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火了。
村里人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外乡人涌入,媒体、出版商还有市领导每天在余家门口作陪着。作协的来了,残联的来了,连保险公司也过来凑热闹了。
父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为访客递烟、端茶倒水。小姨说,“这么多人来我家,我们在村里也风光,大家羡慕得很呢!”
在村民眼中,余秀华过去是个可怜、脾气古怪的残疾人,是个靠父母养活、没有赚钱能力的孩子,是个有出息的大学生的母亲。现在,大家都对余家投来了艳羡的目光。
然而,她却希望这阵风赶快过去。
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采写|新京报记者 伍勤
△ 1月19日,湖北省钟祥市横店村,余秀华在自己家门口接受采访。“火了”以后这几日,配合各路媒体采访成了余秀华最主要的活动。
△ 每天早晨,余秀华要喂兔子,最近兔子死了几只,她对记者说“你们一来就死兔子”。虽是玩笑语气,但她拒绝记者进入兔窝。
△ 有媒体摄像师安排余秀华演绎割兔草的情节,在其身边一路跟拍,余秀华尽可能配合,尽可能笑。
△ 一些媒体记者连续几天对余秀华进行“贴身式”的采访,熟识后,余秀华轻松许多。
△ 余秀华父亲(右)和村干部也忙碌起来,周围的椅子是为记者准备的。
△ 几位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也来到余秀华家,希望余秀华能接受她们公司送出的保险,余秀华不要,她们坚持。
△ 采访间隙,余秀华在房间里整理电脑上的个人诗集,她已经和一家出版公司签约出诗集,该公司希望能尽快做出来。
△ 累了,余秀华就在床上歪一会儿,连续的应酬也让她感到疲惫。
△ 22日早晨,余秀华起床后涂了眼霜,在记者眼里,她很在意自己的外貌,总希望别人能够把她拍漂亮些。
△ 一位网站编辑提出想给余秀华拍几张照片,余秀华为了能上相,特地把原本穿的深色外套换成了一件粉色外套,还开玩笑的说:“是不是太嫩了”。
△ 一位记者用自己简单的化妆品为余秀华化了妆,她说自己还是第一次这样化妆:“感觉脸上黏糊糊的”。
△ 一位年轻的男记者采访结束要离开,余秀华与其拥抱告别,她说,最近来了这么多记者,还是很开心的,因为“来了很多xxx”。
△ 晚上,余秀华房间,她把手搭在一名出版社工作人员肩膀上,半开玩笑地要求他留下来住,以便明天继续谈工作。这名出版社工作人员当天中午来到余秀华家,和她争取诗集的出版权,但到离开也没有争取到。
△ 大学放假回家的儿子占据了电脑,余秀华在一旁用手机和朋友联系,余秀华的丈夫和儿子都表示,平时不看她的诗歌,她性格腼腆的儿子说:“不感兴趣”。
△ 平日里,余秀华就在家附近走动。由于腿脚不便,她很少出远门,父亲说她是“宅女”:“她身体不好,出去我们不放心”。
△ 余秀华说:“诗是很安静、很私人的,不该经受这样的炒作。”她希望这阵风赶快过去。
1月17日
“找余秀华是吧?”村民对着刚要开口问路的访客说,“八组,往南走。”
“看了新闻了,余秀华现在火了!”另一位村民说。
可是一路上,问起她的诗,没有人读过。“我们读不懂啊!”
九点后,造访的媒体开始多了起来。记者们凑到了余秀华的电脑前,看到她的博客点击率几天里从一两百增到了一万多。翻了百倍。
媒体一家又一家接踵而至,余秀华的父母忙活了起来,应酬访客,父亲掏出了特地准备的“黄鹤楼”,挨个递烟,母亲端茶倒水。小姨也过来了,一家人一起配合着一些记者的侧面采访。
余秀华一遍一遍展示着她怎样在电脑前用一只手指一字一句地把诗敲进去。她大部分时候看起来很有耐心,不想回答时就跟记者调笑,把问题搪塞过去。
出版社的电话接连打来,采访时常被手机铃声打断。丈夫在院门口剥死去的兔子皮。兔子肉被母亲做成了菜,配合着另外十几道农家菜,一起上了餐桌。余秀华说她喜欢吃兔子肉,但是只吃死去的,活着的舍不得。
钟祥市宣传部的领导过来了。全程备好了车准备陪送记者。领导顺便交代余秀华,“以后要多写点宣传钟祥市的诗歌呀!”
