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局,当AI的托角落下,棋界一片欢声笑语。所谓高手们弹冠相庆,纷纷表示“仅凭此手,便知阿法狗不堪一击”“看来AI须跟咱家再学几年再上擂台”“李世石能输,直播食翔”。
次局,当AI用惊世骇俗的五路尖冲和一大坨千夫所指到不忍直视的愚形将胜利收入囊中,棋界吵得不可开交。棋手们有的质疑李世石的竞技状态,有的潜心钻研阿法狗的技术漏洞,还有的甚至已经开始绝望,他们说:人是算不过电脑的。
第三局,当AI用最冰冷和无情的手段,一招一招迫李世石签下城下之盟,棋界一片沉默。兔死狐烹之感自不必说,可许多棋手除了满腔的愤怒与屈辱,便只剩下了茫然。
棋界斗士李世石在五番大战中崩塌了,一同崩塌的还有棋手在笔者心中最神圣的光环。笔者无从质疑棋手的争胜之心,也无意攻击棋手的钻研之勤(与之相反的是,笔者比许多读者更能了解和体会专职棋手们的勤奋和煎熬)。可笔者必须要说:棋手们,或许真的是时候做出点改变了。
今天的棋手,比以往更擅计算;除此以外,笔者再想不到其他褒奖之语。
请勿要小瞧“更擅计算”四字,它背后是无数代棋手几十年如一日最枯燥和艰涩的训练,也是今日棋手成功之不二法门。韩国首代天王们凭此四字,彻底掀翻了中日的霸主地位,所向披靡一时无两;中国的虎豹一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更加xx和冷酷的后半盘收复着一座座早年丢失的城池;经年孱弱的日本围棋,也仅有靠井山的强横和铁腕,才能偶有爆发之举,暂保霓虹国颜面。
可当谷歌AI横空出世,埋头苦练的棋手们才终于沮丧地发现,计算不过是条死胡同罢了。因为不论再努力,人也永远算不过机器——或者说,算不过手握机器的科学家。半生投入一朝见底,棋手们的失态本亦不足为奇;可几乎所有的棋手都在找寻AI弱点,似乎只要找准程序命门便可一举翻身,这令笔者不解之极。他们似乎始终不能理解,所谓“AI”,并非程序真的智能到自发设宏建模,而是计算机背后的一大批科学家的算法综合;而这些算法的基础,是海量到囊括几乎所有知名棋手生涯对局的棋谱库。换句话讲,坐在李世石对面的,不是上帝,也绝非围棋之神,而是漫长历史中每一位棋手对围棋认识的智慧结晶。找BUG,下盘改过就是;找算法缺陷,谈何容易?
当然,最关键的问题是:棋输了,不总结自身问题,反去找对手漏洞——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呵呵,这是功利主义的逻辑,这是唯结果论的逻辑,这是这个时代最习以为常的逻辑。不论多少先贤讲尊师重道,讲修身养性,讲格物致知,人们似乎都再不相信,因为那太难了。继而,满足了人类最卑劣自尊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充斥在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天真烂漫地相信自己是物竞天择的结果,盲目乐观地认为生存即是自己优于他人也优于前人的证据。人们见惯了前人对精神世界探寻的艰难与苦涩,便转而信奉触手可及的快乐与肉眼可见的结果。可顶着三万年前便停止了进化的大脑的我们,除了能够更熟练解锁IOS的各种姿势外,究竟还能拿什么来支撑我们日益膨胀的优越感?我们凭什么,总认为天上地下唯吾独尊,并心安理得地将前人的智慧弃之敝屣?
今天的人们信奉“成王败寇”,不过是因为胜负是肤浅的我们xx能够理解的东西罢了。而那些我们暂不能理解的,似乎丢掉也无妨。
我们从何时为始,就已经抛弃了前辈们毕生追寻的“道”?一位朋友某次与笔者谈天,一句“围棋没有道,计算是王道”“谁言棋‘道’谁傻X”将我噎得哑口无言。其实,从古至今所谓的“道”,就是指那些以我们当前的智慧尚不能理解的更高维道理,而我们与古人的xx区别,就在于我们抛弃了对未知事物的最基本的好奇与尊重。笔者不敢说这一定是人类的进步或退步,但这种从齿缝间按耐不住的莫名其妙的优越和狂妄,笔者并不喜欢。
既然言道虚无缥缈,我们何不及时行乐?秉承这样的逻辑,棋界在近三十年在计算为王的路上越走越远。毕生心血却难求一胜,不如脚踏实地训练算路——这样的价值观从李昌镐走下神坛开始,迅速席卷了整个棋界。笔者最为今日棋手感到悲哀的,是几乎所有人都主观忽略了前辈们在围棋世界中走过的路。他们一味相信计算xx论,他们似已失去了对未知的好奇;他们总把围棋的竞技性和文化性一分为二,他们的潜台词是“围棋文化无力争胜”;他们在尊敬前辈们对围棋贡献时一脸知礼得体的笑容却在嘴角流露出一丝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遮掩不住的胜者的轻蔑,暴露了人性最卑劣的狂妄。
听听今日甚嚣尘上的花样百出的阴谋论,你就可以了解人类可以狂妄到什么地步:
因为谷歌公司的财大气粗,所以李世石一定会受到巨大经济利益的蛊惑,假棋无疑!
因为一盘棋中恰好避开了一个未知结果的打劫变化,所以樊麾和李世石一定签署了“禁劫协议”这一霸王条款,假棋无疑!
