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亦或“招娣”这样的名字,在我们村里,期盼生个男孩的人家,实在是平常不过。我们村就有大大小小好几个招弟。
让我突然记起的这个招弟,是2016年除夕那一天,她突然给我打一个电话,问我在哪里?她有件重要的事要找我。我说我在老家六堡村的老屋里贴春联,大过年的确实有点忙,有什么事就在电话上说吧。她说他们岩莺村春节要举办春运会,要她主持开幕式,写了个主持词,大年初三要在开幕式上用我们本民族的东家话在台上主持,有的词语她翻译不下来,请我帮个忙。我一口答应,我会尽力的!
招弟在我们村长大后嫁到岩莺村的。岩莺村也是我们贵州畲族聚居的一个村。改革开放以后,岩莺村很多年青人不会讲本民族语言了,但是还有很多中老年人还在用本民族语言交流,在今年春节的春运会上用本民族语言主持开幕式,是一个展示传承民族文化的好机会,这个忙我一定要帮。我叫她把稿子传到我的手机上,我会尽力把稿子翻译好,传给她。这几年,我说的本民族语言被贵州民族大学收录,制成电子音频保存,我成了贵州省畲族语言测试员。我帮她翻译稿子是应该的。就这样,她加了我的微信,春节里我们在微信上讨论稿子,讨论一个个词语,如何用我们东家话表达才贴切。一来二去,招弟这个人在我脑海里慢慢浮现出来……招弟原来不叫招弟,她的名字叫菊,她的姐姐叫桃。二十多年前那桃花盛开的季节,她妈妈生了第一个孩子,一看是个女孩,就取名叫桃。当时农村可以生二胎,他们一家期盼第二胎能生个男孩子来。第二年秋天,菊花盛开的时节,她出生了,又是个女孩,就取名叫菊。家里为了要个男孩,在她出生后不久,她家悄无声息地把她送到我们寨子炳家。炳家家庭富裕,但两口子结婚十多年,却没有孩子,正想收养一个小孩。一天早上起来,打开大门,发现门前放着一个婴儿。一般这种情况,婴儿的背后都放着一张纸,记着孩子的出生年月。炳家捡的这孩子也有一张纸,除了记有婴儿的出生年月外,还有她家庭情况和她的名字,恳请好心人收留。炳家夫妇很高兴,把她抱进屋里,十分喜爱,视如己出。但炳家没有用菊这个名字,改名叫招弟。几年过后,招弟果真招来了一个弟弟,结婚多年的炳家梦想成真,生了一个男孩,后继有人。大家都认为是招弟给炳家带来的好运,全寨子上下越加喜爱招弟。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期盼生一个男孩子的家庭,对于多出来的女孩子,命运一般都像招弟这样——送人。我们村就有几户人家捡得过婴儿。那时候贫困的人家,都担心哪一天早上起来,打开大门,一不小心发现门前放着一个婴儿,那就麻烦了。其实,这些都是过分的担心了,一般要将婴儿送给的人家,都是富裕殷实的人家,有的还连着亲戚,知根知底的。招弟就是这样,送到知根知底的人家,长大后她还理出自己的亲生父母来,但这些都是后话。招弟七岁的时候,她的养父炳来找我,请我收她上学读书。因为招弟还没有户口,当时我在村小学当校长,她的父亲只有来找我。我跟他说,没问题,招弟小学阶段上学的事,包在我身上,但是从长远考虑,你还是想办法给招弟上个户口。当时炳生了个儿子,他还想生二孩,如果把招弟的户口上进去,他就有二孩了,按照政策他就得结扎,不能生了。为了这事,炳家夫妻俩曾犹豫过,但是当看到招弟渐渐长大,又懂事又会体贴人,决定去做结扎手术,给招弟上一个户口。招弟在村里,春天她像一只蝴蝶,从寨子里出来,飞过门前的油菜花田,来到学校上学。秋天她走过金色的田野边回家。我们六堡村的水土滋养着她,她像我们六堡村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说我们的民族话,唱我们的民族歌,跳我们民族的粑槽舞慢慢长大。
她能学习我们本民族文化,这让我很欣慰,但她的汉文化课成绩并不很突出,她读完了初中、高中,尽管我们民族的粑槽舞跳到央视绚丽多彩的舞台,但这些民族文化对她的高考没有更多的帮助。她像我们村里的大多数女孩一样出门打工、谈朋友、嫁人。根植在我们畲族人心中的那一丁点民族文化元素,既帮不了我们什么,也只有随着那一缕乡愁,飘散到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城市。只有过年回来,大家聚在一起,举行一次春运会活动,才重拾起那存在心底的民族文化来。招弟嫁的是畲族聚居的岩莺村的青年。他们这一代年青人,我们畲族山村已留不住他们了。婚后小夫妻俩来到县城租房子居住,做木工、刮瓷等装修的活路,像我们家乡所有出来打工的一样,实在普通不过。以致于她在我的记忆中,随着时光的冲刷,慢慢淡去。要不是招弟这个普通不过的名字,普通不过的人,除夕那天打给我这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我真的把她忘记了。但让我更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学生中,还有招弟这样的人在传承我们的民族文化。通过这几天我们共同探讨的民族语言,不仅让我记起了她,更让我这个多年在民族文化苦旅中苦苦跋涉的人,再次树起了信心。时光不老,存在我们心底里的那份畲族文化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