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白净如兰花的的手,肌理细腻,骨肉匀停,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它的食指与无名指齐齐的,双峰并立似的,拱着更长的中指。而小指呢,却似是个伶俐的丫头,稍稍弯曲了腰,紧紧贴着无名指。大拇指则略显卑微几分,向食指靠拢,指尖抵在食指的第二关节中间。这样的一只手,放在一块同样洁白的纯棉毛巾上,怎么看都是一件工艺品。
美甲师打开包,依样取出美甲用具,心里连声赞叹。她做过那么多只手,没有一只比得上这一只的。并且,这只手的小指上,戴着一枚水晶戒指,戒指不值钱,美甲师知道,也就五块钱一只,福厦二楼拐角处一个卖饰品的小摊上专门串这种戒指,只用五六粒水晶,攒出一朵小梅花,透明的花瓣,鲜红的芯子,余外便是透明的胶线挽成的指圈儿。这样一朵小梅花,抱歉似的立在这只小指上,已让这只手灿灿生辉了,像明澈的眼中闪亮的瞳仁儿里那点儿倒影,又象是编贝一般的牙齿上闪烁的那点儿银光。
手的主人——晓芙坐在桌前却是有些拘紧。她左胳膊压在桌上,右手又枕着左胳膊,似乎只有这样,两只手才有依靠。
她特意请了{yt}假,为自己过一个别致的生日。别的女孩子,过生日要订一个大蛋糕,呼朋引伴地热闹一番,晓芙喜静,并且,她觉得,生日是自己的事情,何必非让别人参与呢?
她到银宁女子会馆,是悄悄考察过的。城里好几家美容院,也做美甲,但那样的场所让晓芙望而却步。她内心是很自卑的,那样的地方,与自己差距太大了。她踌躇在几家大美容院门前,装作无意地向里望,美容师以为她要进来,殷勤地打开门时,她心里一阵慌乱,低头走开了。
也有卖化妆品的小店,兼美甲,但那样的店,是要捎带着卖化妆品的。她们做甲,带有让顾客体验的意思,做甲不用掏钱,但得掏钱买化妆品。晓芙是不买那些化妆品的,她只用{zpy}的润肤霜。那些化妆品,她消费不起,但她喜欢看,看晶亮的瓶瓶罐罐,想象奶液乳霜涂在脸上的感觉。但也仅止于看,看够了抱歉的对店主笑一笑。她最怕店主向自己推销东西。
十七岁的晓芙内向、温静。她书念到初中毕业,依娘的话,是该到外面锻炼一番了,总不能在家里闲着。做了收银员的晓芙穿着超市统一的工装,脚上一双平底黑布鞋。刚来时,她以为不用穿平底鞋,谁知{yt}站下来,真的很累,小腿肚子僵得很。
从来到超市至今,屈指算来,半年了吧。晓芙有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半年就是一弹指的工夫,似乎昨天才来呢。有时却又觉得,时光过得真慢,慢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揭开新的一页。
美甲师拿起剪刀,想给指甲整型,却叹惜的“哦”一声,说:“你指甲太短了,没型可整啊。”晓芙从没觉得自己指甲短,她不习惯长指甲,美甲师一说,倒真的有些短了。
美甲师的手上,指甲很长的,修成尖圆形,打磨得边缘整齐,她的上面,并没涂什么,却是xx的粉红色。晓芙想,如果自己也留长了,修成这个样子,会更美吧。
美甲师还很年轻,戴着一只天蓝色口罩,留的沙宣头,侧脸的头发垂下来,在鼻尖儿处交叉成一个圆。晓芙只能看到她的眼,美甲师的眼低垂着,眼睫毛又浓又密,扑撒下来,像飞蛾的触角。桌子旁边的墙上一面镜子,从镜子里望去,晓芙觉得自己五官太平了,远不及美甲师的脸凹凸有致。
美甲师用小锉子认真的锉着每一片指甲的边缘,锉完后用手摸一摸,确认光滑了才做下一只。五片指甲经过一番打磨,成了五片椭圆的贝壳。
晓芙只做这只右手。这只右手,将用去她二十块钱。
她是偶然看到这家银宁女子会馆的。这家会馆,位于正义街最南头,与福厦在一条街上。
晓芙来到超市之后,还没逛到街的最南头过。如果不是为了过一个别致的生日,她才没兴致对小城进行这种地毯式搜索。
