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力书屋絮语

三，批林批孔得《红楼》

1972年12月某日，又是一个xx六的黄昏，当我疲疲沓沓精神萎靡地回到邓坪小学时，看到母亲开心的笑脸。母亲告诉我，父亲终于从干校“解放”了，给安排在东山峰背面的中岭中学任教。要是实在不愿继续在五七工厂干，可想办法去那儿读初中。

这时我的小学同学多数已经进了高二（那时按照xxx“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指示，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学制），但我也不管不顾，铁心愿意重新圆我的中学梦。经过几番艰辛努力，终于在1973年成为中岭中学初六班的学生，班上年纪和我相似的只有三个，他们两个只读一个学期后就回去成家立业了，留下我继续在班上做老大哥。

全国上下正在“批林批孔”，学生自发蒙之日起就开始学批林批孔文件，写批林批孔文章，开批林批孔会议。其它书籍是严禁阅读的，也根本没办法找来读。我的那个肥皂木箱仍然是少男少女们青睐的宝箱，不过藏书存量一直没有机会得到多大扩展。原有的几本书已经经过了几次大修大补，几乎面目全非。书本的前后由于借阅次数过多，破损严重，我全凭记忆缮写补充，又自制封面才使之焕然一新。这段时期出版机构陆续出版发行了一些革命文艺作品，如《艳阳天》、《金光大道》等等，我自然将它们纳入藏书箱。不久妹妹先我高中毕业，在中岭公社知青组务农。父亲特意给她买了本反映知青扎根农村的小说《青春》，借以勉励老老实实当好知青，尽力赢得贫下中农好感，争取推荐入学招工的良机。妹妹翻了几遍觉得意趣索然，将此书慷慨转赠与我，我则及时兴奋地将其编为第45号藏书。

为了实施形象性的批林批孔教育，区联校革委会决定办一次大批判画展。这时我的美术字和刊头画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中学革委会刘主任便异常信任地将我唤到他的办公室，交给我一个神圣而艰巨的任务，就是将人民画报上的几十幅批林批孔组画临摹放大，完工后代表公社中学批林批孔成果进入区里的画展。画展结束后又可布置在本校大批判教育阅览室里，供师生继续观摩学习，酝酿、培育大家写作批判文章的灵感。刘主任反复交代这是一个光荣又神圣的政治任务，希望我能保质保量完成。这时我正在积极要求入团，自然满口应诺。

刘主任的办公室实际上是学校的会议室，与教室差不多大小。中心摆着长长的会议桌，那就是我的工作桌。会议桌一头是高高的几个书柜，里面密密匝匝放满了报纸杂志，起先我没在意，不想那里面竟然藏着后来让我神魂颠倒的的宝物，要说我的藏书有点品位，还自当以此为始。

那是我的任务即将完成的一个xx六下午，学校放常规周假，校园几乎空无一人。刘主任回他的花台村老家前，踌躇良久，将钥匙交付于我，特意叮嘱不得让其它任何人进入。至于我，可以再这工作，也可在这休息。

感谢主任如此信任，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暗自思忖一定自觉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在主任返校前向他交上满意的答卷。

次日午后，我终于画完了{zh1}一笔。疲惫之余，无所事事，便在布满批林批孔资料的办公室四处浏览开来。溜达之中，想到主任对我的信赖和爱抚，不由大胆打开书柜，寻思能否找出有点趣味的书报看看。这一开门不要紧，年青的眼鹰隼一般，很快发现摆满“两报一刊”的柜子里面有情况，那些发黄的砖头似的书本，必是常人不可随意可得的“xx”前读物。自我感觉心脏急跳，呼吸急促，然而顾不得许多，迫不及待揪出几本，眼前顿时发亮：老天，竟然是《东周列国志》、《红楼梦》。可惜《红楼梦》是竖排本，繁体字，还是个残缺本，后半截好像到七十一回便没了下文。这类书当时属于严重的封资修货色，主任是从造反派起家的，不知他是从哪里搜刮来的战利品。

能有机会读到《红楼梦》，是我几年来的梦想。还是在渫水中游岸边那座常年乌烟滚滚的铁器铺里，机修张哥不止一次向我炫耀他老爸的皮箱里珍藏着全套精装本的《红楼梦》，但是从来不允许他带出家门招摇。机修张哥神秘地告诫我，读了《红楼梦》，古今百事通。这话极其深奥，我一直被他蒙得云遮雾罩，但从他嘴里不时卖弄出来的宝哥哥林妹妹的故事，却让人异常神往。

接下来的事情是如饥似渴地读《红楼.》，大观园的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引导我步入另一个如诗如画，如痴如醉的世界，刘主任敲了好半天门我才如梦初醒。

刘主任看到我已经按质按量完成他布置的重大任务，眼角眉梢挂满了喜悦。正待开口当面赞赏我的出色表现，忽然发现办公桌上摆放着我来不及放回书柜的《红楼梦》，于是脸色倏地发生变化。此刻的我双腿微微发颤，心想：完了，白忙活这些日子，就这偷看禁书一条，主任开除我的学籍也不为过，就不要奢望入什么团了。我等着主任声色俱厉的训斥。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主任转瞬却像没事人一样，他老人家先是对我的工作成绩给予充分肯定，继而轻描淡写地问道，你看了这本书吗？可不要中毒哦！还有别人来过没有？当听到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在此活动的情况后，他居然做出一个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决定。

一是可以抽时间在这里将《红楼梦》读完，但要高度保密，不得带出室外；二是赠送我两本xx前出版的《古代诗文选》，但要守口如瓶，不得对人张扬。

我恨不得双膝下跪，谢主隆恩。但想到自己也算有功之臣，感恩的言行也不能过于谄谀，所以只是连连道谢，再就是更加积极地出谋划策，热情协助主任张罗布置画展的事宜。夜里则是激动万分地给半月辛劳赚得的两本宝书编号，分别为第046、047号。至此小小木质肥皂箱里的存货基本装满，我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至于那本半截《红楼》，后来读着读着就悄无声息地成了我的藏书，刘主任以后也从未过问，估计他是装聋卖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