xx会使人以为自己是一只动物，当人不满足于因为费洛蒙分泌所引发的生理现象跟行为时，就有了“做爱”和“敦伦”两种层次的升华。

    但“性”这东西太复杂了，用再多的名词去称呼，都无法xx描述。它不是一个单纯的事物，所以任何想把性单纯化的称呼，都是对性的一种损伤，或者说性的衰微，或者说爱情的衰微。在性这个行为当中，包含极大爱的部分，也包含极大欲的部分，两者是不能分开的。

    在D.H.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部小说中，有一段描述我觉得相当感人，就是查泰莱夫人与一个男人在身体上取得一种极高的默契，当他们结束性的动作后，两个人眼中都含着泪水，然后他们拥抱着，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查泰莱夫人说我们同时结束了，这个男子说在世界很少人如此。

    我们在中学偷看这部小说时，是当成xx小说看，那时候不懂，即使成年之后应该也很少人会懂，为什么他们会流泪。很少有一对男女在性行为时，是真正把身体交给对方的，也懂得对方的身体，同时感觉到对方也感觉到自己。很多性是在发泄自己，很多性是委屈自己，可是性达到某一个状态时应该是双方面彼此的完成，而不是谁占了谁便宜可以衡量。

    事实上，性很容易被低级化成欲望的发泄，或是权力的角力，尤其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性是一种权力，在性行为中，很明显地标示出主从位置，可以看出谁是主人、谁是奴隶，哪一个是委屈地顺从满足对方，哪一个是不断在对方身上发泄自己的欲望。在几千年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架构中，女性长期扮演的就是男性欲望的发泄对象，她的欲望是不能拿出来被讨论的，否则她就是一个淫妇，她也不能够有反应，只有男性才可以有反应。当社会形成这种“威而刚文化”后，就变成男性本身可以不断地夸耀，而女性一旦夸耀，就会变成不道德。

    性有一个崇高的状态，但这个状态在人类社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完成，这也是我为什么觉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小说，他从性宗教的角度去书写。当然他也可以降低到世俗程度，去表现权力，就像一个人到妓院去，花钱购买一个身体来发泄他自己，他不需要去关心对方是不是感到痛苦，这时候的性就是权力的直接表现。

    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就是在描述中国封建体系当中，男性不断用娶妾的过程来展示权力。每一个妻妾在晚上点着一盏灯笼，{zh1}灯火熄灭，只有一盏是亮着的，她就是今晚被宠幸的女人。所以这些女人每天晚上就仰望这盏灯，这当然是权力，一如古代帝王拥有的后宫三千佳丽，这些女人一辈子苦苦守候着，她不能不守候，因为永远活在一个没有断绝的希望中。

   当性已经被高度欲望化，不只是生理欲望，更是权力欲望时，对于男性而言，他会很害怕权力的消失，所以到了七八十岁，还要那么努力地去找威而刚，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七八十岁的女性，要去证明她的性欲望呢？因为三千年来，她的权力和欲望已经被剥夺到自己也以为没有。不只是七八十岁的女性，甚至是非常年轻的女性，都觉得自己“本来”就没有性的欲望。

    由此更能看出，人类的性是极其复杂的，与动物的性截然不同。动物的性有周期，xx为了传宗接代而发生性行为，主宰性欲的不是自己，是自然，或者说是超自然的神。所以从植物到动物都有生殖的现象，性也仅止于生殖，没有太多个体的意志。可是人类的生殖跟性是可以分开的，尤其是在现代，性可以透过避孕而排除掉生殖的目的。这时候自我的意志就出来了，人的自我就是像主宰动植物生殖的神，他可以判断他要什么、不要什么，他可自己控制性行为的发生和不发生，所以人类性行为的周期性不若动物那般明显，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在{yt}二十四小时内随时发生，譬如他可以看Ａ片、看xx小说刺激自己，让自己爆发出欲望。人的性行为比动物拥有更高的自主性。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如何去主导性，就会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我今天不用道德判断，而是从一个较客观的角度来说，为什么要有性行为？我不认为我们还是在延续儒家的想法，“敦伦”是要完成伦理，就是为了生孩子，其实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发生性行为，不是为了生小孩，那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爱？那为什么不是去看电影，或者去散步，牵手散步是很好的爱的表达方式，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们在为性行为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不敢承认性本身是欢愉的，也就是说在做这个行为时，我们的感官会得到很大的快乐。

    男人的动物性本能

    动物的性只有生理层次，没有心理层次，人类的性有心理层次，同时也有生理层次，我们不见得要避讳这个部分，因为它确实是存在。当我们可以很客观、很冷静、很理智地去分析时，就会发现，我们混淆了伦理的崇高性、爱情的精神性和性的官能性，哪一种是你发生性行为最主要的元素？是我们今天谈xx的{dy}个起点。

    看Ａ片、看xx小说所引起的欲望，和看见一个非常喜欢的人所引起的欲望，以及为了传宗接代引起的欲望，是不一样的，当我们可以很诚实地讨论这个问题时，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可能是{zd1}等的动物，也可能是最崇高的神——当你可以xx奉献自己、xx感觉对方，到一种几乎要流泪的程度时，就是抵达性{zg}的层次了。