晓芙是个没有好奇心的女孩子,她只对手头的事儿有兴趣。比如,每天收银,她只对收钱打票专心,除此之外的事,引不起她太大兴趣。遇到大额的钱,她要反复验两次。找钱时更是经心,别找错了。出来之前,娘叮嘱她:“收钱的事儿,可是大事儿,千万要经心。”晓芙牢牢记下了。她家境穷,对钱的出入比较在意,收别人的钱,更要在意。
超市里人少的时候,晓芙会抬起头来打量四周。在超市出口处,有个小摊儿,卖帽子与小饰品。摊主儿是个xx,爱打扮且会打扮,将自己修饰的一尘不染。晓芙有空时就望她,看她戴帽子。她戴哪顶帽子,哪顶帽子就卖出去很快。天热之后,xx穿条纱质无袖长裙,画着很淡的妆,坐在那里,慢慢地吃一碗刨冰,晓芙便也随着她凉快了。
晓芙是从她那儿知道,指甲也可以这么美的。
是个黄昏,要收工的时候,xx把帽子等东西归纳一下,点数一下。晓芙换了班要往回走,走过xx身边,看到xx手上似乎什么闪了一下,象下了一阵流星雨。她们虽然没说过话,但每天望见,早熟识了。晓芙低叫了一声:“你手上戴了什么呀?”xx伸出手来,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是指甲上明明的,原来是涂了一层银光,银光上用金色点了几颗星星。
xx的手并不美,略扁,青筋微微外露。然而那十片指甲修得真是好,晓芙看着,简直爱不释手了。
xx说:“这还是自己做的,不够专业呢。让美甲师弄一弄,更美。怎么说呢,象手上端着个小花园儿。”
手上端着小花园儿,多让人向往啊。晓芙想,有{yt},她也要手上端起个小花园。
为了小花园,晓芙精打细算。她的钱,一个月七百块,是要交一大部分给家里的。她的未来,依家里的安排,是可以预知的。挣上几年钱,到结婚年龄,晓芙是要结婚的。她交上的钱,一部分留着置嫁妆,一部分呢,就算家里用了。娘对她说了,家里光景不好,她只能靠自己。到时候,男方家里给一部分,自己好歹再添一部分,总要风光地嫁过去才好。
嫁人,是遥远的事情。晓芙只是觉得,自己该当为家里出一分力。
她打听了美甲的价格,做一次,四十。即,一片指甲,四块钱。她没想到这么贵,往指甲上画画花儿,就那么贵吗?xx说:“人家给你做,那是享受。人家有很全的一套工具,你自己做不成那样儿的。”晓芙问:“你自己做得就够好了,让美甲师做,该有多好呢?”
晓芙觉得,自己这双手,是身上最美的部分了。她的手,极柔软,向后一折,指尖儿能顶到手腕。超市里购物的人,等着交钱时,会不由自主的被这双手吸引。只见她白玉兰般的手指上下翻飞,算账、收钱、找钱、打票,一气呵成,整套动作表演式的,分外优美。
“这样一双手,埋没了。它是可以去做手模的。”晓芙曾听两位等着交钱的女人交头接耳小声说。什么是手模,晓芙并不知道,她这双手,承载了许多赞美倒是真的。
娘曾说:“晓芙这双手,真不是一般人的手呢,这样的手,要享福的。”
晓芙听不明白,娘就解释说:“一个女人,命好还是不好,是要看手的。脸搓得再明光,一看双手青筋暴露、粗皮厚甲的,就知是操劳命。相反,脸长得粗些黑些没关系,一双手若是白净细腻,那便注定要享福的了。你想,这样一双手,压根就没干过重活儿苦活儿啊。”
有时晓芙也看着自己的手,想一想未来。但未来太渺茫,她想不明白。
美甲师用小剃刀轻轻的把月牙部的死皮推掉了,推掉死皮后的指甲越发秀气。又用一把叉形小刀将指甲两侧的皮削了削,每片指甲象新婚女子开了脸似的,明艳起来了。她往指甲上涂了一层保护油,然后给每片指甲xx起来。透明的油很快渗入指甲里了,这样,指甲润润的,得了滋养的样子。晓芙看着这润滑的指甲,心想,指甲原来也吃油的啊。
晓芙为找到一家中意的美甲店,抽时间走了几条街。找到这家小店时,玻璃门内的美甲师正低头给人做甲。晓芙走进去,美甲师招呼她一声,问:“要做甲吗?”晓芙说:“看看。”进城半年,她能熟练的用这个词搪塞了。拿不定主意时,她就说:“看看,再说吧。”以便能体面的全身而退。
美甲师挪过一张椅子,晓芙坐下,看了不多一会儿,心里就说:“就是这儿了。”她转眼去看墙上的价目表,明码标价,一次四十块钱。这有点儿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问:“能只做一只手吗?”