荆门市委来了,石牌镇政府官员都到场了。钟祥、荆门的残联,还有两市的地方作协都来了。父亲去“赶人情”了,母亲连忙出门递烟,应酬。
1月18日
我到达横店村的第二天。院子显得比前一天更逼仄。头一天来的媒体还没有走,第二天新的媒体又来了。
宣传部的人员一大早就守在了院门口,负责媒体的接送。
我昨夜匆匆赶出的稿子《1 月17 日,余秀华家的喧哗与骚动》已在微信发布。
余秀华向我抱怨把她写丑了,下一篇要写好看点。
小院子里又开起了“新闻发布会”。问累了问题,余秀华就歇一会,大家聊点轻松的。
她几次对记者提到,“诗是很安静、很私人的,不该经受这样的炒作。”她也几次说起,理解记者的工作,愿意把记者当朋友的。
中午,宣传部想要安排记者们外出吃饭。记者们舍不得浪费时间,余秀华的母亲只好又忙里忙外做了一大桌子菜。
有朋友发来短信,叫余秀华借着媒体找份工作,余秀华在众人面前读出来,大笑。
电视台的来了,余秀华被拉去表演在农田里割草,表演在院子中蹒跚地行走,表演去喂那剩下的几只已经奄奄一息的兔子。
众人在身后拍摄,她尽可能地配合,尽可能地笑。
石牌镇做豆腐的大老板也来了,捐了一万块钱。
各个出版社的电话依然接连不断,余秀华每个电话都接。丈夫看到了地方媒体报道,其中提到余秀华有一首写“丈夫出轨”的诗,在那一天“赶人情”时,喝得大醉。回来倒头就睡了。
兔子又死了几只……
1月19日
宣传部的车辆接来了住在附近城镇酒店的记者们。家人和留宿的记者们也起床了。
出版社的编辑电话中没有谈妥,于是登门拜访。收集够素材的媒体离开了,就又有新的媒体到来,“新闻发布会”照旧在院子里开着,有的媒体提问踊跃,有来晚的怕再问到重复的问题,在一旁安静地听。
保险公司的人跑来送保险。余秀华不收,他们坚持。
余秀华的父母去上坟了,宣传部为记者们准备了盒饭。采访依然在继续。
《温州都市报》打来电话,问她当年在温州打工的情况,为何离开温州,有没有被拖欠工钱。余秀华不耐烦了。“你们随便编吧!”后来她把电话交给了母亲。下午,始料不及。
一家本地报纸的编辑跑来,对着屋外的媒体说余秀华是他捧红的,并拿出一张报纸,把跨版上对余秀华的报道展示出来,给大家传阅。
电视台拍摄组提议让他进屋和余秀华交流,拍些镜头。他高傲地走进屋跟余秀华打招呼,诗人表现得冷漠。编辑提起些旧事,余秀华开始反抗了。编辑每说一句都迎来诗人的反驳,他开始感到尴尬,讪讪地走出了房间。
媒体拥了上来,电视台要他重新表演从路上走过来拐进余家的镜头,叮嘱表演技巧。商讨了一番,他表演得很认真。
在很多媒体都离开后,余秀华哭了,说起这位编辑在十年前相识后如何诋毁她、谩骂她,现在又出来抢流年的风头。她痛恨被无耻之人消费,母亲却责备她不懂事,得罪了“地头蛇”。她说她心寒。
晚间,一位同是诗人的记者要离开了,他走之前为余秀华读了一首诗。
余秀华哭了,拥抱他。
随后的一天,余秀华的博客里更新了一首诗:
《你说抱着我,如抱着一朵白云》
木质楼梯。空气里晃动着小粒蝴蝶
为了捕捉那些细语般的战栗,
我一次次探头,走神
阳光透过古老的百叶窗,轻描淡写地往下落
香樟树的气味里有蠕动的小花虫
它们的腹部有光,正在完成另一次折射
你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身上的气味停顿了一下
此刻,我们在第一层楼梯和第二层的连接处
我以为已经够了,但是你还在往上走
不高的合欢在不停地炸开
此刻,天空适合昏暗,适合从街上传来警报
1月20日
阳光很好,有风。
我离开诗人的村庄,回头时又看到那些在这几天里死掉的兔子。它们的皮被剥下来挂在树上,几具皮囊在风里晃来晃去,摇摇欲坠的。
院子里依然喧哗声不断,送旧迎新。宣传部的人员仍旧守在门口,指望着把城市打出个“诗歌招牌”。
刚刚登上返程的火车,我便听闻诗人家的狗“小花”生了,新添了六只小狗。“欢欢”也怀孕了。
生命周而复始,一切都会过去的。
更多关于余秀华的故事,敬请阅读
1月24日新京报书评周刊
鸣谢:版面编辑 曲飞 黄月
新京报拍者网
微信号:ipaizhe