    不过，人很难去检视自己的xx，因为性本身的官能性太高了，比喝酒更容易让人陶醉而迷惘，在这个行为发生时没有机会反应或者思考，在行为发生后，也可能就呼呼大睡，无法冷静地去反省。男性特别明显，当我和朋友在聊这些事情时，常会听到男性朋友说，我很累、我很疲倦呀，所以就睡着了。可是对方呢？如果对方没有睡着，而是在冷静的反省的状态，而男性睡着了，这之间的落差就会有种虚无跟荒凉的感觉。所以男性的性长期以来就当做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的确，在动物世界中，雄性动物只是负责交配的过程，很多的雄性动物在交配完以后就死了，因为他的功能就是如此，接下来就是由雌性动物去负责完成生殖的使命。可是，我相信人跟动物{jd1}是不一样的，尽管人延续了很多动物性的官能反应，但其实我们是可以做更深入的思考，把它当做生命一个大课题加以检视，用理性去面对，而不是做完就睡着，就没事了。

    我们不要忘记儒家讲“性情”，有一个字就是“性”，只是后来我们把两件事混淆了，这个词也变成一个人的性格脾气。而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里的“性”也与人的本质存在和其他官能上的需求有关。儒家因为很强调人跟动物的差异，慢慢丧失了人跟动物也有相同部分的探讨，但今天我们要谈xx这个主题，就不能避免掉这个部分。

    当我们一味地想避开人类也有动物性的讨论时，就会分裂，在台湾社会中这种现象很普遍。我的男性朋友私下谈论xx时，是非常非常动物性的，这个部分的他在正式的礼仪世界中，xx不存在。这是一种严重的分裂，但他可能没有知觉，他不知道自己在夸耀怎么玩、怎么xx时，他其实是属于动物性的，因为我们的社会否定这个部分，使他不愿意去面对、去承认自己的分裂。

    无知地带的禁忌

    诚如我一直强调的，如果不能以诚实做基础，就没办法谈xx问题，但诚实很难，因为这社会已经长期习惯分裂的状态。我们小时候问妈妈，我从哪里生出来？永远得到一个错误的答案，它是避讳的、禁忌的，所以小孩子从来也没有一个健康的或者正确的知识来源。我曾经看到报纸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写信问医生，他的哥哥洗完澡后，她继续洗同一池的水，会不会怀孕？看到这样的例子，就算是一个特例，都会让我觉得紧张，我们越避讳谈这件事，我们的孩子就越无知。

    用“无知”是一个蛮重的字眼，但也反映问题的严重性和严肃性。人类的科学、文学、艺术都是在探索一个我们仍一无所知的领域，用各种方法让“无知”变成一个清楚的、可理解的“有知”。文学里的xx世界也是如此，因为xx仍然是人类一个巨大的无知地带，存在太多我们自己造成的禁忌。面对它{wy}的方法，就是知识，让每个人对于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欲望有一个很合理的了解。

    就像我跟学生上课讨论到这件事时，学生说我们做爱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会说：“你不要骗我，你如果已经做了避孕措施，接下来你就不是传宗接代。”为什么还要打迷糊仗呢？为什么不能说“我就是要做这件事”呢？要让孩子从无知变有知，很多细节就要分析清楚，让他了解当他发育到什么样的年纪时，身体会有哪些反应和变化，还有哪些欲望，那可能是与情爱无关、与传宗接代无关的。

    很多孩子不了解身体的欲望，是因为大人不敢说。我们的父母跟老师，未必能够就“我从哪里生出来？”这个问题提供一个正确答案。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不敢说，这是一个态度的问题。

    这不能怪他们，我相信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也都是靠自己摸索。我便是在无知的状况下，自己去翻小说、看电影，慢慢了解了礼教跟xx之间的关系。幸运的是，我读到的是好的xx文学作品，如果我的性知识是来自A片，或是一些强调动物感官的xx文学，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谁在负责教授我们的孩子性知识？如果是A片，你又怎么能怪他？

    我较不能够理解的是，到今天成人还是在禁止孩子看未删节版本的《金瓶梅》、《西厢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甚至是《红楼梦》里面描写性的片段，这些都是最严肃的xx书写，孩子却无法阅读，而其中被视为禁忌的不只欲，连情的部分也是，我们不禁要问：孩子要读什么呢？这样的文化{zh1}会形成什么样的东西？

    过去我读到的是删节版的《金瓶梅》，把一些可能会造成“坏”影响的情节都删掉了，反而刺激我去幻想，简单说就是“脸红心跳”，只要看到一点点的暗示就紧张得要死。后来我买到日本出版万历本的全本《金瓶梅》，突然发现里面最惊人的不是性的描述，而是冷冷地看着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玩到一种令人觉得难过跟恶心的程度，你没办法想象怎么会把一个人绑在葡萄架上玩，怎么会把人当做动物玩？我看完觉得很难过，而在难过后开始有了反省。

    这是A片里面不会有的，A片只着墨在动物官能的刺激和满足，看完后会让你想要寻求发泄，它引发的是感官的欲望；可是看完《金瓶梅》，你不会想这么做，你会开始反省、开始思考，因为它是严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