因为第四局AI在明显优势下因为对手的假手筋意外崩盘,所以这一定是人工智能为了下一步占领全世界的缓兵之计,假棋无疑!
我们大可不必因为这些不攻自破的流言蜚语伤肝动火,因为阴谋论者只是以为别人永远同自己一样卑微。可由于我们理解不到那些大师们的围棋逻辑,便一视同仁地用 “拼计算”“看结果”来概括每一位天才对围棋的理解;这样的我们,除了仅存的对他人的礼貌和尊重外,和那些阴谋分子,又有何等区别?五十步笑百步的我们,又有几个能意识到一个最浅显不过的道理:除去所处的位置外,我们真的未必比前辈更智慧?
狂,是积极的人生态度;妄,是无知的处世哲学。大帝在乐视直播中口无遮拦的大话、调侃甚至嘲讽,其实都是无关痛痒的戏谑之言;可当一整个时代的专业棋手,站在所有前人研究成果上否认了前人一切的围棋哲学,请恕笔者看不到这个时代的未来与希望。围棋是智慧人的游戏,理解不了他人的行棋逻辑大可不必沮丧;可当棋手因为理解不能而自此心安理得地认为他人也除去计算胸无点墨,就未免太过大言不惭。科学训练带给笔者和人们的,是谨慎与谦卑;可同样纯粹和虔诚的围棋训练,怎会使棋手变得如此封闭和狭隘?计算这个东西,真有如此神奇功效吗?
诚然,作为简单二维游戏的代表,直线计算无疑是围棋的核心;深入研究和计算训练,作为素以严谨著称的棋手来说,也是理所应当。可我们真能因为计算的重要,便从此无视了其他环节的重要性了吗?
围棋的本质是什么?吴清源说是流向,大竹英雄说是美学,藤泽秀行说是效率,武宫正树说是模样,赵志勋说是治孤,高川格说是本格,加藤正夫说是搏杀,李昌镐说是均衡。短短十数字,囊括的是无数代围棋大师一整个人生的成就和心血;我们以一句“他们算不过我”来草草盖棺定论,是否太过轻率和荒谬了一点?没错,围棋是二维游戏,可哪怕是物质本源的现实世界,又有谁胆敢否认精神世界的合理存在?为什么二维世界里的围棋,就不能容纳三维乃至更高维的原理?人类第一次在棋盘上战胜看似无所不能的AI,不正是在那些我们最理解不能和艰难晦涩的“虚实”之间,掌握着我们自己都难以言状的理解和判断吗?
一代代围棋巨匠将二维的围棋推向高维用了足足数百年,可逆流的降维却在仅仅十数年间彻底完工。笔者不知道这是否是围棋发展的必由之路,又或者是围棋的悲哀;但笔者开始相信:计算,绝不是围棋的全部。
是的,哪怕去除对局者的个人因素,棋盘上的围棋也绝非直线计算这么简单。古人云“方寸之间见人生”绝非虚妄,那些为后人称道的不朽的棋,一定有不仅仅局限于深远算路的丰富内涵。在新专栏中,笔者将以前辈棋手们弈出的名垂青史的好招为引,尝试用自己的世界观去阐述计算之外的围棋。笔者不知道这些解读是否合理,也不知道前辈们当年对弈的风云际会,这仅是笔者用自己粗鄙的围棋观去尝试理解历代大师的围棋之道。围棋文化无从逃避的不可证伪性——作为接受严格科学训练的学者,笔者深以为耻——可换个角度,科学不也仅是目前学术圈流行的宗教中的一种吗?今天不可证伪的,明天呢?对未来没有点期望,剩下的冷冰冰的计算围棋,又有什么意义呢?
上行下效是中国的独有风采,棋界也不例外。当金字塔xx的职业高手将计算能力捧作金科玉律,围棋普及市场中的乌烟瘴气也就可想而知。当笔者便览海图的围棋藏书却终于寻不得任何无关计算或套路的孤本,不由感叹所谓的“围棋文化”早已名存实亡。花式的题集训练或许的确可以帮助一批批棋童在一日8轮的升段赛中披荆斩棘,可这对棋童乃至棋界对围棋的认识毫无裨益。被越来越多人挂在嘴边的围棋文化其实尚未起步或者说早已退回原点,笔者希望扔好踏踏实实的第一砖。
在本文的xx,笔者仍希望今天的棋手们在无畏走上计算之路前,再多花点心思想想罢。笔者知道,在今天这样白热化竞争的棋界内,想要生存下来已属不易,谈围棋理解更为妄语;可当人类棋手的顶端已经被AI凌驾,照原路继续艰苦前行虽可赢得众人掌声,却永无出头之日。人类想要在围棋领域战胜AI,绝不可能依靠棋手们赖以成名的计算能力;那些尚未被人类征服的所谓“虚”的地方,成为xx可能的答案。人类的希望素来存在于对未来的憧憬,棋手们不去一试,怎知一定行不通呢?无数前辈大师走出了自己对于围棋之道的理解,今天的棋手们除了计算以外,究竟能够给出怎样的答卷呢?
围棋是二维的,可围棋的内涵是高维的。围棋中有胜败兴衰,也有喜怒哀乐;有棋经纵妙,也有世道恒常。围棋绝非游戏那么简单,围棋绝非计算那么简单。
笔者想通过新专栏表达的鄙陋之意,不过如此。
【注】 本文作者为公孙青阳,来源于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