美甲师看她一眼,说:“可以呀。有人只做一个小指,也可以的。”
晓芙放心了。她至少要做五个,只做一个,对一只手来说,未免有些厚此薄彼。
晓芙因为自己的手好,也便格外关注别人的手。从收银台前走过的人千千万,千千万万只手从晓芙眼前晃过。有的手纤细xx,伸手从钱夹里拿钱时优雅极了,小指和食指高高翘起,中指和大拇指轻巧的捏出几张纸币。有的则是临到拿钱时,突然俯下身去,展开丝袜,从里面掏出几张折好的钱,这样的手,总是伸不直的样子,并且时刻张开,要接住找回的零钱。也有肉乎乎的手,在杂乱无章的小包里东寻西找,凑出一个数,一毛不多一毛不少的,攒成一堆交到晓芙手上。这样的手,总是很白嫩的,嫩得要滴出水来,上面戴着夸张的戒指,如荧光骷髅头、冒着热乎气的牛屎等。这种手的主人,看岁数,与晓芙差不了多少,但晓芙却觉得人家至少比自己小好几岁,这让她心里有些失落,象一片花瓣落到水上,又被雨点轻打一下似的,她心里也有了一点儿欹侧。
美甲师盯着晓芙的手端详一会儿,把小推子、小叉子、小剪刀之类的工具放回去,拿出了一把小钩子。晓芙想:小钩子要钩什么呢?她有些担心了,却听美甲师问:“你想要什么花型?”
晓芙便向墙上的指甲模型看过去。一块纸板上,粘着四排指甲,都修得方方的,画着各样艳丽的图案。晓芙看一看,问:“有没有素净些的?这些太艳了。”
“做成透明的底子,再画上两三片金黄的叶子,怎么样?”
晓芙默想一下效果,点头说:“好,要看起来不扎眼。”
美甲师的口罩鼓了一鼓,从她的眼睛看出她在笑。晓芙想:“她笑什么呢?可能这个花型简单,让她觉得容易了?”
然而做起来,晓芙才发现这个花型非常复杂。
一层透明底子打上去后,要等着晾干。美甲师将打开的透明指甲油拧好盖子,拿出一管白色一管金红色的甲油。她一手支颐,一手拿把小檀香扇,轻轻扇着,与晓芙搭了几句话。
“你在福厦工作吧?我见过你。”她一手摇扇子,一手捂着口罩,打了个闷闷的哈欠。
晓芙笑了笑。福厦客流量太大,她记不清顾客们,只好以笑来致歉。
“你这双手太美了,我们都说,做手模{jd1}没问题。天天在超市里数钱,真是可惜了。”
晓芙又听人说手模,便问:“什么是手模?”
“手模特啊,你这双手就是模特。除了手模,还有足模、臀模呢。什么部位长得好,什么部位就会有用武之地。”
晓芙还是不明白,但她不好意思问下去。手做模特,那我这个人呢?放到哪里去?她低下头,盯着自己这只手,想象不来它离开了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我要有这么一双手,早不在小城里待了,我就去大地方了。这小地方,太窝憋。”美甲师放下小扇子,用自己的指甲去触晓芙的指甲,一触即开,再低头一看,判断出xx干了。
晓芙觉得,她这个职业比自己做收银员强多了,起码自在,并且充满乐趣。天天在指甲上画花儿,在晓芙看来,无疑是赏心悦目的。
“嘁!我男朋友说,做这个太掉份儿。他向外介绍我,都不说我是美甲师。我说你有什么牛的,不就一臭会计吗?又不是正式单位的,还嫌我?我要有两下子,我早颠儿了!”美甲师看样子心直口快,郁愤已久。她边说边拧开那管白色的甲油,在大拇指甲上左侧边缘滴了三滴,然后又拧开那管金黄色的,在三滴白点上各滴了一滴。不待晓芙明白过来,小钩子上阵了,它轻轻在每滴前面一钩,钩出了歪歪的三枝叶柄。原来是三片叶子,晓芙恍然大悟了。
这样,大拇指上出现了三片金黄色的叶子,叶子边缘泛着一圈儿乳白,似乎是三片叶子掉进池塘,激起一圈白色涟漪。还不够,美甲师在指甲右半边点上了两粒小银星,整片指甲立时灿烂起来。这样的美甲,是有意境的,晓芙想起半句词:“七八个星天外。”虽然每片指甲上只有两粒星,晓芙却进而看到了满天星。
晓芙屏着呼吸看美甲师进行创作。她相信,此时的美甲师,是真心爱这一行的,她不是依照现成的图案去画,而是在创作。虽然嘴里抱怨着,但她其实是爱这一行的。
五片指甲都做完后,美甲师又拿起檀香扇,轻轻扇起来。晓芙的手放在纯棉毛巾上,简直不是一只手了,而是一件工艺精品。美甲师长叹一声,问:“那只手你做吗?”
晓芙耳后一红,含笑说:“再说吧。今天不做了。”
美甲师认真地说:“做了吧,那只手免费。”
晓芙耳后更热了,她岂能沾这样的便宜呢。她轻轻摇摇头,含笑不语。
重站在收银台后时,已是第二天了。晓芙想起昨天回家后娘的反应:“唉呀呀!手还能这么打扮。我们那时候,涂点凤仙花汁儿就觉得够好看了,谁知还能画成这样儿。”娘看着她的右手,啧啧称赞。
一夜过去,晓芙觉得指甲上的花儿似乎舒展开了,指甲长,它也在长。她用这只右手飞快的敲打键盘,打出小票,收钱找钱,惹来阵阵赞叹。
忙到近中午,晓芙注意到收银台外那个妇女还没走,她徘徊半上午了。晓芙记得她是九点左右来的,来了却不进去,就站在收银台附近。
这个妇女,从穿戴来看,是很有钱的,单是手上就有三个戒指。然而她的穿戴像是离她很远,与她的神情很不相配,她似乎被衣服和饰品架空了。晓芙想,她到底是买东西还是不买呢?她这样的人,进超市购物应该不成问题的吧,何以不肯进去呢?保安都注意她很久了。
一个提着购物篮子的女客从里面出来,走到收银台前,晓芙打好小票要收钱的时候,妇女鼓起勇气走过来,从手袋里拿出一张购物卡,对女客小声商量说:“我用卡给你刷了,你把钱给我行不行?”女客很惊诧,一时反应不过来,晓芙也怔了。
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将正附耳说话的妇女扯开了。这只手小而胖,非常有力,它先是扯着妇女走到一边,再一把拽过了妇女的手袋。晓芙将目光顺着这只手向上移时,看到一张愤怒地扭曲了的脸。
“我要再给你购物卡,我不姓阎!跑妈这儿给我丢人!”他撕开手袋,翻出几张购物卡,揣入兜里,将手袋摔在妇女身上,走了。
全超市入口处的人都朝这儿看。妇女倒看不出多慌乱,她捡起手袋,用手捋捋头发,又抻抻套装的下摆,茫然四顾一番,大梦初醒似的,慢慢走了。
女客从张开的钱包里往外拿钱,晓芙xxxx货物放入购物袋里,打个结,递给她。一切照常进行,有条不紊。
晓芙站在收银台后,没客结账时,她便端详自己的右手,有客过来了,她就全身心投入工作中去。手上端了个小花园的人,心情果然好。她抽空向卖帽子的xx望过去,看到她正远远地冲着自己笑。
201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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